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很多人年輕時在一個倔強(qiáng)的人生階段那樣，毫無顧忌地追求過自己的幸福。雖然我不是品學(xué)兼優(yōu)、才貌出眾的女孩子，但是許多年里，身處被愛中而不自知。我親眼見過很多人從陌生走進(jìn)婚姻的殿堂，一些本覺得家庭和見識懸殊的人們走到一起，組成一個家庭。我對未來成就為一個多有錢的人沒有多大野心，盡管在當(dāng)時我為了糊口努力去工作，將自己塞進(jìn)一個被一群人精心制作的圈子里。我的人生軌跡在進(jìn)入這個美麗而張狂的不夜城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折，并落入周先生的溫柔陷阱里淪陷。我確信，即使我離開赤島，不管是亡命天涯，還是在小鎮(zhèn)上和一個男人說出淡淡的誓言，也會活得很好，也會想明白父母和仇范對我的重要性。而不是通過血淋淋的教訓(xùn)來讓我迷途知返。
徐明哲出事的那天，我正在一家畫室學(xué)習(xí)雕刻。在下午時分，畫室來了一位幽默風(fēng)趣的講師，是赤島有名的篆刻家。他給我們講到西泠印社，說起現(xiàn)在文人墨客中的那些沽名釣譽(yù)，借用名氣，不出家門就能寫出游記的人，其中還有只會寫文不會篆刻的家伙，將西泠印社中的“泠”讀成“冷”。大家哄堂大笑的時候，我突然冷不丁的一陣哆嗦，心中焦躁不安，七上八下，預(yù)感不詳?shù)氖虑榫鸵l(fā)生。后來用刻刀劃傷自己的手，幾滴血掉在青田石上，粘上被刻刀滑出的石頭粉末里。
接著黃探員給我消息告訴我，徐明哲已幾日沒有和他見面，說不想再管仇范的事情了，叫他也不要再查下去。這種突然的轉(zhuǎn)變讓他覺得不自在。只是要來通告我一聲。我得到這個的消息之后，趕到徐明哲的住處，果不其然，看見悲劇已經(jīng)釀成了。我差點(diǎn)以為他安詳?shù)厮廊サ臉幼又皇且驗(yàn)樘в址笐胁幌肱赖酱采先バ菹ⅲ艜诘匕迳系摹？墒牵@寒冬臘月，暖氣停止工作，地上零下幾度，是何其之冰寒。
我從沒想過，生來無父無母的他，會在年輕壯年、前程一馬平川、還沒有育有后代的時候死去。
這讓我別無選擇，痛苦且對生活感到更加悲傷。
他躺在他自己流出的血液里面，一把亮閃閃的利刃貫穿了他的心臟，一個橢圓形的深紅色的黑洞自中心位置慢慢暈開，像一棵樹被砍下后在洪水里浸泡太久的樹墩的年輪，大小和他的手掌相當(dāng)。半掩的窗簾遮住了夕陽，黃昏將屋子的光線變得明暗分明，異乎尋常的寂靜和慵懶
。屋子里旋轉(zhuǎn)的木梯、白色的廊柱、朱紅的家具、陽臺上正盛放的忍冬花和打蠟的木地板，它們反射著余暉，映照得我目光炯炯。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去不能相信的事實(shí)，倒覺得這副光景猙獰而燦爛。一種掩藏在表面的安靜溫馨的氣氛背后讓人不安地寒意，從我的腳下升起來蔓延至全身。我雙腿顫抖，朝他靠近，卻害怕踩到他的血，他濃密的睫毛和光潔的額頭還保留著生命的活力，像剛被摘下的花朵，詭異地吞吐溫暖而清晰的呼吸。
我看著他安詳?shù)哪槪⒁曋难鄹C。希望他能睜開眼睛，那時候我們目光相遇，會意一笑，就當(dāng)之前都是一個玩笑。大約呆愣了半分鐘，他沒有睜開眼睛，我心內(nèi)一陣抽搐發(fā)熱，腦袋轟鳴，甚至忘記了流淚。那一刻我知道，逝去的人永遠(yuǎn)不可能醒來了，突然就淚如雨下。
我們一起去盜錄音帶的那天晚上，眼前一直晃蕩著徐明哲狡黠的笑臉。后來，他拉著我的手，走了很遠(yuǎn)，我們經(jīng)過那只發(fā)福的老鷹，從其他的雛鳥間穿過，一直走出房間，走過長廊，走出警察局，走在大路上。我們鉆進(jìn)汽車，然后像風(fēng)一樣離去。
那天晚上，江風(fēng)異常凜冽，如尖銳的刀子，刺骨的真實(shí)，吹起來讓人如釋重負(fù)。
