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惑(下)
他這種恍恍惚惚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半夜被什么驚醒后才結束,半睡半醒間禾后寒腦中突然靈光一現,領悟到原來這種感覺就叫美滿。
然后他就醒了。
在朦朧的眼角余光中,他看見床邊立著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衣人,沒有停頓和猶豫,一掌就襲了過去。掌風迅疾地擦著了空氣,發出一種像是蠟燭被吹滅的聲音。
把他從夢中叫醒的人來不及格擋就被擊中,矮身蹲在了地上,似乎是受了內傷。
禾后寒見一擊即中,當下繞過他點了蠟燭過來,打算細細瞧瞧這黑衣人。他敢出這么狠手的原因是他十分確信自己絕不認識這人,再者——半夜這種站人床邊鬼鬼祟祟的行為必不是好事。
只聽那黑衣人忍受著痛苦斷斷續續地說:“禾……禾大人,卑職……是皇家的……暗衛,皇上……口諭,宣您……即刻進……進宮……”
禾后寒聽了這話如猶如五雷轟頂,他多希望這是一個夢,但黑衣人低沉的喘息聲和衣角繡了金線的即使在昏黃的燭光下也貴氣不凡的皇家侍衛正統圖案都在提醒他:闖禍了。
其實這也怨不得禾后寒,他當初能被他師傅收下,就憑了一樣本事:天生的反應極快。
反應極快就意味著動作極快,譬如說他平時無論遇到何事都能鎮定自若,冷靜自持的這種態度,也并不是性格使然,更多的是靠了這種才能。他也震驚了,也驚慌了,但一瞬間這種種情緒就被他掩飾掉了,這個一瞬間快到不可思議,快到似乎不曾存在過,所以在外人看起來他就是無比淡定了。
言歸正傳,禾后寒見這暗衛被自己一掌拍得站不起來,也不知傷得如何,就試探著將手指搭在他脈門上,這一探心里才稍稍安下心,這暗衛只是被他灌了內勁的掌力攪了氣海,找個無人的地方自行運轉內功心法,把氣順平了就無事了。
禾后寒放心了一件事,便不得不面對更嚴重的問題:進宮。這半夜三更的,宮門早就關了,讓他從哪進?難不成要翻宮墻?他正這么猶疑著時,只見那暗衛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斷斷續續地道:“禾丞相……勞煩您扶……卑職一把……卑職……需……需將您帶……到密道……入口……”
禾后寒偷偷擦了擦額頭冒出的冷汗,心念竟然真的有皇家密道,看來野史雜話里說的事兒也并非都是胡言亂語,到底還是有現實根據的。禾后寒又瞟了一眼站都站不起來的暗衛,悄悄嘆氣:自作孽,不可活。
深更半夜,月光明凈,萬籟俱寂。
禾后寒背著暗衛,以師門秘傳輕功“風息水”擦著屋脊匆匆前行,他的速度很快,讓月光只來得及扣住他的殘影。
他心里暗暗驚嘆,想不到皇宮的密道入口竟然在城中最熱鬧的銅塘街邊上,那條大街每日人來人往,魚龍混雜,任誰能想到一墻之外就可通往天子之所。
那暗衛恐怕是受過嚴格的訓練,此時被禾后寒這等重臣背著,不只是緊張還是矛盾,以致全身都僵硬得如同石塊。
禾后寒也不好受, 背人就罷了,還是個大塊頭;塊頭大也罷了,還硬邦邦的硌得他脊梁生疼。
他們掠過南城區時,正巧有一位京城居民起夜,迷迷糊糊中只見一個巨大的黑色身影飄過屋頂,當下就如五雷轟頂一般驚醒了,再仔細一想,就覺得那黑影似是個人,還是個身體僵硬的人,什么人身體僵硬?死人!
