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僅用一根紫玉簪子, 便把頭發挽住,她今日穿了件玄色素面的練功服,若不是腰間緊緊束了一根正紅色的緞帶, 又在練功服外披了一層大紅蟬翼紗的罩衫, 簡直與武俠世界的女刺客打扮一樣。
不過此刻, 她把大紅色的紗衫脫下, 擱在訓練室的練功凳上, 正彎腰低著頭,將腳上那雙厚底小靴系緊。
菂官推門進來,也是尋常打扮, 黛玉前兒與菂官約定,這一日菂官要教黛玉《牡丹亭·皂羅袍》的唱腔和身段。
雖說《牡丹亭·皂羅袍》這一出折子戲不過十三句唱詞, 整個唱段帶上前面的樂器演奏, 不過一盞茶功夫, 但昆曲的唱念做打十分繁復,每一項單拉出來都夠他們優伶學上好幾個年頭的。
林黛玉的個人比賽近在眼前, 眼下還有一個團隊比賽,只能以一日功夫迅速練成,好在寶釵、探春、湘云等人也沒什么唱戲的經驗,眾人皆是白紙一張,且看誰速成的本領強。
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 她選《牡丹亭·皂羅袍》, 實是因為曾在大觀園梨香院的墻角上, 聽見笛韻悠揚, 歌聲婉轉, 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黛玉那時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不覺心動神搖,如醉如癡。后來到了太虛幻境,見那人間的昆山腔愈加敗落,北邊京戲崛起,頗有與昆戲分庭抗禮之勢。
花部興起,雅部衰敗,她卻耐著性子看了幾冊戲本子、幾段現場表演視頻,對這出戲的喜愛愈加一發不可收拾,這部《牡丹亭》倒是能背下大半。
“唱這一出折子戲,要用吳儂軟語,”菂官將唱詞卡遞給黛玉,黛玉卻直起身,笑著搖搖頭,表示心下早已背熟了,菂官便繼續道,“唱念語音最好是蘇州吳語,或者有入聲的中州韻,不過絳珠仙子本貫姑蘇人士,曾在揚州城和金陵城住過,語音特點應是不難把握?!?
黛玉用姑蘇話道:“弗曉得,難的是還要帶昆山腔?!?
菂官點頭道:“是這個意思,姑娘是扮作閨門旦,行的是中州韻,在演唱時還要注意著聲音的控制、節奏速度的頓挫疾徐和咬字吐音的講究?!?
黛玉吐了吐舌,“平日里聽戲只覺得纏綿婉轉、柔漫悠遠,這真要唱戲了,確是挺多細節的。”
“不說這些空話了,咱們且先來一句試一試,”菂官站定做了個身段,右手擺起姿勢,臉上媚態流轉,含情生輝,緩緩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菂官三歲便入了戲班子學唱,功底深厚,身段漂亮,這一句唱得綿綿如玉,低回婉轉。
黛玉蹙眉認真聽著,又打開保溫杯,一口一口喝了點水潤嗓子,方學著來了一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用行話來說,“原來”二字是散板,唱得悠長,到了那“姹”變為上板,要忽地翻高上去。菂官唱這個字時,口齒噙香,吐字發音極富有層次感,而黛玉只是頂了個高音,怎么也沒辦法像菂官唱得那般華麗婉轉,面上便有些氣餒,但到底也勉強把整個句子音調不差的唱完了。
菂官笑道:“絳珠仙子的喉音雖然柔潤有余,清亮不足,但是音調是很準的,作為初學者來說已唱得非常好了。”
黛玉遂又跟著菂官練起,將“遍”字的含與口中,“紅”字的豁腔練了幾回,所有的咬字吐字宛如拋物線般在她眼前旋轉,十數遍后第一句方像模像樣。
到了午飯時分,黛玉只就著茶水匆匆吃了兩塊馬蹄糕,便回到了訓練室里。
菂官早已拿了兩件帶水袖的女帔,黛玉下午的課程是學身段。
黛玉這邊剛學著菂官模樣,起了個手勢,就看到那邊訓練室的房門被打開,湘云將一顆圓溜溜的腦袋伸了進來,笑嘻嘻道:“顰兒姐姐練得怎么樣了?”
“云丫頭這招風嘴,真是個把香頭來綽疤!”[1]黛玉將水袖一收,拿著手指點她,捏著戲腔韻白道。
湘云豎著眼睛氣嘟嘟走進來,“瞧瞧顰兒姐姐這張嘴,不過幾日不見,都把我說成個春香了,這回頭到了場上對決,指不定把我揶揄成個什么樣!”
黛玉見湘云披了件綠蟒,笑盈盈在湘云鼻尖上輕刮一下:“你不去扮你的紅臉關公,且到我這來做什么?”
“給你看個好東西唄?!毕嬖埔惶裘?,從懷里摸出了一本書冊。
黛玉接過來看,見那書薄薄一冊,名為《當練習生的日子》,封面題著作者,赫然正是不日前退賽的賈元春。
湘云神神秘秘道:“上午我見惜春妹妹捧著此書,得了空便在訓練室角落里讀,煞是入神。她向來靜悄悄的,不與人說話,便沒人去問她在讀什么,以為不過是些棋譜之類的罷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這么一翻,才發現是大姐姐退賽后寫的小說?!?
