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天氣格外的糟糕,烈陽高懸頭上,山間卻吹起了刀片風,刮得臉上火辣辣的宛若刀割一般痛疼。
已經是十二月的湖南大地上,一支長長的隊伍在山間小道上蜿蜒前行,軍人、騾馬混雜著,雖然沒有任何旗號可以表明他們的身份,但是那沾滿泥土的藍灰色軍裝以及后背上嶄新的‘一二式步槍’還是暴露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這是來自西部軍政府的部隊,番號第十二師,師長乃是曾經于漢陽兵工廠揭竿而起,掀起了漢陽起義并隨后被任命為湖北軍政府第一協協統的胡玉珍!
胡玉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臉上已經給風刮得火辣辣的痛。他望著已經能夠清楚看到的山間出口,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眼睛卻不自覺的往遠處看去。隨他同行的是第十二師共計一萬七百四十五人,雖然這支部隊的人數并不多。不過攜帶的輻重卻不少,其中大部分是糧食和彈藥。為了馱運這些輻重,軍政府先后出動添置了近六千頭騾馬,基本上兩個官兵都能分到一頭,后勤保障很是充分。
沒辦法不充分,此次進軍是一次長途奔毒,晝伏夜行一路行軍繞道江西走萍鄉入湘東南部走羅霄山脈,如果不能保證攜帶足夠的插重的話,這支部隊隨時都會全軍覆沒。十二師是在十數日前就開始分批趁夜離開長沙,如果不計算在萍鄉附近稍事休整的那一天一夜的時間,僅僅這一段胡玉珍就率領第十二師全體官兵在這湘東南的崇山峻嶺之間跋涉了整整三天時間了。
安徽戰役結束之后,除了日后規定駐扎安徽的二師跟十五師外,其他部隊陸續調回湖北、四川等地換防。十二師原本內定調往青海,只不過因為湖南、江西大半南部地區還在桂軍、粵軍的控制之中,所以十二師也要等到湖南、江西戰役結束之后,才會按照之前的安排調往青海駐守。因此李漢現在一聲令下,第十二師全體開拔,向繞道向衡州進軍。
衡州位于湖南省中南部,湘江中游,東鄰株洲,南抵郴州,西南接永州,西北挨邵陽,北達婁底、湘潭,不僅地理位置中央,戰略位置更是十分重要。根據來自軍政府的最新情報,桂軍現在重新調集了一個師往衡州,令駐守衡州的桂軍總人數幾乎抵達兩萬人。西部的軍隊之前才剛經歷一場惡戰,現在多數編制都不完整,損傷補給都存在一定的困難。因此要打下衡州卻要兵行險路,如衡山、湘水一線直接面對長沙的堅固陣地比如繞開,避免跟勢力較強的桂軍主力硬碰硬!
綜上所述,總參處制定了一個計劃,避開走湘水過衡山與桂軍主力交戰,由第十一師從長沙往南持續逼近做出交戰的架勢吸引桂軍主力,同時命第十二師提前出發、晝伏夜行走瀏陽河入江西,至萍鄉稍作休整之后,穿插羅霄山至攸縣,直接襲擊衡州桂軍大本營。
攸縣地處湘東南部,羅霄山脈中麓,南通粵港澳,北臨長株潭,西屏衡州南岳,東與江西萍鄉、蓮花接壤,古有“衡之徑庭、潭之門戶”之稱。這么重要的位置,自然少不了駐軍的,據情報桂軍張果程率步兵十七團鎮守攸縣,不過因為一直以來江西軍政府在萍鄉只留下了一個步兵團駐守,又距離前線頗遠,直接受到的戰爭威脅可能性不大,因此根據早早潛入攸縣的探子發回來的情報,桂軍的守備十分松弛,甚至昨天張果程還親帶了一隊親衛出城狩獵。
這南進的一路之上沒有打過什么硬仗,沿途駐防的一些早前投靠了桂軍的湘軍墻頭草部隊要么望風而遁,要么豎起白旗投降,基本上沒給他的部隊行軍造成什么影響,這眼看著就要到了衡州門戶攸縣!
