元載在京兆府里專門安排了一間獨室給王韞秀,銅鏡粉奩各色妝點一應(yīng)俱全,還配了一個乖巧侍女。雖不及王府那么豪奢,總算可以滿足基本需求。
王韞秀不想那么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里,這個安排可謂貼心得很。
王韞秀洗凈了臉,重新挽好了一個雙曲發(fā)髻,只是還未點腮紅和花鈿。她在銅鏡里看到元載走進,便轉(zhuǎn)過身來,問他貼哪一個花鈿好看。
元載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豈容在下置喙。”還沒等王韞秀回答,他又開口道:“在下特來告辭。”
王韞秀一怔:“告辭?”
“小姐既然安然無恙,在下也該繼續(xù)追緝兇徒,畢竟張小敬還未落網(wǎng)。”
一聽這名字,王韞秀便冷哼一聲:“這個奸賊,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載道:“自然。只是這人奸猾兇悍,極難制服,所以特來先向小姐告辭,以免有失禮之憾。”
他沒往下說,只是面露微笑。王韞秀初聽有點迷茫,然后終于反應(yīng)過來,元載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犧牲,再也見不到自己,特意來先告別呀。她想到這人胸口那一條刀痕,心里為之一顫,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這么走了?我……嗯,我家里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糾非匡世,本來就是在下的職責,何謝之有?”元載后退一步,鄭重其事地行禮。
王韞秀不悅道:“我怎么覺得你是在躲著我?”
“在下出身寒微,區(qū)區(qū)一介大理寺評事,豈堪與高門相對。”
王韞秀知道元載這是自慚出身不好,不由得冷聲道:“誰敢說三道四,我讓我爹斬了他們的舌頭!”
元載聽到這一句話,面上淡定,心里卻終于大定。有了這句話,王韞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盡量遠離、盡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韞秀越追得緊。屆時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晉身之階。此老聃所謂“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這才是最大最長遠的好處。
元載正要再說幾句,忽然有通傳在門外說有要事相報。這通傳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災(zāi)中幸存下來。他嗓門不小,似乎對新上司不是很禮貌。元載眉頭略皺,對王韞秀道:“軍情緊急,容在下先離開。王府那邊已遣人通報,等一下自有馬車過來,接小姐回府。”
王韞秀一看確實沒法挽留,便讓元載留下一片名刺,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離開。
離開獨室,元載問那個通傳什么事這么急。通傳啞著嗓子說,他們在清掃靖安司后花園時,發(fā)現(xiàn)一名暈倒的主事,名叫徐賓。
“哦,他有什么特別之處?”
通傳粗聲粗氣道:“徐主事記性超群,是大案牘術(shù)的主持者。而且……呃,張都尉就是他舉薦的。”
“哦?去看看。”
元載一聽,登時來了興趣。
他們來到了位于京兆府后面的設(shè)廳,這里本是食堂所在,如今臨時改成了救治傷員的場所。一進去,就聽見**聲此起彼伏,還有惡臭彌漫。一群臨時調(diào)撥來的醫(yī)師,正手忙腳亂地施治。
徐賓身份比較高,所以獨占設(shè)廳一角。他躺在一副擔架之上,額頭烏青一片。元載走過去問情況,醫(yī)師介紹說,徐賓被發(fā)現(xiàn)于后花園的一處草叢里,沒有燒傷,也沒刀傷或弩傷,只是頭上有很嚴重的撞擊痕跡,應(yīng)該是摔跤時頭觸地磚,被撞暈了。
元載眼珠一轉(zhuǎn):“他一個主事,為何出現(xiàn)在后花園?為何別人都死了,唯獨他安然無恙?”
周圍的人誰也不敢接話,保持著沉默。
“張小敬是他舉薦的,可見他也是內(nèi)奸!蚍蜉應(yīng)該就是他從后花園放進來的。”元載覺得這個推斷無懈可擊,今天可真是幸運,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恰到好處地送到他面前。
元載板著臉對左右說:“加派守衛(wèi),把這個奸細給我仔細看好。”然后轉(zhuǎn)頭對醫(yī)師道:“他現(xiàn)在醒了嗎?”醫(yī)師說徐主事對聲音有反應(yīng),能做簡單對話,但神志還沒完全清醒。元載走過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賓發(fā)出虛弱的聲音,眼皮努力抬了幾下,可終究還是沒睜開眼。
“你知道張小敬在哪里嗎?”
“波斯寺。”
“你知道聞染在哪里嗎?”
