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見仇范,那是一個炎炎夏季。很奇怪,我關于周先生所有的記憶都是以秋冬作為背景基調。沒有寫過我和他的夏天。夏天的記憶是屬于我和仇范的。那段記憶持續七年。我本以為七年會很長,直到她對我說,我們要一直在一起,直到過去一個又一個的七年。
七年之癢你知道嗎?
那說的是夫妻!
不不,我們也算是夫妻吧!
不算。
當時我大概只有14歲,從小鎮考到北京市里的重點中學,短時間的離開我的媽媽。媽媽一直潔身自好,卻在那一年被附近一家專熬豬皮的婦人抓住把柄,硬說我媽媽在理發店勾引男人。有一天媽媽被那婦人號召來的幾個朋友一起把我媽揍了一頓。這些我都是后來聽說的。我崇尚真愛,如果那是真愛,我希望她能獲得幸福。但是,如果只是覺得自己無依無靠,寂寞難當就做出下三濫的事情。我感到可恥。所以,我總是趁寒暑假在外做兼職,去唱歌,做義工。我做過很多很多工作,是一個年輕女孩們在最美好的年紀學化妝學打扮交男朋友的年紀。而我除了打工賺錢,奮力拋棄自己的舊身份——殺人犯的孩子,還有不停地寫寫寫,寫得忘情而夜夜失眠。
第一次見到仇范,是驚訝于她的眼睛。一雙深褐色的瞳仁,沒有一絲雜質,靈氣四溢,烏溜溜轉動。相比于我由于長期失眠形成的烏青的腫眼泡,真是白云見黑土。我總是被吸引過去,找準機會一直靜靜地看著她,追尋那雙美麗的眼睛,她看向學校的國旗,我看向她;她看向黑板,我看向她;她看向我,我還在看她。
有些早晨,早自習的時候,老師規定了閱讀任務,就坐在講臺上閉目養神。所有學生都按照規定大聲朗讀的時候,仇范會掏出語文書,樹立在桌上,用兩只手扶著。隨心所欲地找出她最喜歡的一段開始讀,我就出神地望著她睫毛翻飛下的眼珠,它一會看向上,一會兒看向下,在翻頁的時候,還會淘氣地跳動幾下。
她常常聲情并茂地讀:
“我生性執抝,急躁;
我的情人卻堅忍而有耐心。
潮水漲來時,我擁抱著他;
潮水退去時,我撲倒在他的腳下。
曾有多少次,
當美人魚從海底鉆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欣賞星空時,我圍繞她們跳過舞;
曾有多少次,
當有情人向俊俏的少女傾訴自己為愛情所苦時,我陪伴他長吁短嘆,幫助他將鐘情吐露;
曾有多少次,我與礁石同席對飲,它竟紋絲不動,我同它嘻嘻哈哈,它竟面無笑容。
我曾從海中托起過多少人的軀體,使他們從死里逃生;
我又從海底透出過多少珍珠,作為向美女麗人的饋贈。
夜闌人靜,萬物都在夢想中沉睡,唯有我徹夜不寐;時而歌唱,時而嘆息。嗚呼!徹夜不眠讓我形容憔悴。縱使我滿腹愛情,而愛情的真諦就是清醒。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使我終身的工作。”
她讀的是紀伯倫的《浪之歌》。
我看著她讀完,于是她終于忍不住地問我:“離歌,你是喜歡我媽?”