出乎意料之外的,駐守攸縣的桂軍第十七步兵團并沒有給十二師造成多大困擾,桂軍打仗兇狠是不假,但不代表僅有一千多人的桂軍步兵十七團能光依靠一千多桿萬國造,就能堅守住攸縣十七個鄉鎮加縣城,幾乎是一望見那十二師的軍旗,軍心就已散了。就算是打到了攸縣縣城,十七團也不過是在城頭上放了幾陣亂槍,十二師的炮營都沒推上來,只是架起迫擊炮放了一輪之后,張果程竟然親自扯旗西遁,向衡州潰散而去,攸縣就這么攻克。
拿下攸縣后,胡玉珍立刻讓部隊在城里休整了半天時間,并利用這個機會下令搭建電報機向長沙拍發電報,按照總參謀處制訂的作戰計劃,第十二師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趕到并拿下攸縣,然后由第十一師配合從長沙向桂軍主力發動強攻,牽制桂軍主力回撤,為十二師創造趁機拿下衡陽的條件,徹底斷了桂軍第一師的后路。
休息小半日后,胡玉珍率領第十二師離開攸縣,繼續向衡州挺進,兵鋒直指衡陽盆地。
總參謀處綜合考慮,經歷了之前同中央軍的一場大戰,軍政府軍隊死傷慘重,如今治下省內不乏反戰之聲,加上未免時間太長引起變數,最好能在十二月中旬前結束戰事。為此,為了震懾陸、龍二軍,軍政府決定先拿裝備較差但單兵素質較強的桂軍下手,來一出‘打陸唬龍’的策略。即在湖南省內連拉帶打,務必要將桂軍在湖南的一師一旅全殲,起到震懾效果。而在江西一線,則由第八師、第十三師緩步往南推進,以湖南戰場上的勝利將陣線不斷逼近兩廣省界,逼迫粵軍主動放棄江西。
之所以蔣方震設定了這么一個戰略,一是因為軍政府占領了安徽之后,目前就涉及到中央大借款的‘兩淮鹽務’等問題,四國銀行團向李漢施加了很大的外交壓力,使得軍政府暫時不能投入全部的精力跟兩廣打一場吞并似的全面戰爭。當然袁世凱的北方中央也不可能繼續坐視他的擴張。而另一方面粵軍的裝備依托廣東兵工廠,可能在火力上要比中央軍跟西軍差一些,但卻優于國內絕大多數地方都督的軍隊,更在桂軍之上。軍政府若跟粵軍交戰,恐怕難免留下死傷,因此在江西卻是要以軍事訛詐為主。
當然,計劃歸計劃,真正要實施到實處,還要看十二師的行軍速度跟決心了。無論是制訂作戰計劃的總參謀處,還是執行作戰計戈的胡玉珍,都低估了此次進軍的困難程度。實際上,第十二師進軍的最大阻力不是來自于敵軍,而是層巒疊障、連綿起伏的湘東南地形。醴陵-攸縣和茶陵-永新及萍鄉、蓮花盆地之間的羅霄山,長約300多里、寬達上百里,山雖不高但很險,尤其山上都是密集的森林,稍微一個不注意就是連人帶馬摔下山澗又或者迷失在森林中,要花費不少的功夫才能重新走出來。再加上前幾日連降暴雨,本就難行的山路被山洪沖毀,森林間淤腐的泥地特別難走,附近山澗中的溪泉也隨著水勢的上漲給行軍增加了不少的困難,第十二師幾乎變成了工兵部隊,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這進軍速度自然是快不了。
也是因此,拿下了攸縣后雖然按照命令是必須立刻往衡州進軍的,不過一看到士兵們辛苦的眼神,他終究還是暫且壓了下來,留下小半天的休息時間,隨后大軍養足了精神,再對衡州發動強攻。離開攸縣之后,胡玉珍率領部隊一路往西,途中在湘江打了一場攻堅戰,擊潰數百守軍,之后的進軍途中就沒再遇到象樣的抵抗了。幾乎深夜時分抵達衡山縣縣城,意外的追上了那支在攸縣潰散的桂軍十七團。一個漂亮的迂回包抄,俘虜了其中大半,其中就包括十七團團長張果程,一經審問才知道衡州已經知道了他們攻下攸縣的事情,之所以沒有動作完全是因為長沙前線已經發動了攻勢,早在兩日前第十一師便發動了對衡山前線的進攻,已經在衡山前線吸引了桂軍主力的注意力。接到十二師抵達攸縣的情報之后,十一師打得更加拼命,據說已經攻陷了桂軍外圍的一些陣地,迫使桂軍后撤依托衡山駐守了!
