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兮明便常來幫著揚靈一起寫研寫圖譜。兩人交談頗為投契,經(jīng)常一談就談至天光。兩人熟稔后,話題便從藥草延伸到醫(yī)卜星相,無一不談。
這日,沈熙明一不留神又與揚靈談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他脫離虛無石中的靈體后,略略閉眼歇了歇,便起身洗漱,挾了一冊書出門。
剛打開門,就見到青羽掛著一臉居心不良的笑容堵在了門口。
“怎么了?”沈熙明奇怪地看他一眼,抬腳打算出門。
“哎!”青羽張開雙臂,一下將他攔住,面有得色“老大,你這段日子怎么房間的燈總是一亮一晚上?”
“我看書。”沈熙明悠悠瞥一眼青羽,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
青羽打一個響指,臉上的表情猶如偷到了油的老鼠般喜慶,“哄小孩呢!昨兒我特地在你門前蹲了一晚上。我怎么不知道你看書時還有絮絮叨叨的毛病?”
“那又如何。”沈熙明輕巧地拂一拂衣角,面不改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何要在虛無寶石上種下靈識,套話罷了。”
“套話需要天天夜夜到天光的陪著?”青羽一下戳穿他的心思。
沈熙明終于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老大,你我雖然修煉了幾百年,不必靠睡覺養(yǎng)神。可你這樣白天黑夜的熬著,也得耗費不少修為。不過套個話,何必這么辛苦?”
“你就是真的看上那丫頭,也沒什么了不得的。到時候把她一起帶去魔界,也就完事了。”
青羽說得放肆,全然不注意沈熙明目光陡然一沉。
“時候不早了,我該去學(xué)堂上課了。”沈熙明涼涼地瞥一眼青羽搭在他肩上的手。
青羽再不敢跟他混鬧,立時識相地收回手。
沈熙明跨出小院往學(xué)堂娓娓而去,青羽望著他的背影,自顧自地小聲嘀咕,“看上就看上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看上了。”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清冽的空氣里還留有一絲涼意。沈熙明沿著村中的小路往學(xué)堂走,路兩旁的田地里,已有不少村人下地干活。
“沈先生!”村人看到他,皆向他恭敬友好地打招呼。
兩年前他和青羽搬到這個叫澗山村的偏遠小村,自稱是落第隱居的學(xué)子。村長見他氣質(zhì)儒雅,滿腹經(jīng)綸,便勸他在村里當個教書先生,教孩子們讀書識字。
沈熙明學(xué)問精深,執(zhí)教寬嚴有度,是以村民皆對他十分敬重。
學(xué)堂門口,一個穿著藕荷布衣的年輕姑娘牽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期待地望著通往學(xué)堂的路口。
“江姑娘。”沈熙明溫和地與她打招呼。這姑娘姓江名月,是住在村東頭的繡娘,他記得曾與她打過幾個照面。
江月將牽著的小男孩扯到面前,細聲細氣地說:“先生,小杰到了讀書的年紀,我來送他上學(xué)。”
“好。”沈熙明點頭答允。
“先生費心了。”江月將紅紙包好的束脩用雙手捧到沈熙明面前。
“不必了。”沈熙明微微一笑,婉拒道,“江老伯把你們姐弟拉扯大不容易,這個就不必了。”
江月江杰兩姐弟年幼即失怙恃,全靠他們爺爺種兩畝薄田養(yǎng)活。好在江月手巧,近兩年靠著賣繡品,也能補貼一點家用。
“多謝先生。”江月感激地看著他。
這天放堂之后,沈熙明倒沒有像前段日子一樣,吃完飯就一頭鉆進書房。他要青羽燙了壺桂花酒,拉著他一同在小院里賞月。
人間正值盛夏,草木一派蓬勃生氣。明月皎皎,銀鈴般的蟲鳴聲一陣陣響個不住。
沈熙明和青羽兩人坐在小院子里的大槐樹下,濃蔭灑在兩人身上格外涼爽。夏風吹過,種在墻角的茉莉花搖動輕柔的花枝,送來馥郁的花香。
青羽從來沒有這等閑雅心思,他叼著狗尾巴草,撐著下巴看躺在竹躺椅上優(yōu)哉游哉的沈熙明。
“老大,你今天怎么不讀書了?”他無聊到郁悶地說。
“今天不想讀。”沈熙明閉著眼睛養(yǎng)神,一身輕薄的水綠紗衣,襯得他寬肩窄腰的身形愈發(fā)風流。
“嘁。”青羽鄙視他。
誰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欲蓋彌彰!
