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兩軍奔跑過后的中間地帶黃塵漫天,如同一個巨大的惡魔,正張開嘴對著蕓蕓眾生露出嘲諷的笑容。
權勢,功利,世人窮極一生追求的東西,若看在神魔的眼中,也許格外可笑吧?
兩軍在黃塵彌漫的城外平原上靜靜對峙,十幾萬人的戰(zhàn)場上卻悄然無聲,只是一股強烈的令人無法呼吸的殺氣,隨著黃塵涌動,漸漸在空曠的平原上蔓延,凝固。
這是一場大規(guī)模的兩軍相峙,兩軍排成的陣列連綿數(shù)十里,前后不見盡頭,雖然還沒開始交鋒,可濃郁的殺氣卻如眼前彌漫的黃塵一般,鋪天蓋地的壓在所有人的心頭。
在眾將領期待的眼神下,方錚強壓住心頭的畏懼感,不情不愿的撥馬上前,馬兒悠閑的踏著碎步,很快來到了龍武軍的前陣,方錚遲疑的朝對面望去。
當領導的就這點不好,什么事兒都得在下屬面前掙幾分面子,對方點了名,就不得不出去應卯,——此刻方錚多希望自己是一名撒丫子跑得歡快的小兵啊……
漫天的黃塵仍未消散,在兩軍之間翻騰涌動,對面的亂軍陣中,也施施然越出一騎,模模糊糊看見此人穿著一身顯眼的銀色鎧甲,其從容悠然之態(tài),比之方大將軍卻是強上許多。
方錚皺了皺眉,這家伙騎馬騎得如此風騷,一看就是個勾搭良家婦女的慣犯,不用猜,定是泰王那廝。
老子放冷箭射死你,看你死得夠不夠風騷!
微微彎下腰,方錚輕聲問前陣中站著的一員黑須裨將:“軍中可有神射手?”
黑須裨將一楞,回道:“當然有,咱們前陣方隊里就有好些個呢……”
方錚看了對面一眼,神秘的悄聲道:“我上去跟他聊天,你去找個箭法最好的神射手,尋個機會一箭把他干掉!記著千萬別把老子給誤傷了,不然老子扒了他的皮點天燈!”
黑須裨將立馬明白了方錚的意思,不著痕跡的往后退了兩步,隱在士兵中間,貓著腰悄悄布置去了。
與此同時,泰王也在做著同樣的布置。
“本王上前與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尋個箭法最好的神射手,找個機會將方錚射于箭下……”
“……”
“……”
兩個心懷鬼胎的“老朋友”吩咐過后,幾乎同時策馬向兩軍中間走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如春風般和暖的微笑,方錚甚至做出了一臉驚喜相逢的夸張表情。
兩騎在距離對方二百來步時,同時勒住了馬。
“方兄,蘇州一別,無恙乎?”泰王仍往常般儒雅,悠閑得仿佛在邀友吟詩一般,愜意自在。
“泰王哥哥,嗚嗚……你可想死我了!來,你過來讓我擁抱一下……”方錚情不自已,痛哭流涕,不停舉袖拭淚。
泰王聞言臉一黑,叫我過去?你還不得一箭射死我,當我白癡?。?
泰王笑笑,對方錚的盛情邀請當作沒聽到。
“方兄,數(shù)日不見,你又英俊了幾分……”
方錚聞言頓時止住了鱷魚的眼淚,驚喜萬分的抬頭急問道:“真的嗎?真的嗎?”
如今時過境遷,他與泰王已成了戰(zhàn)場上生死相搏的敵人,不過……連敵人都夸獎自己長得帥,由此看來,自己是真的很帥了……
方錚愛憐的撫摸了一下自己的俊臉,喜不自勝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我也這么認為耶……”
泰王遍體生寒:“……”
懷著投桃報李的心理,方錚抬眼瞟了一下泰王,禮尚往來的贊道:“泰王哥哥也很帥啊……”
今日泰王穿著一身銀色亮甲,比起以前的文衫儒袍來,自是多了幾分英武之氣,襯映著他那天生白皙的皮膚,顯得愈加英氣勃發(fā)。
黃塵彌漫的戰(zhàn)場,一員年輕英俊的將領,騎著白馬,穿著銀甲,在兩軍陣前談笑風聲,從容不迫,馬如龍,劍如虹,睥睨眾生之態(tài)教人忍不住心生仰慕……
方錚酸溜溜的悶哼一聲,心里如同打翻了醋罐子似的,嫉妒得渾身直癢癢。
媽的!有什么好騷包的!不就是臉比老子白一點么?棺材里的死人臉比你更白,你咋不跟他們比?