十二師并沒有在衡山縣停留,跟攸縣一樣,留下少量收編的前湘軍士兵駐守,大隊加快了速度迅速往衡州推去。
“啦!啪!”
幾聲清脆的槍響,讓這支正在行軍的部隊停止了前進,士兵們紛紛散開,取下肩上的步槍,向槍聲傳來的方向張望。
胡玉珍只是將手按在了肋間的手槍皮套上。并未將手槍拔出,另一只手擦了把臉上的汗,然后舉起望遠鏡在黑夜中往遠處眺望。但什么也看不見,此時已經過了午夜,周圍除了正在著急趕路的隊伍為了方便燃起的一些火把外,四周望去除了黑暗就是黑暗了!
路之上零星的槍聲就幾乎沒有停過,這湖南南部的局勢未開戰之前就十分混亂了。桂軍成分復雜,有綠林出身有巡防出身有前朝勇營還有地方的土司兵,復雜的兵員決定了桂軍占領了湖南南部之后沒少禍害地方,談不上燒殺掠奪,但是卷走的地方財務、金銀、古玩不在少數,更有些早年流氓出身的出手強搶民女也時有發生。湘軍也是素來勇悍,即便湘南被桂軍占領,依舊有不少之前被擊潰的湘軍拒絕頭銜或接受桂軍招撫,三天兩頭出來襲擊桂軍一番,這種頻率在李漢開始往湖南調兵擺出武力奪回湘南之后更加頻繁。當然,這其中少不了妄圖渾水摸魚的地方豪強,現在湖南的局勢復雜但也明朗,明眼人眼里李漢的勢力是遠在桂軍之上的!
為了防止被人伏擊,胡玉珍特意將部隊分為前、中、后三支部分,他率領中間分隊,剛才的槍聲從前方傳來,似乎是前軍處傳來的槍聲,難道是前軍跟桂軍主力遭遇桂軍?槍聲先是零星的響了幾聲,接著密集了片刻,然后又突然沉寂下來。
不久之后,前路分隊派來一個參謀。
“前面為何開槍?”胡玉珍問道。
參謀搖了搖頭,說道:“不是咱們開的槍,前路分隊的探子報告說,是前頭的一個村莊里兩支隊伍在交戰,據說正在跟那一隊桂軍交戰的是湘軍殘兵!”
胡玉珍恍然,這段時間來不時從各處蹦出一些湘軍殘兵來,他們現在駐守攸縣跟衡山縣的都是收編的湘軍殘兵,因此倒也不感覺意外。
“雙方交戰人數幾許?”
“約莫有三四百人,這里距離衡陽縣已經十分靠近,旅座擔心有詐,所以派屬下過來通知一聲,您看是不是暫停行軍?”
“不必,我一同過去看一看!”這衡陽縣是衡州府的治屬,胡玉珍覺得自己有必要一同走一遭。他點了一員小將,命他帶隊留守保護輻重跟中軍炮營,由他本人則跟著那名參謀一同趕去前路分隊。到了地方,軍隊中在攸縣雇傭的幾個想到人除了這個村莊,叫做北山莊,位于衡陽縣東南方十六七里處,衡陽已近在眼前了。
前面的村莊零星的響起幾聲槍響,胡玉珍拿著望遠鏡一看,見那前頭半里地火光中一座偏僻小村莊若隱若現,看情況村莊并不是很大,很快就有探子過來向他稟告詳細的偵察結果,村莊外正在進攻的部隊正是桂軍,或許是缺乏重武器的緣故,又或者是天黑擔心給躲在村子里的敵人伏擊,他們只是在村外作圍困狀,探子打暈了一個正在收拾木柴的桂軍,才從他口中敲出他們正在圍剿一隊新叛變的湘軍武裝。
“真又是湘軍的武裝?”
胡玉珍微微皺眉,畢竟桂軍占領湘南已經快兩個月了,眾人以為湘南桂軍統治下已經不可能還有湘軍遺存了,但是眼前的一幕卻讓胡玉珍心中有些好笑。軍政府的大軍沒有殺來之前,也很少聽到南方還有多少湘軍在堅持!
“師座,您看咱們是救還是不救?”
二十三旅的旅長吳瓊盡管壓低了嗓門,但他的聲音在黑夜中還是不小。
“救,為什么不救。正好救下他們詢問一下衡陽的情況!”
“還愣著干什么?馬上發動進攻,把村外的那支桂軍部隊給老子打散!”
