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宣對揖雙手,琵琶袖下露出一截白如瓷玉的手腕,佛頭塔與墜角叮噹相撞,發出陣清脆的聲響,垂首掩眸,沉聲道:“奴才給公主請安。”
請安?這話倒說得好聽,沒見過誰直衝衝闖進浴堂裡來請安的。
阿九面上勾起個冷笑,微微側頭朝後看。他隱在迷濛的白霧中,頎長的身形略略下傾,入目的是一副濃長的睫,高挺的鼻骨在眼窩處有些微的起伏,線條和緩而流暢,一筆帶不盡風流。
她面上神色一滯,在那一瞬間只覺這副眉眼熟悉得觸目驚心,隱約同記憶中的某張臉重合在了一處。眼中的驚詫同疑惑相交織,阿九又驚又疑,好半晌才稍稍平復心緒,別過頭,脣角勾起一絲漠然的笑,涼聲道:“這大晚上的,趙公公不好好在掌印值房歇著,反倒領著一衆廠衛擅闖我碎華軒,這樣目無本宮,可思量過後果?”
“奴才無意冒犯殿下,只是宮中有刺客潛入,奴才公務在身,照例搜查,還望殿下海涵。”他直起身來看她,清漠的眼在嫋嫋白霧中顯得有些迷離,像蕩染在清水中的兩點洇墨,緩緩道:“奴才全是爲殿下安危著想。”
阿九目光微側,不著痕跡掃一眼某處,旋即又收回視線,面上擺出副大爲不悅的神態,冷著一張臉下逐客令,道:“那本宮就明明白白告訴公公,我從未見過什麼刺客,這白玉池藏沒藏人一目瞭然,公公看也看了搜也搜了,請回吧。”
趙宣挑眉,眸光一轉望向那被重重帷帳掩映的浴池內間,眼角浮起一絲笑意,淡淡道:“殿下真的從未見過來路不明的人?”
分明眉梢帶笑,眼底卻是一望無際的冰霜,像兩道凌厲的劍,即使是平靜的注視也教人毛骨悚然。阿九一陣驚惶,這人的目光像能穿透千層銅牆,直刺入人心底去。然而她面上仍舊強硬而鎮定,波瀾不驚道:“公公這話是什麼意思?覺得本宮說謊麼?”
他一哂,如玉的指尖徐徐摩挲腕上的念珠,定定望著她,並不說話,只是步子微動徐徐朝浴池走了過來。
阿九沒料到他會走近,面色一變,下意識將身子往水中沉,只露出一顆腦袋。再沒有比眼下這境況更令人尷尬的了,她在沐浴,渾身上下不著寸縷,萬幸水池中鋪滿了玫瑰花瓣,這纔不至讓他從頭到腳一覽無遺。
她心頭有些慌亂,在水中朝後退了退,警惕地瞪他,道:“公公想做什麼?”
然而趙宣腳下步子一頓在池沿上停了下來,他垂著眸子,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俯視她,肩上的流雲披風微微拂動。
阿九被他看得心頭髮虛,心道這人可真怪,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怎麼,比誰眼睛更大麼?她皺緊了眉頭,等了半天還不見他開口,便道:“公公還不走麼?”
是時他移開了同她對望的眼,伸手拾起她落在地上的浴袍往前一擡,目光落在絹白的衣角,眼也不擡慢條斯理道:“殿下身上受了傷?”
阿九眸光一閃,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見浴袍的下襬一角赫然凝著猩紅的一點,豔如妖花,鮮紅得刺痛人眼。彷彿是一記悶錘重重砸在印堂上,敲得人頭昏目眩,她一張小臉在剎那間蒼白如紙--血跡,一定是方纔同老四說話時不慎沾上的。她大感懊惱,一個不慎被他拿了罪證,這可怎麼辦?