看著黃塵中騎馬佇立的泰王,為了不失風度,方錚還是違心贊道:“泰王哥哥今日的扮相……”
泰王微笑,輕輕拂了拂肩上的塵土,淡笑道:“如何?”
“嗯……很黃很暴力……”方錚下了一個很正確的結(jié)論。
泰王的笑容頓時凝固,消失……
就不想說你半句好聽的話,你咬我?。?
二人寒暄過后,泰王收了笑臉,望著方錚唏噓道:“方兄,數(shù)日之前,你我還是相得的好友,時至今日,我們卻在戰(zhàn)場刀兵相見,何至于斯??!”
方錚仍在笑:“這話你應該說給自己聽,泰王殿下,何至于斯?。俊?
將同樣的問題拋過去,泰王長聲嘆息,卻未發(fā)一語。
戰(zhàn)場寂靜,只有一陣陣的微風拂過,慢慢將二人之間彌漫的黃塵吹散,泰王郁郁的神色愈發(fā)清晰。
“方兄,你可知道,這皇位本應是我的!”良久,泰王抬起頭,直視方錚,一字一句道。
方錚仍笑得很輕松,可搖頭卻很堅決:“不,皇位是你四弟的!你父皇臨終前便已無病為儲君,立好了遺詔,當著滿朝文武宣讀,這是整個華朝都知道的事,你四弟即位是名正言順,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
泰王的眼神忽然變得無比譏誚:“名正言順又如何?他有本事坐穩(wěn)這個皇位么?四弟自幼多病,且性子懦弱,素來毫無主見,并且心腸太過仁厚軟弱,這樣的性子,能做好一代帝王嗎?”
方錚笑道:“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如今皇上新近登基,正是百廢待興之時,之前幾場大戰(zhàn),再加去年的旱澇大災,許多百姓流離失所,此時的百姓更需一位仁厚寬和的帝王,發(fā)布撫民的政策,來讓他們休養(yǎng)生息,吾皇之脾性,正適合百姓的需要,假以時日,吾皇必會成為史書留芳的一代仁君,圣君,所謂皇權天授,說到底,百姓才是天。我想,百姓無論如何也不會需要一個窮兵黷武的殘暴之君吧?”
泰王的目光漸漸變得如鷹隼般銳利,直直盯著方錚道:“祖宗立過規(guī)矩,立長不立幼,按長幼順序來說,也該由我來繼承皇位,我聽說父皇駕崩之前,神智時醒時昏,才糊里糊涂下了立無病為太子的詔書,這事整個江南的百姓都已知道,如今我拿回自己該得的東西,有什么不對?”
方錚聞言一驚,這孫子太陰毒了吧?竟然敢造謠,古來爭天下奪皇位之人,似乎都要在民間造出一定的聲勢,甚至要制造一些迷信色彩的口號和異像,才能更取信于百姓,比如陳勝吳廣造反,便派人在神祠邊佯作狐鳴,大半夜的制造噪音,嚷嚷什么“大楚興,陳勝王”,老百姓被吵得睡不著覺,只好作揖打拱哀求他別叫了,你要當王你就當吧,咱們都擁護你,再吵我們就打110報警了云云……
再比如元末的白蓮教造反,則在黃河的河灘埋了一尊獨眼石人,假模假樣挖了出來,石人身上刻了字:“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眾人一見樂了,一直以為男人的那玩意兒才一只眼,沒想到石人也一只眼,緣分吶!就沖這根代表了男性雄根的玩意兒,反就反了罷……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總之,造反者為了愚弄百姓,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數(shù)都使得出來,此刻方錚一聽泰王說什么先皇神智不清之下立太子,他心頭不由有些擔心,古代的百姓很少有讀書明事理的,隨便什么人站出來蠱惑幾句,他們說不定就信了,這事兒若真的四處傳揚開了,以泰王在民間的號召力,胖子的皇位還真有點兒搖晃……
方錚倒也未露出擔心的神情,只是嘻嘻一笑,道:“造謠?嘿嘿……泰王哥哥,這招有點下作哈……”
泰王淡淡一笑:“成王敗寇,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只要我坐上了皇位,我還是可以將無病封為福王,從此太太平平在京城逍遙一生,豈不比當個無所作為的皇帝愜意得多?方兄以為然否?”