沈熙明拿過盞霽藍釉小杯,待要抿一口香醇的桂花酒,忽然注意到了倒映在酒盞中的月亮。
杯中月亮隨著酒液微微晃動,波光明凈。沈熙明抬頭,濃藍無垠的夜空中,一輪皎月高懸天際,撒下一地霜白。
他突然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
清雅月夜一下變得不是滋味,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往臥室走去。
“喂,不喝啦?!”青羽莫名其妙,沖著他嚷。
“不喝了。”
一連半月,沈熙明都沒有去找揚靈。揚靈起初只當他師父給他派了什么緊急差事,并不放在心上。過了幾天兮明依舊沒有音訊,她便開始時不時地惦念。
她擔心兮明出了意外,曾用靈力探查過虛無石。可虛無石內(nèi)的靈識并無半點異動,依舊穩(wěn)定純凈。
這夜,她寫字寫累了,便拿起掛在腰間的虛無石把玩。一縷靈氣在如夜空般深沉的虛無石內(nèi)緩緩流動,似水中氤氳開的墨。
揚靈怔盯著石頭,魂不守舍地想:“兮明的聲音那么好聽,不知道他長得是個什么樣子。”
閑極無聊,她干脆拿起筆在白紙上信手亂涂。
兮明博聞強識,閱書無數(shù),肯定看著書卷氣十足。聽綸羽他們提過玉華派修煉十分辛苦,他應(yīng)該很清瘦。
可惜不知他眉眼五官是個什么模樣。
“揚靈。”
正胡思亂想,虛無石遽然響起了熟悉的清朗的聲音。
揚靈嚇了一大跳,立時做賊心虛地將畫紙胡亂扒拉在懷里。
“揚靈?”許是兮明以為她沒聽到,又喚了一聲。
“我在!”她慌亂地回答。
兩人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我……師父派我下山了,沒和你提前說一聲,對不住。”兮明向她道歉。
“不必,你沒事就好。”話剛說出口,揚靈便失悔地捂住了嘴。
這話,怎么聽著那么奇怪?!
“你在做什么,在畫圖譜么?”兮明沒話找話地問。
揚靈看著被她揉成一團的畫紙,既覺得臉紅,又覺得好笑。
“是。”她撒了個謊。
“那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嗎?”
揚靈慌忙拿起桌上的圖譜冊子,好在她將不明的地方全都備注了出來,此時不至于露出馬腳。
不知怎的,雖說像平常一樣和兮明一問一答,揚靈卻總覺得有些別扭。話講完了,揚靈將冊子抱在心口,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平常兮明總會適時地提起另一個話題,今日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揚靈不說話,他也沉默。
“我……”兮明終于開口。可說完這個字,他又不作聲了。
揚靈盯著虛無石,心里像有羽毛在搔似的,不知是期待還是害怕。
“我明天再來找你。”兮明半天憋出這一句話。
揚靈松了一口氣,莫名有些失望。
“好……不好!”她待要答應(yīng),忽然想起明天是凌風要出劍體的日子,慌忙改口。
“哦。”兮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望。
揚靈怕他誤會,連忙解釋,“明天我有事情,你后天再來吧。”
“好,那就后天。那我……那我就先走了。”不及揚靈回應(yīng),虛無石上靈光就倏忽滅掉。
莫名的,揚靈覺得兮明是落荒而逃。她一雙素手撫上臉頰,此時才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兩頰發(fā)燒。
沈熙明從靈識中抽離出來,閉目仰頭靠在椅子上,輕輕捏著自己的眉心。
真是活見鬼!
自己在人界游蕩兩百余年,什么燕瘦環(huán)肥沒見過,竟然要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兩次!
他心煩意亂地拿起一冊書,卻一行字都看不下去。掛在腰間的香囊猛然一震,他臉上現(xiàn)出不耐煩的神情,倒出放在香囊里的紅色靈石。
他將靈石拋在空中,靈石化為一團紅霧,霧中人又出現(xiàn)了。
“沈熙明,你可有進展。”霧中人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她只是一個普通弟子,什么都不知道。”沈熙明勉強壓抑下胸中的煩躁。
“時候還早,你不必妄下定論。”霧中人還想勸說,卻被沈熙明冷冷打斷,“你們可有尋找別的入口?蓬瀛宮守衛(wèi)森嚴,又有幾大神器護法,沒那么輕易突破。”
“我們自然會想其他法子,可至少現(xiàn)在,蓬瀛宮是我們目標最明確的地方。”霧中人一頓,語含深意,“沈熙明,你是緊那羅魔,怎么蠱惑人心,應(yīng)該不用我教你。”
“荒蕪!別太過分!”沈熙明眼中寒光一凜,“別忘了,這塊靈石一扔,天大地大,你無處尋我。”
荒蕪依舊慢條斯理,“沈熙明,你不會切斷和魔界的聯(lián)系的,我了解你。”。
沈熙明恨透了他這胸有成竹的樣子。
“那你應(yīng)該也了解我最討厭被人牽著走。”他冷笑一聲,“你這么有自信,要不要試一試?”
荒蕪不說話了。
“下次我不找你,你別出來。”
沈熙明一把收回靈石,心里憋悶得無以復(f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