她心頭焦急,絞盡腦汁思量對策,忽然靈光一閃,因咬緊了牙關拿指甲狠狠從手臂上劃了過去,尖銳的痛楚席捲而來,水中赤色縈染,如洇開絲絲縷縷紅線。額角泌出涔涔的冷汗,然而她面上仍舊淡漠而平靜,將手臂從水中舉起來,冷眼覷他:“這是修剪花枝時讓剪子給劃的,公公還有什麼想問的?”
他挑眉哦一聲,尾音處上揚,目光輕描淡寫從她臂上的傷口處掠過去,最終望向帷帳後頭。夜風從窗扉外吹進來,重重簾幔在風中肆意飛舞。他寒聲道:“事關殿下安危,奴才不敢大意,還是搜查仔細爲好。”說完腳下一動,直直便要朝那方過去。
阿九大驚失色,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其它,從水中一躍而起,隨手扯下樑上的帷幔裹身便朝趙宣擲出數枚毒針。他擡手揮袖,不費吹灰之力避開她的偷襲,毒針釘入背後的樑柱,入木寸許。
她瞇了瞇眸子,劈手作刀直直朝他的後頸砍去,趙宣微側身閃過,足尖點地退開丈遠,面具上方的一雙眼睛陰寒徹骨,漠然看她,道:“奴才說過了,一切都爲殿下安危著想,還望殿下別再一意阻撓。”
“本宮也說過,”她斜眼覷他,學著他的口吻道:“這裡沒有第三個人。”
他凜眸,眼底隱現幾分殺機,左手從腰間的司禮監牙牌上輕輕拂過。顯然,阿九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不由朝後退了兩步。大內行走的高手不配刀,往往在腰間纏軟劍,看這情形,他想對她動武?
她自問武功不弱,這人卻能輕而易舉躲過她的毒針,不容小覷。正思量著,那人卻忽然對掖了雙手朝她深深作一揖,她微愣,又聽見面具後頭傳來的聲音極壓抑,低低道:“奴才再說一次,懇請殿下讓奴才搜查白玉池。”
阿九脣角挑起個淡漠的笑,帶著幾分嘲弄的意味:“若是我不肯呢?”
他略沉默,未幾又低垂了頭,雙手託高淡淡道:“那……還望殿下恕奴才無禮了。”
話音方落,密集的毒針便如散花一般從前方投擲而來,她動作極快,招招狠毒至極,皆意在取人性命。趙宣挑起半邊眉毛,微凜目,一把鉗住她纖細的皓腕微微使力,聲音冰涼:“奴才無意冒犯殿下。”
腕上的骨頭參差作響,似乎下一瞬便要被他生生捏個粉碎,阿九惡狠狠地瞪著他,呵道:“公公好大的威風,喚我一句殿下卻全拿我的話不當回事,我早便說過了刺客不在我宮中,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帝姬麼?”說著稍頓,眼風掃過去,趁著說話的當口兒一把將他腰間的軟劍奪了揮砍過去。
趙宣的眸子半瞇起,鉗制她手腕的五指鬆開,身子朝後略傾險險避過,側目看去,她手持利劍立在窗前,一頭如墨的青絲在夜風中肆意翻飛。身上的輕紗半溼半乾,嚴絲密縫地貼合著她曼妙玲瓏的曲線。
發上的水珠順著面頰滾落,滑過纖細的脖頸與精緻的鎖骨,沒入胸前若隱若現的溝壑中,再沒了蹤跡。
他目光驀地一黯,瞥一眼她手中的軟劍,下頷略擡,緩緩道:“殿下想殺我?”