“我覺得你三觀有問題！”我記得徐明哲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他繼續(xù)說：“我是說喜歡就去做吧！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你們。除了不愛。”這才是他的三觀，不管你愛的是誰，是男人還是女人，只有不愛才能阻止你們在一起。
“問問你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說。
我要的是什么呢？我要的是一切都能回到原點(diǎn)，那樣仇范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我也不會愛上周先生。我還是在小鎮(zhèn)上等著媽媽回家做飯的姑娘，仇范還是滿世界瘋鬧追求幸福的丫頭，徐明哲一定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而周先生和金珠恩一定互相信任彼此扶持地走下去。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是或者不是，這也是個問題。愛或者不愛，這是個問題。我曾在醉醺醺的時候想過這句哈姆雷特式的問題。那時候徐明哲背我回家，放我在床上后，在我的門外站了很久，我看見他雙腿在客廳長燈的照射下形成兩道影子，透過門與地板的縫隙，鉆進(jìn)我的房間，讓我怦然心動如少女。那時候，仇范還沒有死，我的心里也沒有他。自那以后，一切
都變了。仇范的死讓我害怕和猜疑，我越來越膽怯，沒有笑顏燦爛的勇氣，如往昔一樣。光陰荏苒，失去初衷，像不再是自己那樣。我甚至因此而患上抑郁癥，吃藥不明產(chǎn)生幻覺，暫時性的記憶性意識混亂，差點(diǎn)失去性命。
我終歸是沒有徐明哲那樣勇敢的，我只是一個對未來不抱美好希望的人。“有的人要愛的懦弱，有的人要愛的大膽。”大雪紛飛的時候，他說話像是哲學(xué)家。那天我們像瘋了一樣開著車回到他的住處。我們熱烈的接吻，從客廳一直吻到臥室。我們一起摔在床上，撕扯掉衣服，像兩只饑餓的狼，在深夜的大雪里拼命的吼叫。
那盆忍冬花站在陽臺上，最后開著幾多蔫咩咩的黃花，被一群枯朽的、扭曲而沉重地種子包圍著，保護(hù)著，捍衛(wèi)著最后的光鮮和尊嚴(yán)。
“嗯，我可以把這片陽臺都種滿。你喜歡的話，可以常來這里看看，或者住下來也行。”在那次從黑衣人手中逃脫之后，徐明哲接我回家，他說完這些話，過來抱住我，不管不顧不說不言，他的笑顏如燦爛春日，炫目溫暖。
我渴望一個我向他要求一個安慰的語言，卻給我一個擁抱的人。那個人就是徐明哲，像個救世主那樣的男人，永遠(yuǎn)大膽、執(zhí)著，讓人在他身邊感到安全和略帶倦意。他做到了他當(dāng)初信誓旦旦說的那些話，要愛得大膽。他總是大膽的，不是嗎？他的每一次義正言辭和狡黠淘氣都在我腦海里飄來蕩去，像許多許多高掛的彩旗，表達(dá)著高調(diào)的恨與愛。而今天這一幕，緊閉著雙眼，一臉平靜，失去了往日的作風(fēng)，仿佛沉浸在一個長長的悠閑的夢里，這一回，他終于可以歇一歇了。
如果他會向人吐露他心中的疲倦的話，我希望他對別人說，對我什么都不必講。給我一個眼神吧，告訴我你累了。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不理不睬。我們可以在春天來臨的時候，等到淺海被漫天的赤焰海藻包圍，再租一艘汽艇，只有我們兩個人。然后點(diǎn)兩杯雞尾酒，躺在艙內(nèi)上，透過頭頂那像百葉窗一樣的透氣欄看藍(lán)色的天空，任艷陽的霞光灑在我們年輕的臉上。我希望我的帽子再次被刮走，連衣服一并都被海風(fēng)刮走，我們赤露相待。然后彼此擁抱，含淚哭泣。
是的，我愛你，徐明哲。我要說出這句心底話了。
我不喜歡告別，更不喜歡不辭而別。想來徐明哲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混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