“我不知道。”我回答。
“你一定是喜歡我,但是我是女生耶。”她手里拿著剛發下來的試卷,上面老師的分數紅得很醒目,100分。她將它對折,小心翼翼地塞進書包里。嘴里含著棒棒糖,嘟囔說了一半,空出一只手,握住棒棍,將糖拉出來,發出啵的一聲。
我看著她嘴邊一圈黏黏的糖水,想舔上一口。這個貪吃的想法讓我不自覺的吐了吐舌頭。
我站在我倆桌位的中間,藏起自己不及格的卷子到屜子里,有些羞愧。但我還是應該想想她的提問,怎么回答才好。
她看著我好半天,我又憋出一句,我不知道的話來。
哈哈,她甜蜜地笑出聲來。”你知道一般支支吾吾回答不知道的人都在默認嗎?“
“我沒有!”我狡辯說。
“我也喜歡你。”她猛地給我一個啵兒,將剛才嘴邊的糖水給我嘴邊蓋上一個戳。然后牽起我的手,我們一齊走出教室,走出學校,走到大路上。烈陽當頭,我們汗水沾濕脖頸。一路上,我低著頭,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總用舌頭舔舐唇邊的甜味。
她沒有拒絕我,所以她一定是有過同性經驗的。可后來有一天,她說我是她第一個喜歡的女生。我才知道,我是那個起了開頭的人,我是禍端。我不是從她身上學到了什么樣的知識,而是我教會了她去學。因為愛,她愿意去嘗試。
她死后,我一直思念她的眼睛。有時候會設想,人死后眼睛里瞳仁的變質過程。最初的深褐色會慢慢消褪和眼白融為一體,就像電視上那些白眼珠的僵尸或者瞳仁細長的吸血鬼嗎?還是深褐色轉而變成神秘的黑,剛開始是紅,血紅轉而黑紅?不對,人死后血液就不再流動了。就像徐明哲被殺的那天,他是因為心臟截停而死,血液流出來還沒有形成偌大的河流就凝固了。那就自然是變不成紅彤彤的雙眼了。白色會很瘆人,紅色又顯得凄厲。還是人活著好啊。
我們去操場上散步,坐在籃球架下面,看幾位小帥哥打球,一邊站起來歡呼,一邊接受他們灼目的眼神。我和她對望一眼,笑得岔氣。然后她問我:“你覺得七年之后,
我們會怎樣?”
我說:“啊,那時候,我們剛好大學畢業了。”
她回答:“恩,你會很早就結婚嗎?”
我肯定地說:“不會。”
她又問:“那什么時候結婚?”
“我沒想那么遠呢!那你呢?“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她看著我,那時候,夕陽和晚霞給她柔軟的發絲鍍上一層金色,臉上的絨毛也閃閃發光,最美的還是那對大雙眼皮的眼睛,充滿了夢幻的五彩。
“那七年之后的七年呢?”我又問。
“當然還是和你在一起。”她繼續說。
“你不結婚嗎?”我問。
她說:“結婚也可以和你在一起啊。”眼睛看向地面。
我們一起洗澡,要求對方赤裸相向,彼此嘲笑對方的發育和生理期。
那時候,我媽媽還是個仙女兒,她來寄讀學校看我,仇范用胳膊肘拐拐我,說:“想不到你媽媽這么美。”
媽媽知道我討厭過去,所以也不常來看我,怕我不高興。
但是那是一個印記,不可能是過去。就像你是賣豬皮家的孩子,一輩子你都是,不管你以后家里還賣不賣熬豬皮。直到一年一年過去,我見到了媽媽臉上歲月的痕跡,我和仇范的感情也因為她更加放浪不羈,在上大學時就分道揚鑣。
于是我知道了七年很短,誓言很不堪一擊。不過從仇范身上,我從沒有過多期許。這只是一個私密游戲,不可以公之于眾的。
七年真的很短,七年之后又三年,那就是十年。十年之后,仇范死了。
別人的,
如同她曾接受我的千吻一樣,
她將會是別人的了。
她的聲音,
她的潔白的身體,
她的無止盡的雙眼。
仇范把自己獻祭給了死神。徐明哲把自己扔棄在蠻荒之地。
周先生第一次遇見金小姐,那是在大學,差不多就是我和仇范初見的時刻。他們初見的時候,周先生對金小姐暗生情愫,默默地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他的確是癡情人。為了愛情不顧一起,玩火自焚。
我們曾經處在一個統一的時空里面,彼此經歷彼此的故事,開啟一個能推動情節發展的機關。不就是真切的蝴蝶效應嗎?
這件事情,這起計劃良久的謀殺是最初就開始的。從無意中知道我與仇范的關系就開始了。周先生要一個人去承擔金珠善的死的重擔,所有接連殺掉仇范,殺掉徐明哲。他們之間對待死亡這件事是有過商榷的。一個說,你要死還是要離歌死,另一個說我死。
我看著周先生的臉,依舊冷峻英氣,胸中一陣酸楚和怨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