“我不想殺誰。”她抿抿脣,眸子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只是刺客確實不在碎華軒,公公只要即刻離去,本宮既往不咎,權當今晚什麼都發生過,不會對皇父母妃提起半句。”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聽出話外之音。她是欣和帝姬,父親是當今天子,母親是寵冠後宮的良妃,今日這個掌印這樣肆無忌憚闖入她宮中,只要她一句話告到皇帝那兒,保管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她這是在威脅他,希望他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
趙宣何等人物,怎麼會聽不出她話裡話外的意思,只是阿九的如意算盤到底落了空,因爲他只是淡淡道:“奴才只是秉公辦事。”
好,好!這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和她作對到底了麼!她冷笑一聲,火上心頭,手中的軟劍朝他狠狠刺了過去,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不過晃眼之間,那頭的趙宣卻已經沒了蹤影。
阿九大驚,好端端的一個人,還能憑空消失麼!她惶惑,握著軟劍立在原地東張西望,忽然感到後頸處一涼,似乎有冰涼的呼吸拂過,她面色慘白一片,下一瞬便被人從後頭握緊了腰肢。
盈盈一把纖腰,柔弱無骨,她身上的幽香一絲一縷鑽入鼻息,似能惑亂心神。他合上眸子微俯身,獸首面具抵上她光裸的左肩,冰冷的觸感凍得她一個顫慄。
他的聲音沙啞得有些低沉,從背後傳來,曖昧得旖旎:“殿下好香。”
握劍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微微一個使力,痛得阿九皺緊眉頭,軟劍從手中滑落,哐噹一聲落在地上。她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登時羞憤難當,發狠地掙起來:“趙宣!你竟敢對我如此無禮,不想活了麼!若被大家知道,定將你千刀萬剮!放開我!”
他一哂,單手鉗住她將人摟得更緊,眸光瞥過從窗口處一躍而出的黑影,貼著她的耳垂徐徐道:“殿下千方百計地拖延,眼下她能趁機逃走,不是正合您的心意麼?”
阿九渾身一僵,“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殿下不是個會說謊的人,自以爲瞞天過海,其實誰也騙不過。”他的指尖冷如冰霜,沿著她的頸項往下撫過鎖骨,來回輾轉,如描摹奇珍異寶,低聲道:“殿下最好別叫得太大聲,你這副模樣,叫人看見可有損皇家天威。”
這個聲音,這樣的口吻,熟悉得教人渾身發冷,哪裡是什麼趙宣!
一股莫大的恐懼在剎那間席捲全身,阿九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竭力穩住喉頭不發顫,凜眸寒聲道:“你不是趙宣,說,你究竟是什麼人!你到底是誰!”
他步子微動繞到她身前來,捏了那尖俏的下頷微微擡起,眸中映入她的臉,眼底幽深得像一汪深泉,“真的想知道麼?”
“……”阿九滿面的驚恐同愕然,一股不詳的預感從心頭油然而生,她不知如何言語,只死死瞪著他,一言不發。
“摘下我的面具。”他淡淡道。
浴池之中熱氣蒸騰,十指在發抖,連帶著心也在狂潮翻卷。她感到莫名的惶然,忽然有些害怕知道真相,遲疑良久,終於還是咬咬牙,雙手緩緩舉起,託著那冰涼的蟒面往上一託,獸首面具便一寸一寸從他面上剝離開。
映入眼中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同上回見到時沒有任何分別,兩頰的皮肉擰作一團,猙獰得駭人,看一眼便令人感到惶恐。
阿九一愣,顯然沒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副面容,只怔怔望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趙宣的脣角往兩旁牽起,眉眼間的神色似曾相識。她歪了歪頭正大惑不解,卻見他探手撫上自己的面頰,居然硬生生從臉上撕下了一層人皮。
她驚愕地瞪大眼,腳下踉蹌著朝後退,銅鶴燈臺被撞翻,聲響刺耳突兀,燈油隨之灑了一地--眼前這張臉眉眼如畫,一顰一笑皆是人間絕景。
居然是謝景臣!
