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迅速延展,眨眼之間鋪滿天地。
王劍和李麗芳的兩個元神籠罩在乳白色的強光之中,幾乎分辨不出。突然,白光正中裂開一道細縫,接著便如舞臺幕布般緩緩分開,虬伸的柳枝、墨綠的野草、朗潔的天空、粼巡的波光和如血的夕陽依次遞現(xiàn)。
白光殆盡,王劍和李麗芳的元神重新出現(xiàn)在七里坪村的大柳樹下。只是面前的池塘比剛才大了好幾倍,池水綠格瑩瑩仿佛一塊大翡翠;而那顆柳樹也茂盛了許多,千百根柳枝絳絳輕舞,墨綠色的柳葉如煙似霧,完全不見剛才的老態(tài)。
柳樹下,綠草上,一架粗糙的木輪椅中,坐著一個三十幾歲、形神消瘦,手里握著一束雛菊的男子。
“爸……爸爸!”
李麗芳喃喃念了一句,元神不停地劇顫。
王劍看了看李麗芳,不知怎么回事,現(xiàn)在的李麗芳已經(jīng)和自己一樣變?yōu)檎嫒舜笮。徊贿^組成元神的能量密度感覺卻小了很多,難道李麗芳剛才那個小元神是故意弄的?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顧不上想這么多,只看了李麗芳一眼,便緊緊地盯住柳樹下的男子。
他就是李顯明,李麗芳的父親?
我們,真的來到了——四十四年前!
“爸爸、爸爸,真的是你嗎?我來了,你的好閨女小芳來了!”李麗芳喃喃地念著,一步步走向李顯明。
王劍跟在李麗芳身后,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悲喜交結(jié)凄愴痛苦,一種極為熟悉肝腸亂絞五內(nèi)翻涌的心情剎那間涌上心頭,他立即意識到,這是他看見媽媽在無底樓出現(xiàn)那一刻的感覺!
李麗芳對他父親的愛好強烈!
“爸,爸爸!你聽到?jīng)]有,小芳來了!”李麗芳猛地撲向李顯明,一頭扎向父親的懷里。
刷!
無聲無音的,李麗芳穿過李顯明,穿過李顯明背后的大柳樹,撲倒在青青草地上。
勿說是間隔了四十四年的時間,就算是同一個時間,元神也絕不可能擁抱到真實事物!
李麗芳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穿過大柳樹,雙膝一軟,靜靜地跪到李顯明面前。
她輕輕地摸了摸李顯明滿是青筋的大手,輕輕地、輕輕地嗅了嗅李顯明手上的那束雛菊,輕輕地、輕輕地、輕輕地把頭依偎到父親的懷里。王劍心中一酸,一個是四十四年前馬上就要永別塵世的父親,一個是四十四年后前來探尋謎底的女兒元神,如此方法見面的父女,怎么不讓人心傷!
王劍悲愴地看著他們,只見李麗芳緩緩地閉上眼睛,神色怡靜,那有史以來一直下垂的嘴角,緩緩向前翹起,露出一絲恬靜的微笑。
此刻的李麗芳,再也不是冷酷無情的死化妝師,再也不是殺人不眨睛的魔女,而是一個幸福的女兒!
站在李麗芳的旁邊,站在這對父女邊,王劍深深地感覺著李麗芳對父親的愛,他能體會到、也知道這愛有多純潔多純真多濃厚,這一刻整個世界都是屬于李麗芳的,他不該打擾、不能打擾。
更加,不忍打擾!
頃刻間,一股清冽的溫柔注滿王劍全身,肝腸百轉(zhuǎn),淚水潸潸而下。
愛能讓一個人變成了魔鬼,也能讓魔鬼變成天使,它是多么地偉大!
“芳芳!”李顯明喃喃地念了一句。
李麗芳猛地抬起頭。
王劍震驚得元神閃爍,難道,李顯明能感受到女兒的存在?!
李顯明把手里的那束雛菊舉到面前,輕輕嗅了嗅,喃喃道:“這個時候,你肯定還在打豬草呢,假如不是因為爸爸癱了,你就不用這樣受苦,爸爸就會把一切都做了。爸爸最愛的乖女兒,你知道我看見你滿頭大汗、背著那筐沉重的豬草時有多心痛嗎?還有你……”
說著,李顯明把目光投向遠方的山野,“我已經(jīng)不能干活、不能自理、更不能和你行房,我已決定讓你帶著芳芳嫁給吳軍,吳軍是個好人,我知道他對你有多好,但你卻傻傻地非要帶著我!即便吳軍心甘情愿,你為什么還非要讓我來拖累你們這一家子?!我這條該死的腿,我這個該死的人啊!”
突然間,李顯明攥緊拳頭,對自己的雙腿狠狠地捶打起來。
王劍和李麗芳都已明白過來,李顯明不是感受了到他們,而是在自言自語,向不公的蒼天、向凄慘的人生控述——內(nèi)心痛苦的好人啊,只有在無人的曠野,才會向蒼天發(fā)起悲憤的質(zhì)問!