這位可憐的京城子民想通了這一點,連蹦帶跳鬼哭狼嚎地就躥回了屋子,搖醒了老婆,語無倫次表情驚恐地描述了這一恐怖事件,他老婆膽子也小,當下兩人就哆哆嗦嗦地抱在了一起,硬生生睜著眼熬了一夜。
這之后京城民間就流傳開了一個鬼故事,大意就是說京郊埋的死人回城私會小情人了。總之是個開頭爛俗,中間恐怖,結尾香艷的故事。
禾后寒聽到這個繪聲繪色,有根有據的京城怪談時,已經距離事件發生過去很久很久很久了,久到過了好半天他才意識到這故事的主角就是多年前那倒霉的暗衛,然后他就在心里十分慶幸,多虧當時那位暗衛體型夠大,能將他牢牢罩住。不然,他恐怕也得成為這故事的主角之一了,要真是那樣,還不知這怪談會被編成什么樣子。
禾后寒背著受了傷的暗衛出現在皇帝禁宮時,丑時剛剛過去。
正是天色濃黑濃黑的時候,打眼望去,好像整個皇宮都沉在了深潭水里一樣,靜謐深幽。迷迷蒙蒙的,只有皇帝的寢宮還留著一盞宮燈,黃幽幽的不動聲色。
宮里的燭都是西域小國易波進貢,秘制紫燭,燃起來時火光極穩極柔,十分奇妙。禾后寒曾在他師父那見過一次,那種澄明和安穩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禾后寒一踏入皇帝寢宮就注意到了斜斜倚在紫檀木榻上的崇淵,即便是在這樣使人困頓的時刻,即便那只是個少年模樣的人,他仍然感到了帝王的氣勢。當光線和陰影停留在年少的帝王臉上,那交織出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奇異,這讓禾后寒心里微微動了一下。
禾后寒注意到崇淵的眼神非常清明,他記得自己十二,三歲的時候常常為了多睡一刻鐘而吃不上早飯,再對比眼前這位,禾后寒深覺如此自制力實在叫人敬佩。于是這次他行禮的姿勢就顯得格外真誠,且聲音飽含了敬慕地拜道:“微臣叩見皇上。”
然后他聽見崇淵似乎笑了幾聲,那聲音很微小,不高不低,與其說是笑聲,倒不如說是從喉嚨里滾出了些許調笑意味的氣流。接著他便感到手肘處被稍稍抬起。沒有想到崇淵竟然會做出這么親昵的舉動,禾后寒心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任誰被冷落好幾個月又突然受到這種明顯的招攬舉動都會不安吧。
少年帝王動作平緩地把禾后寒帶起來,禾后寒感到托著他手肘的指尖輕輕地扣在他的骨頭上,舉重若輕似的。他聽見皇帝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命令道:“抬頭。”禾后寒依言對上他的眼睛,用一種真誠的、明亮的眼神。他注意到這位少年天子的眼角尚有些圓潤,襯著和緩的燭光,倒顯出一種天真來。
禾后寒覺得自己像一條待價而沽的魚,在崇淵古井無波似的眼神下連翻身都不敢,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眼神還能維持多久。禾后寒實在覺得長時間和這樣一個眼神與外表如此矛盾的帝王對視是一件很難熬的事。
卻見那小皇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勾了唇角忍俊不禁似的,禾后寒聽見崇淵的聲音被笑意沖得有些不穩,“朕,朕還是第一次見那些暗衛如此狼狽,愛卿真是,真是好手段……”
禾后寒覺得他需要立刻解釋一下,他用很后悔很無奈還摻雜著惶恐的聲音道:“皇上,微臣有罪,微臣夜半驚醒見屋內一黑衣人,竟然不問三七二十一就將其打傷,誤了皇上的口諭。臣實在魯莽,臣懇請皇上責罰。”他這番話是看中了皇帝并未真怒才敢說的,字面上看似謙卑,實際從頭至尾卻未提“暗衛”一詞,暗指無知者無怪。
崇淵止了笑,只有眼睛還帶著些許愉悅的光亮,接著他站了起來,禾后寒眼都不抬心里就有了數,過了年才十三歲的帝王站直了只到二十二歲的禾后寒胸口。這比起同齡人倒算高了。
崇淵慢慢踱到金漆雕龍八角桌邊上,回頭瞅了禾后寒一眼,示意他坐過來。禾后寒還沒坐下來就看清了桌子上擺的幾色小點心,接著心下微微頓了頓,這幾樣點心都屬江南小吃,他幼年學藝去的就是江南,因而愛上了一些當地特產,而桌上的這幾樣竟恰巧都是他所喜愛的吃食。禾后寒有些心驚,這算是一種警示還是暗示?
崇淵似乎是沒注意到禾后寒的小心翼翼,又似乎是意料之中而懶得理會,他只是慢條斯理地從一旁的青蓮并蒂瓷盤里夾了塊糯米豆沙球,放進口里細細咀嚼,禾后寒頗有些膽戰心驚地看著崇淵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又見崇淵平坦的喉部動了一動,再抬頭,就看見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愛卿所喜的這些甜食,朕卻是不以為好的。”禾后寒聽出此言話里有話,和他剛剛知罪之詞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么一想,禾后寒是什么也不敢再說了。
崇淵又等了一會兒,見禾后寒還是沒動靜,開口問道:“朕今日深夜傳愛卿進宮,愛卿可知是何緣由?”
禾后寒恭恭敬敬地一抬手,道“臣豈敢窺探圣意。”
崇淵瞅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只是不知從哪里摸出了個巴掌大小的牌子,往禾后寒這邊一遞。
禾后寒余光掃到那霞光似的玉牌內里波光粼粼,仔細一瞧又好似是空心的,有兩個字刻在外邊,看不出是什么字,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字體,只讓人覺得歪歪扭扭的,卻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大氣。
禾后寒心里正隱隱覺得此物不容小覷,就聽崇淵道:“朕觀愛卿數月來忠心耿耿,行事嚴謹,頗合朕意,心中甚喜,反復思慮,今日決定將暗衛統領一牌交予你,朕問你,可愿為朕謀事?”
禾后寒長舒了一口氣,跪伏在崇淵腳邊,回道:“臣愿意。”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