“靖安司。”
徐賓不愧是記憶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狀態(tài),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載很失望,這兩個答案已經(jīng)過時了,毫無用處。不過這確實不能怪徐賓,他在襲擊前就暈倒了,連大殿被襲擊都不知道。
元載想了想,又問了第三個問題:“靖安司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隱蔽場所嗎?可以藏人的那種。”
徐賓沉默片刻,元載能感覺到,他知道些什么,可猶豫要不要說。元載俯身在耳邊,換了一副極其溫和的口氣:“此事關(guān)乎李司丞和張都尉安危。”
徐賓終于開口:“慈悲寺旁草廬,有木梯越墻可至。”
元載聞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陷入了一個盲區(qū)——誰說沖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個男子和聞染,一定是又越過圍墻,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廬設(shè)點,不過這不妨礙馬上采取行動。元載吩咐把徐賓看護好,強調(diào)說這是重要的從犯,然后離開設(shè)廳,召集一批衛(wèi)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廬。
走到一半,元載忽然停住腳步,抬頭看了一眼大望樓,臉色陰沉地分出一半衛(wèi)兵,讓他們迅速爬上樓去,把姚汝能給帶下來。
之前聞染逃脫,一定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用了什么手法通知。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不適合在大望樓那么重要的設(shè)施待著。元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太過心善,一切與張小敬有關(guān)的人,都應(yīng)該毫不留情地清除掉,無論冤枉與否。
他們敲開慈悲寺本已關(guān)閉的大門,叫了一個知客僧,朝草廬直撲而去。另外還有一小隊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間的圍墻前行,以切斷可能的撤離路線。
前方很快回報,草廬里確實有人在活動。元載這次沒有輕舉妄動,他耐心地等著所有部隊就位,把草廬圍得一點空隙都無,連草廬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緊,這才下令強攻。
三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手持巨盾,沖到草廬門口,一下子撞開那扇單薄的木門。草廬里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叫,還有男人憤怒的斥責聲,然后是紛亂的腳步聲和掙扎聲。
抓捕在一瞬間就結(jié)束了。元載滿意地看到,岑參和聞染各自被兩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廬。他走過去,好奇地端詳著這個年輕姑娘。
她有著一張小巧精致的臉龐,眼睛卻很大,嘴唇微微翹起,顯得很倔強,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永王會動心。不過她神色很憔悴,估計這半天也被折騰得夠嗆。
說起來,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倫起意要綁架聞染,又怎么會有后面這一連串事件,讓他元載一步一踩直登青云?
元載突然涌起一股惡趣味,他走到聞染面前:“聞姑娘,我受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聞染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絲希望:“是恩公嗎?”
元載哈哈大笑:“沒錯。他已經(jīng)死了,臨死前把你托付給了永王。”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聞染的臉色從紅潤褪成蒼白,再從蒼白敗成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士兵們一下沒抓住她胳膊,她整個人直接癱軟在地板上。
“原來一個人徹底失去希望,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啊。”元載嘖嘖稱奇,他還沒露出第二個思緒,聞染突然起身一頭撞向他小腹,像一頭憤怒的小鹿。
元載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仰倒,嘩啦一聲跌進放生池里,聞染也順勢掉了進去。
時值初春,放生池的水并不深,上面只覆著薄薄的一層冰,冰層被這兩個人砸得粉碎。元載開始還驚慌地在冰水里伸展手腳,很快雙腳夠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這時,聞染迅速欺近身子,隨手撈起一塊尖利的碎冰,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現(xiàn)場登時大亂,士兵們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聞染的威脅,都不敢靠近。
這次輪到元載的臉色變白了,鋒利冰冷的冰塊緊貼在肌膚上,讓死亡變得無比清晰。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來,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今天的一切都這么完美,怎么能因為這么一點小錯就死掉呢?
聞染半泡在冰水中,厲聲對周圍喊道:“你們都退開!”元載也急忙喊道:“快,快聽她的。”
士兵們只好后退。然后聞染用碎冰架住元載,從放生池走出來,讓他們把岑參也放了。在元載的催促下,士兵們只好依言而行。
岑參走過來,深深看了元載一眼,搖了搖頭:“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經(jīng)贏了。”元載沉默不語。
聞染脅迫著元載,一步步朝著慈悲寺外走去。士兵們緊跟著,卻一籌莫展。元載道:“外面都是我們的人,你們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幫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閉嘴!”