守在殿外的一衆宮人本就心急如焚,聽見了這陣響動哪裡還按捺得住,然而還未邁出一步便被兩把明晃晃的刀子交叉著攔了下來。悽迷的夜,燈火煌煌映照冷刀的幽光,瞧得人心口發緊。
鄭寶德朝幾人一睨,臂上的拂子揮了揮,趾高氣昂道:“督主有令,無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內。”
在紫禁城中,掌印太監的話有時比主子的更頂用,趙宣說一,一衆宮人自然沒有敢說二的。金玉不敢違背,只能一個勁兒地乾著急。趙公公進去好些時候了,隔著一扇門聽不清兩人在說些什麼,只隱約能判斷兩人在爭執,噼裡啪啦的似乎還摔了不少東西,怎麼能不令人著急呢!
金玉雙目赤紅,拿手背不住地揩眼淚,朝寶德祈求道:“鄭公公,咱們宮裡真的沒有窩藏刺客,您怎麼不信呢?督主進去好些時候了,別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女人的眼淚往往是治人的利器。這丫頭哭得雙目通紅,可憐兮兮的模樣教人心生惻隱,寶德看幾眼覺得渾身不自在,因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斥她:“沒個出息,這有什麼可哭的?督主和公主在裡頭,能出什麼事兒?你還擔心督主把帝姬怎麼著不成?”
金玉聽得一愣,半晌回過神來,心道這話說得可真隱晦,這是在提寬慰她趙宣是個太監,沒能耐將殿下怎麼樣麼?她皺緊了眉頭跺跺腳,口裡道:“公公誤會了,奴婢不是擔心那個……奴婢是怕趙公公不相信殿下,讓殿下受委屈!”
寶德斜眼乜她,面上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道:“這話可就錯了。殿下是什麼人,那可是正根正枝的金枝玉葉,天底下誰敢讓帝姬受委屈?督主只是擔心殿下安危進去察看,你何必自己嚇自己。”
是麼?不敢讓殿下受委屈,那裡頭乒乒乓乓的是什麼響動?金玉一臉的不相信,張了張口正要說話,裡頭又傳出砰的一聲響,她膽戰心驚,覷了眼那一把把繡春刀乾嚥了口唾沫,同寶德兩個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阿九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指著他顫聲道:“竟然是你……怎麼會是你!”她感到思緒無比的混沌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人分明是大名鼎鼎的當朝丞相,何時又成了司禮監的掌印?
許多的畫面如走馬燈似的流轉而過,她只覺得腦子裡嗡的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謝景臣……趙宣,難道趙宣和謝景臣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她無比的困惑,轉念又否定了那個猜測。
白天的趙宣同晚上的趙宣根本不像同一個人,或者說……白天的掌印另有其人,夜裡的趙宣便是他假扮的?
這個真相簡直有些可笑,堂堂一個丞相假扮一個太監混入內廷,究竟有什麼圖謀?如此說來,那些夜裡她見到的趙宣一直是他,什麼被火燒得毀容,什麼心感愧怍,這裝模作樣的本事無人能及,真是可笑又可恨!他這樣戲弄她,拿她當猴耍麼?
阿九怒不可遏,憤然道:“你爲什麼這麼做?扮作另一個人想方設法戲弄我!”虧她還一門心思在他跟前裝什麼金枝玉葉真帝姬,他一定在心裡笑掉大牙了吧!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可惡的人!
謝景臣卻只是平靜地望著她,沉默良久,好半晌才道:“我並沒有想過要戲弄你。”
呵,是麼?她氣得厲害,眼淚包在眼眶裡打旋,拿手捂住鼻子抽泣了兩聲,別過頭揚手指門外,合了合眸子道:“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他沒有動。
阿九雙手收握成拳,十指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說不出心頭是種什麼滋味。她側目朝他覷一眼,見他半點要走的打算都沒有,不由更加氣惱,拔尖了音量大聲呵斥:“你也說過,如今我已經是帝姬,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麼,你想抗旨麼?給我滾出去!”
她氣得渾身發抖,不想再理他,撐了撐額正要轉身,忽然一股子寒意從四肢各處瀰漫上來,如洶涌的潮水瀰漫,打得人措手不及。
她面色一變,口裡溢出一聲痛苦的低吟,天旋地轉只是剎那之間,她渾身一軟跌了下去,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