黛玉翻看了幾頁,元春素有才德,縱然是小說這種打發時間的玩意兒,也寫得像模像樣,透露出一段幽默態度。
她將《當練習生的日子》交還給湘云,“這書才薄薄一本,怕是還在連載吧?”
湘云答道:“惜春妹妹手頭這冊是第一卷,后頭還有呢。據惜春說,眼下仙界里這套小說可火爆啦,連度恨菩提都在找人買后幾冊?!?
黛玉笑道:“倒是怪有意思的,只是比賽迫在眉睫,又要準備個人演唱的昆曲,又要想著團隊合作的舞臺,云丫頭你怎么還有閑情關注這些賽外小事,我見你整個人狀態也挺放松的。”
“我才不緊張呢,那《單刀會》可不就是我本色出演!”湘云擺了個摸髯的姿勢,“誰見了我不得稱一聲大觀園關公?”
黛玉被逗得大笑起來,方覺得心中那根拉緊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菂官也走過來道:“湘云仙子說得有理,絳珠仙子是太緊張了些,上午學得唱段再消化一下也好,不必急著學身段,”她收了水袖,“不如將這出昆曲暫且放到一邊,去隔壁訓練室看看那團戰曲目《紅蓮之弓矢》,且當散心。”
黛玉本就覺得準備兩個不同風格的舞臺需要很多時間和精力,而她前一晚去參加后浪C站的直播秀也花費了大量時間。心中又有浪費時間的自責,又有拉鋸戰的疲憊,更多是力不從心和倍感擔心。
隔壁訓練室里,倒是一片其樂融融,每一個人都看起來比她放松。
自那日商定了用秦可卿拍攝的月色紅蓮照片做舞臺美術設計和主題,整首歌便也定下了基調,將日本少年的中二燃血與月色中獨自綻放的紅蓮融合一處,于是用現代電子曲風包裝,走暗黑哥特路線便成了她們的首選。
“神秘詭譎,還是古典恢弘?”黛玉一進門,就看見幾人圍坐在地上,秦可卿懷里抱著塊midi編曲鍵盤,正與眾人商討著編曲。
“要我說,還是得演一出舞臺劇,由獨唱的神秘,慢慢鋪墊到合唱的磅礴。”黛玉只聽見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了好一會兒,柳五兒輕輕地道了句。
秦可卿眼神一亮:“五兒姑娘這個主意不錯,只是舞臺劇咱們之前也玩過了,會不會有些重復?”
柳五兒凝眉思索了片刻:“這話也是?!?
黛玉站在一邊,也無思緒,她們歌詞早已改好分過,舞臺美術也托人做好了,甚至連那一日的服裝和造型都已定妥,唯獨編曲一事,遲遲沒個主意。
“要不咱們就先按照五兒的說法,先這么練習著,”黛玉慢慢坐了下來,“雖然都是舞臺劇,但總歸是不同的故事和主題?!?
秦可卿沒說話,半晌道:“依我說,這次也別用什么樂器了,不如請豆官過來幫咱們編支舞,輪到誰唱了就站到C位,其他人給她伴舞?!?
黛玉一時也沒有更好的想法,只能應了。
第二日,豆官將連夜編好的舞蹈動作教給黛玉一組,而令身為隊長的黛玉更加頭痛的是,紫鵑和香菱的柔韌度不佳,舞蹈上也沒有功底,又有些手腳不協調的毛病,整支舞還是跳得不算和諧。
雖然紫鵑和香菱都是脾性溫順之人,總是在動作失誤后連聲道歉,但是小組考核在即,黛玉還要抽身練昆曲,一雙眼熬得通紅,連嗓子也有些啞了,到了考核前一日,腰間酸痛,竟是到了要吃止痛丸的地步。
當日晚回到院舍,黛玉用了兩塊芋頭糕,并一碗香菇雞肉粥,便回到房內看書。
誰知用得急了,有些積食,窩于榻上始終覺得胃里沉甸甸的,擠得心頭不安,見柳五兒遲遲未歸宿,便從游廊走到正中的堂屋。
還未推門,便聽得屋內眾人歡聲笑語,原來秦可卿、紫鵑、香菱、迎春四人湊了一桌,正在打日本麻將。迎春是個木訥人,柳五兒本坐在一邊讀元春所著的小說,這一會迎春連著幾局都位于四番。
黛玉隔著門聽了一會,只聽到秦可卿鼓勵柳五兒替下迎春打一把,隨后便贏了一場,引得掌聲連連。
見眾人一片歡樂,獨黛玉心中仍擔心著個人比拼和團隊訓練,便推開門走到河畔,獨坐院舍垂花門下,見月色灑落,天上離得近,銀河一片,仿佛觸手可得。
小考在即,這幾日白日間的瑣事又重新涌上心頭,她輕輕嘆了口氣,天地之間只剩下冷冷的佩環風還在回廊那邊響。
正可謂: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2]
[1]摘自湯顯祖《牡丹亭》第七出《閨塾》,原為杜麗娘打趣春香之語
[2]摘自曹雪芹《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