聞染沒理他,忽然轉(zhuǎn)頭對岑參道:“岑公子你走吧,這些事情本和你無關(guān)。”岑參一愣:“剩你一個人在這里?那怎么行?”
“公子已仁至義盡,你是未來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聞染緊緊捏著碎冰,面色凄然而堅決。
岑參還要堅持,可他忽然注意到,聞染那握著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著水。他陡然反應(yīng)過來,聞染的碎冰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掉,到了那時,恐怕兩個人誰也逃不掉了。
岑參一咬牙:“你還有何事托付,我岑參一定辦到。”聞染苦笑道:“幫我收起聞記香鋪的招牌,連同里面的恩公牌位一并燒掉,也就夠了。只盼和尚說的是真的,死后真有那極樂世界讓善人可去。”
岑參聽在耳中,百感交集,一連串浸透著郁憤與情懷的精妙詩句呼之欲出。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鄭重一抱拳,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士兵們雖想攔截,奈何元載還在她手里,都不敢動彈。聞染一直等到岑參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門,這才一聲長長嘆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塊的冰刀丟開,癱坐在地上。
死里逃生的元載飛快地跑開十幾步遠,然后吩咐士兵把聞染死死抓住。他這時才發(fā)覺自己后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現(xiàn)在風一吹覺得冰涼一片。
元載氣急敗壞地掀起前襟,把臉上的水漬擦干凈,眼中露出兇光。
對于元載這樣的人來說,瀕臨死亡是極其痛苦的體驗。那個岑參無關(guān)緊要,這個聞染差點給這一個完美的夜晚留下難以彌補的瑕疵,絕對不能容忍。
他們押送著聞染離開慈悲寺,朝著京兆府走去。這次聞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四個士兵把她牢牢夾住,外面還有另外四個隨時出刀。元載則站得遠遠的,避免重蹈覆轍。
這一列如臨大敵的隊伍很快抵達了京兆府門口,恰好趕上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即將從門口出發(fā)。馬車與隊伍擦肩而過,忽然一張驚喜的臉從馬車里探出來。
“元評事。”
元載看到是王韞秀,原來這是王府的馬車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還沒來得及開口,王韞秀又驚喜地喊道:“聞染?你也還活著?”
被押送的聞染猛然抬起頭,終于“哇”地哭出聲來:
“王姐姐!”
元載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
檀棋站在興慶宮前的火樹之下,平靜地望著街道的盡頭。
這一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不光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群和最有才華的藝人,而且一過四更,天子將在這里親登勤政務(wù)本樓,與民同樂,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將這里簇擁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圍這一切喧騰,都與她無關(guān)。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xiàn)六名金甲騎士,然后是八個手執(zhí)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著,一輛氣質(zhì)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wèi)跟隨。
這個儀仗已經(jīng)精簡到了極點,可面對這漫無邊際的人潮,還是顯得臃腫龐大。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一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朝興慶宮開去。
檀棋趁這個機會,以極快的速度沖入儀仗隊,不顧四周的衛(wèi)士抽出刀劍,用雙手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平康坊有一處荒蕪的廢廟,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廢。據(jù)說管仲是青樓業(yè)的祖師爺,他的廟出現(xiàn)在這里,并不算奇怪。這廢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書肆。
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個個面露兇惡,手執(zhí)武器。他們的中央,正是隊正。他們沒有舉火,就這么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輪滾動,碾過碎土路面。不少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器,隊正卻不動聲色。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夫一收韁繩,固定住車身。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前者老弱不堪,后者傷勢未復,這一老一傷,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
隊正張望了一下,似乎牛車后面沒跟著什么人,開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搖搖頭:“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你。”然后他閃身讓開,張小敬從后面跳下車。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
他一現(xiàn)身,這邊立刻掀起一陣騷動。不少守捉郎揮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動手。隊正喝令他們安靜,然后瞪向這邊:
“張閻羅?你還敢露面?”
隊正一口叫出綽號,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張小敬上前一步,絲毫不懼:“殺火師者,另有其人。”隊正冷笑一聲,根本不信。張小敬道:“不信你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進去,卻再沒出來過?”
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抬頭道:“你說得不錯,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殺的。”
“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來這里只為查詢一件事: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譏諷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緝已經(jīng)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動你,你也無處可去。”
“那與你無關(guān)。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為何我要告訴你?”