方錚聳聳肩道:“泰王殿下,我勸你莫行這下下之策,你造謠說你父皇神智不清,亂立太子,傳出去你也臉上無光,更何況……”
方錚望著泰王狡黠的笑了笑:“……更何況造謠這種事兒,你會,我也會……”
看著方錚滿臉壞笑,泰王心中一顫,這家伙笑得如此瘆人,肚里肯定在冒壞水兒……
“你打算做什么?”泰王凝目問道。
“你造謠,我也造謠啊,從明天起,我就組織個宣傳隊,在江南各府各縣各鄉(xiāng)敲鑼打鼓滿世界嚷嚷去,就說你們擁護愛戴的泰王殿下,其實并非皇室血脈,而是皇宮里某個禁軍侍衛(wèi)和宮女私通生下來的野種,正好令堂麗妃無子,便派人將你抱進宮里,對外宣稱是她自己生的……哎呀!這情節(jié)是不是很狗血?”
看著泰王氣得發(fā)白的俊臉,方錚嘿嘿笑道:“狗血沒關系,我可以把你的離奇身世編成段子,請說書先生每天說八回,休息時還請青樓的歌伎舞女免費給大家唱歌跳舞,如此強大的宣傳攻勢下,泰王哥哥,你猜猜百姓們會不會信呢?我朝上至朝堂深宮,下至民間鄉(xiāng)野,皆重血脈正統(tǒng),若百姓們知道你只是個外面抱進來的野種,你猜百姓還會不會聽你的話?”
泰王已氣得臉色鐵青,渾身輕微顫抖,他心中暗暗吃驚,若方錚真按剛才所說去做的話,那他在江南辛苦經(jīng)營多年,百姓中間豎立起來的仁德形象和威望將會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朝中皆是一些講究儒家禮儀的老學究老頑固,自是不屑用這種下作的法子,可他還是深深低估了方錚的無恥,他沒想到方錚造起謠來比他更過分,比他更卑鄙,這家伙的道德底線簡直是一條無比深邃的海溝,低得沒法再低了啊……
方錚卻沒管他的感受,神色一整,盯著泰王道:“泰王殿下,投降吧,皇帝的位子你坐不上,潘尚書失敗了,太子失敗了,你,也不例外!這個位子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強求無益,你父皇給你的東西,那才是你的,你父皇不給,你不能硬搶,搶也搶不走的!”
“那是我的!”泰王情緒忽然激動起來,雙眼布滿血絲,英俊的臉龐此時看來格外猙獰:“太子,壽王,包括無病,他們都是廢物!為何上天獨憐無病?我呢?我十幾年來韜光養(yǎng)晦,隱而不發(fā),為的就是將這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搶回來!他們沒能力治好這個天下,但我能!”
方錚冷冷道:“以你輕易便發(fā)動謀反的行跡來看,你就算登上皇位,也是個殘暴之君,你沒能力治好這個天下!”
“我能!”
“你不能!”
“我能!”
“嗬!你丫有完沒完?叫板啊?好好跟你說你不聽,非得像個女人似的無理取鬧你才爽是吧?”
泰王一楞,接著大怒:“你說我像女人?”
方錚腦袋一揚:“怎么?我說錯了嗎?”