吳瓊接了命令,立刻咆哮著下達了攻擊令,充當前路分隊的二十三旅二團立即在迫擊炮連的支援下向村外的桂軍陣地發動了突擊。那支桂軍的部隊根本沒有重武器,突然遭到來自背后的猛烈打擊,軍心在第一時間散去,沒能擋住二團一次沖鋒,就一哄而散,漫山遍野的向衡陽縣城那邊潰散而去。
很快,被俘的數十個俘虜被押到了胡玉珍跟前,匆匆操審之后,胡玉珍才明白了是什么情況。
原來這支桂軍圍攻的那座小村莊內的士兵本是當初湘南被桂軍攻陷時投降的其中一路,連長名叫周偉之。桂軍對待投降的湘軍態度十分惡劣,除了少數會拍陸榮廷之子陸裕璋馬屁,討他歡心的原湘軍衡州駐守軍官林光耀做了衡州巡警道,管理湘軍跟衡州巡防營改編的四個巡警營外。其余湘軍各降將待遇可就差了。
廣西苦貧,一直以來陸榮廷勒緊褲腰帶擴軍、購買軍火已經花去了太多的錢財,因此對于桂軍私下里對湖南‘一定程度的掠奪’睜一只眼閉一睜眼,全當發放的餉銀跟賞銀。至于投降的湘軍降兵,肯定是沒有餉銀拿的,而且伙食比起他們之前簡直天上地下,加上桂軍仗著勢大不時彈壓地方,欺負一些湘軍降兵,導致早有許多湘軍士兵心生不滿。今天攸縣失陷的消息傳到衡陽,陸榮廷的四子陸裕璋頓時大驚,陳炳焜的桂軍第一師已經調往衡山前線了,駐守衡陽的只有他率領的一旅,而且還分散成了三部分別駐扎在寶慶縣防御湘江道,另一團駐扎衡州府耒陽縣,防備駐扎郴縣的粵軍。換言之,真正駐守衡陽縣城內的兵力,只有他親率的一個團了。
衡州府內的湘軍降兵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即便還不知道攻占了攸縣的軍隊到底有多少人,但是在他們看來,能拿下桂軍第一師的十七團想必人數也不在少,加上這又是最后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了,于是如周偉之便緊急聯系了一波擁簇,本想趁陸裕璋亂了陣腳的時候趁機搗鼓舊部拿下衡陽縣城,到時候獻給南下的十二師。不想他的麾下早有幾人投靠了林光耀,趁機把這件事情泄密給了他。林光耀大驚之下一邊派人去通知了陸裕璋,一邊調集巡警營圍攻周偉之,若不是他麾下的湘軍改編的巡警營出工不出力,恐怕周偉之部早就被消滅在縣城里了,哪里還能逃出來,逃到這里。
對于湘南快速的落入桂軍手中,原湖南軍政府編練的湘軍會敗得落花流水,胡玉珍本來是瞧不起湘軍的。不過他這知道這是大時代使然,當初連李漢不都收束了兵力,嚴禁進駐湖南的軍隊主動挑釁桂軍、黔軍嗎?人人都有怕死上進之心,而且現在軍政府已經從跟中央之間的大戰中騰出了手來了,現在不是已經開始著手布置反擊了嗎?
胡玉珍很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如果當初他選擇了繼續跟隨共進會、跟隨同盟會,恐怕他現在不是去了河南就是淪落海外成了‘黨逆’,說不得更有可能一把黃土埋骨,尸體已經開始腐爛在了某處戰場附近。當初的他若是沒有選擇李漢,或許,今天的他就不會成為西部軍政府的第十二師師長了,也只有跟隨著總司令的身邊,他才能體會到作為軍人的光榮。
只有總司令才能有這樣的能力和威望將來自全國各地、擁有不同政治觀點的人團結起來。也只有總司令,才能將這個虛弱的國家帶上強國之路。
“傳令!所有人振作精神,無論如何,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到并拿下衡陽!拿下衡陽縣,咱們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一半了!”
指著地圖,胡玉珍下達了進軍命令。總司令在后方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帶領他們打贏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那么,這沖鋒陷陣、勇往直前的危險工作就讓他們這些武夫們來做。打下衡陽,斷了桂軍第一師的難逃之路,配合第十一師、湖南第一師全殲了桂軍第一師,蔣總長跟總司令交給他們的‘打陸唬龍’任務就算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