“因為這件事關(guān)系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一場毀滅長安的大陰謀。如果你們拒絕合作,就是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張小敬瞇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么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一陣生疼。
葛老無動于衷,他只答應(yīng)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并沒答應(yīng)保障他性命。
隊正抓著張小敬的頭發(fā),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血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動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diào)繼續(xù)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隊正一愣,手不由得松了一下。那場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么內(nèi)情。
張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爐,咧嘴笑道:“這樣的爆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一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你們刺殺了長老,那么這個黑鍋就是你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著鮮血,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jù),可他不能等閑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xiàn)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兇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你,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成為這條線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并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官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你一次,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一直是單線聯(lián)系,只有火師知道委托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沉默,然后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一份秘密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只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們的資料,一定不會再對他們那么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么?”隊正不悅。
張小敬一指葛老:“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你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你們——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后又撇撇嘴,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一顧。
“對你們也一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jīng)超乎你們的所謂恩怨和規(guī)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你們。只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開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著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著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么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著的絲絳,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身形往后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墻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墻凹凸不平的表面,借著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墻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wǎng)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著漁網(wǎng)向上一躥,然后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里踢開。文卷一踢即散,里面的紙面空白一片,只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么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nèi)粲幸稽c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家伙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wǎng)。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出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么一卷秘密賬簿,里面暗藏委托人的線索。這樣一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lián)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著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wǎng)里,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著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伸腿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yīng)。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一張嘴就夠了吧?”然后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wǎng)里突然一聳,整個身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扎。”隊正冷笑著,把錘子又轉(zhuǎn)了轉(zhuǎn),準備發(fā)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著說有大批武侯集結(jié)過來。
“嗯?他們怎么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wǎng),他知道是誰干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huán)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家伙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chǎn)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后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wǎng)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處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么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后半段。”隊正面色略一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guān)臉面。但他們并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jīng)掀開了漁網(wǎng),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體,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wǎng)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fā)出尖叫,動作為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墻頭躍去,一邊繼續(xù)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yīng)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著大錘已經(jīng)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咔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一下飛入隊正的眼睛里。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錘丟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墻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著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黑影著實狠辣,為了爭取一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墻,回頭看向張小敬,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一定會取你性命。”
說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性,觸及紙、木、肌膚,皆能速蝕。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著一個袖囊,里面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郁到無以復加。
他已經(jīng)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線希望,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后一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望一斷絕,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終于也心力交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奮戰(zhàn)終究逆轉(zhuǎn)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zhàn)友性命。一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
何況現(xiàn)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后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里一遍遍地循環(huán)著——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沖入小巷,揮舞著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甕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著受傷隊正,全數(shù)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內(nèi)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墻,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動,急忙抬起頭來,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檐直撲下來,沖著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家伙去而復返,習慣性地回肘一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家伙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后,就再沒出現(xiàn)過,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里出現(xiàn)。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著酸鼻的淚水。
“你怎么……”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zhuǎn)身又朝墻上爬去。
張小敬發(fā)現(xiàn),墻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亂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一條隱形的樓梯。只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jié)奏,很輕松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制,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墻頭。
伊斯帶著張小敬一會兒越梁,一會兒翻檐,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著巧妙步伐,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里。
還沒等張小敬發(fā)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并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于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shù),先翻進平康里。不料他身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里糊涂,竟誤入一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脫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guān)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色,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fā)現(xiàn),就這么隨著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一下反應(yīng)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一邊,最終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遺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你跟了他那么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么線索嗎?——
說人話!”
“呃……這家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陣,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身處?”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zhuǎn)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么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為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一雙特制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fā)現(xiàn)魚腸在一處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一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里,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內(nèi)心剛才還燃起了一線希望,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你,不過我們已經(jīng)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你還是盡快回寺里,通知僧眾盡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一片隨處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么?”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處可見?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處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你看,這個八角形,應(yīng)該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
聽著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jīng)濟。它的刀功太細致,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么大功夫,除非,它屬于更大的一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后,靖安司那邊在現(xiàn)場搜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jīng)仔細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鏈。現(xiàn)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扎手。
可那時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記得具體細節(jié)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里這個竹片有無關(guān)系。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jù)應(yīng)該已經(jīng)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里,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里,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著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guān),干嗎這么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操之于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恒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zhì)迥異,能酬注于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么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美目,是什么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tǒng)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嘆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wèi)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尸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么權(quán)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fā)亮,張小敬發(fā)現(xiàn)根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shè)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么回事——死馬當活馬醫(y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xù)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抬眼看去,發(fā)現(xiàn)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復傳播同一內(nèi)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nèi)文,它來自大望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復: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