泰王盯著方錚的眼神散發(fā)出凌厲的殺機。
接著,泰王的手緩緩的垂下,然后背到身后,朝后打了一個隱秘的手勢……
勸降失敗,方錚嘆了口氣,跟泰王一樣,將手悄悄放到了身后,也打了一個手勢……
二人同時打出手勢后,又朝對方冷森森一笑。
緊接著,兩軍之間的隊列中,忽然同時射出兩支冷箭,分別向戰(zhàn)場正中騎在馬上的泰王和方錚射去,不同的是,泰王亂軍中的冷箭射向的是方錚,而方錚龍武軍中的冷箭則射向泰王。
二人耳中聽到輕不可聞的冷箭呼嘯聲,然后同時露出了得逞的微笑。
電光火石間,冷箭呼嘯而至,方錚抬頭,卻見亂軍中有一支冷箭竟是朝他射來,不由大吃一驚,剛露出的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
泰王也發(fā)現(xiàn)龍武軍射向他的冷箭,亦和方錚一樣大驚失色。
剎那間,兩支冷箭便已射到二人的面門前,——不得不承認,泰王和方錚的默契實在配合得絕妙無比,冷箭射出的時間,精度,甚至是二人臉上的反應都一模一樣。
默契還在繼續(xù)。
只見二人心有靈犀一般,同時將身子一低,側(cè)身貼在馬腹之上,兩支冷箭險之又險的貼著二人的頭皮擦過。
二人又動作一致的在馬上坐正了身子,神色驚懼的朝彼此的對面望了望,然后同時抬起手,瞪大了眼睛指著對方的鼻子,異口同聲叫道:“哇!你好卑鄙!竟然暗算我!”
說完之后,二人同時撥轉(zhuǎn)馬頭,打馬往回狂奔。
兩軍方陣中早有各自的部將撥馬而出,護著二人各自回了中軍。
回到中軍的方錚仍然驚魂未定,余怒未息,拍著大腿大叫道:“卑鄙!無恥!太卑鄙了!令人發(fā)指??!你們說,你們說說!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無恥卑鄙之人,好好跟他講道理呢,他居然命人放冷箭,他還有沒有一點羞恥之心?鮮廉寡恥之輩!呸!老子鄙視他!”
方錚說完眼睛狠狠盯著對面的亂軍,萬分鄙夷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龍武軍中的眾將面面相覷,皆不敢搭腔,心中腹誹不已,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你自己不照樣也命人放了冷箭嗎?若論卑鄙無恥,你倆正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其中一名副將明智的略過了這個尷尬的事情,直接問道:“方大人,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方錚怒氣沖沖道:“怎么辦還用問嗎?給老子打!狠狠的打!對待這種卑鄙無恥之徒,就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冷酷無情!傳我將令!大軍各領兩萬人,分三路向反賊進攻!馬上發(fā)響箭,命韓大石所部騎兵從北面沖鋒,這次要將他這幾萬反賊全殲在這揚州城外!不準放跑一人!”
……
……
回到亂軍中的泰王此時也一臉鐵青,身子氣得直哆嗦:“過分!太過分了!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卑鄙之人!簡直是我華朝之恥辱!我若為帝,定將誅其九族,免得你禍害人間!”
眾部將惡寒:“……”
“嗖!”一支響箭在天空炸響,凄厲的尖嘯聲回蕩在揚州城外的平原上。
龍武軍飛快分成三路,中路慢慢壓近,左右二路則飛速朝兩邊運動,隱隱對亂軍呈包圍之勢,一個針對亂軍數(shù)萬人馬的巨大包圍圈正在漸漸成形……
泰王的瞳孔已縮成針尖般大小,見龍武軍擺出的陣勢,不由冷笑數(shù)聲:“想全殲?就算我攻城折了一萬多人,剩下的七萬也不是你這區(qū)區(qū)六萬人能吃得下的,方錚,你有這么好的胃口么?”
“傳令!全軍列錐型陣,集中向敵軍中路進攻!斬方錚首級者,奪其帥旗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平原之上,一場勢均力敵的戰(zhàn)爭正緩緩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