可是蒼天,卻從未回答過一句。
“爸、爸,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李麗芳拼命地想阻,想抓住李顯明的手,但是又哪里做得到,憤怒的老拳砸木頭般的雙腿上,發(fā)出怦怦悶響。
也許是和李麗芳心神相通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王劍的心腸太軟,也許同是弱者的惺惺相惜,一腔悲憤瘋狂涌上王劍的心頭: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老天為什么要設(shè)下如此不公的人生?!
“啊!”
突然之間,李顯明仰天一聲狼嚎,停止了所有動作。
他仰望柳枝,仰望著柳枝上的藍天,仰望著藍天上的白云,夕陽染紅晚霞,晚霞映透樹蔭,將淡淡的金光映在李顯明濁淚縱橫的臉上。
接著,他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半晌才將胸中的悶氣徐徐呼出,在這呼氣同時他的頭顱用力地垂下,仿佛要折斷自己的頸骨,將腦袋扎入泥土。
“爸、爸,你不要這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女兒是愛你的,媽媽也是愛你的,你還有我,還有我們,我們永遠愛你!”李麗芳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雖然李顯明死那年,她才十一歲,但是卻早已懂事,李顯明腿斷之后,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很少跟別人說話,即是對他妻子葛春花,也惜字如金,唯獨對李麗芳,卻更加的關(guān)愛。
所以,李麗芳一直就明白爸爸有多痛苦,爸爸這一生有多么的不容易,所以他才要執(zhí)著的找出他爸爸的死因!
“老天爺,你這個有眼無珠的混蛋!為什么你當初不干脆要了我的命呢?我和我的家人倒底做錯了什么,你要我們承受如此多的痛苦?為什么!”李顯明搖搖頭,緩緩地抬起來,看著那如翡翠一般碧綠平靜的湖面,突然陰森森地一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會讓你用我這個累贅拖累我的家了!”
“爸?”
李麗芳突然抬起頭,驚恐地看著面前的父親。
王劍亦是大吃一驚,只見李顯明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殺我,我就自己殺死自己!哈哈,哈哈哈!”
難道,李顯明他想——自殺?!
王劍的腦子“嗡”的一聲,整個元神都為之顫抖。
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李顯明是自殺的,那對李麗芳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扭頭看向李麗芳,李麗芳仰望著父親,驚恐幾乎要沖暴她的眼球,從眼窩中噴發(fā)出來!
有如風(fēng)卷殘云,陰霾在李顯明臉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如風(fēng)般散去。李顯明看著那一塘池水,臉上光風(fēng)霽月,平靜得像個得道的高僧。
一切又歸于平靜,微風(fēng)吹過,柳枝颯颯,看來李顯明已從瘋狂的憤怒中清醒。
好了。
王劍緩緩吁了口氣,料想李顯明不會因沖動而做出傻事,他轉(zhuǎn)頭看了看李麗芳,李麗芳也該稍微松一口氣吧。然而,看到李麗芳眼神的一剎,王劍心里突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yù)感,為什么、為什么李麗芳平靜的眼神下,會有那么大的不安?
難道……
王劍再次看向李顯明,那平靜的臉,那堅定的神情,那平靜和堅定中帶著渴望的眼神。
格吱。
李顯明把那束雛菊放到腿上,緩緩轉(zhuǎn)動輪椅,向著池塘邊移去。
“不!”
李麗芳突然大吼一聲,雙手猛地抓向輪椅的木輪。
入手虛空!
輪椅穿過李麗芳虛無的身體,在草地上壓了一道淺淺的印痕,繼續(xù)向池塘而去。
“不,不!”
李麗芳爬起來,想要從背后拖住輪椅,一把又抓了個空。她轉(zhuǎn)身奔到李顯明的輪椅前面,一邊哭叫,一邊雙手向后推,這一個虛無的、穿越四十四年時間而來的女兒元神,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四十四年前一心求死的父親!
一切都如鏡花水月,一切是如捕風(fēng)捉影。
王劍看得心如刀戳,李麗芳卻不肯、也不會放棄。
她一次又一次的摔倒,一遍又一遍爬起來,直到撲嗵一聲,粗糙的輪椅和李顯明一起溶入綠油油的池水,瞬間便被池水吞沒,淡淡的水花過后,那束濕漉漉的雛菊浮出水面,隨著漣漪緩緩飄散。
李麗芳頹唐地坐在草地上,望著那幾枝雛菊,全身如篩糠般亂抖,哭得歇斯底里。
王劍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旁邊,悲愴地看著這一切,李麗芳和他元神相通,李麗芳的痛苦對他來說如同身受,但是他卻愛莫能助。
良久、良久,李麗芳才平靜下來。
她緩緩地從地上站起,
王劍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看著李麗芳的眼神,感受著她的感受。
她的眼神空無一物,她的心無悲無喜無掛無礙,寂若真空。
“咱們回去吧,”李麗芳喃喃道:“謝謝你,讓我看到了真相。我很滿足,原來所有人都是愛我的,所有人都是對的,我們都一直生活在擁有真愛的幸福之中;造化弄人,父親讓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卻已經(jīng)破壞了他努力為我們營造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