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 從塞外傳來消息,十八阿哥夭折。
不久又傳來消息,九月初四日太子被拘執(zhí)。
雖然早都知道歷史必然會走到這一天, 可是真的見證了這個時刻, 心裡還是不小的震驚了一下。
我放下剪刀, 將修剪好的山茶花放到了窗臺下的石條上, 才轉(zhuǎn)身去看十四阿哥, 此刻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毫不掩飾眼中的喜悅,臉上更是神采飛揚。
我垂目一笑,說道:“就是高興, 也不要表現(xiàn)的那麼明顯,朝廷上下, 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呢。”
他微微一怔, 掀起袍子後襬在桌旁坐下, 笑道:“你什麼時候?qū)W會避嫌了?”
我扯扯嘴角,道:“這用學(xué)嗎?在你這府裡若是不會這個, 只怕一天不到就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他佯怒道:“你怎麼又?jǐn)?shù)落起我了?什麼叫在我的府裡,難道不是你的?”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搖頭道:“我?我說過我不是完顏玉音。”
十四阿哥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對,你不是。”眼中神色卻是沒有一絲相信,反而有些敷衍。
我也懶得琢磨他的心思, 倒了杯茶遞給他, 自己也倒了一杯喝著, 才發(fā)現(xiàn)早已經(jīng)涼透了, “我預(yù)言的事情都發(fā)生了, 你是要等到明年再見證一次呢,還是五十一年的時候再一次呢?還是現(xiàn)在就選擇相信我?”
他眼中神色閃爍不定, 似乎在打量我,又似乎沒有,我也懶得理會,走到窗下,將杯中的殘茶倒進(jìn)了一盆海棠花盆裡,剛要轉(zhuǎn)身,只聽他在身後幽幽的說道:“我是該相信你,可是有一件事,你又讓我怎麼相信你?”
我身子一震,從未想到他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幽幽的道來,居然包含了那麼多辛酸,一時間我只覺得泫然欲泣,心裡明明知道他指的何事更知道最好迴避不答,思索片刻卻還是忍不住明知故問道:“是什麼事?”
他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完顏玉音,可是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念念不忘的還是十三?”
我心頭巨震,腦子裡頓時一片迷糊,半晌,才緩緩答道:“因爲(wèi)我跟完顏玉音一樣,也喜歡上了他,雖然我在這個時代第一個認(rèn)識的人是你,可是,那日在四貝勒府,我第一眼見他,就喜歡上了他,炎炎夏日中,他就像是一泓清泉,讓人心曠神怡,他到現(xiàn)在,都還以爲(wèi)我是完顏玉音,我知道我很自私,佔用著他心愛的人的身體,更佔用著他對她的愛,可是我做不到離開,我放不下那種感覺。”我說罷,擱下杯子,轉(zhuǎn)身挑簾子出去了。
珠簾噼裡啪啦的落下,叮叮咚咚,將那束目光隔斷在了簾子後頭。
九月十六日,康熙回抵京城。十八日,遣官以廢皇太子事告祭天地、宗廟、社稷,將胤礽幽禁於鹹安宮。
對太子位覬覦已久的皇長子胤禔此時蠢蠢欲動,大有舍我取誰之意,遭康熙嚴(yán)斥,謂其“秉性躁急愚鈍,豈可立爲(wèi)皇太子”。逢此重創(chuàng),胤禔自知無望承繼大寶,便向皇父推薦胤禩,言“張明德曾相胤禩後必大貴。今欽誅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此番言論惹得康熙勃然大怒,遂命將張明德拿交刑部審問,並於當(dāng)日召諸皇子至,追述胤禔前言,說:“朕思胤禔爲(wèi)人兇頑愚昧,不知義理,倘果同胤禩聚集黨羽,殺害胤礽,其時但知逞其兇惡,豈暇計及於朕躬有礙否耶?似此不諳君臣大義,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爲(wèi)亂臣賊子,天理國法皆所不容也。”此時的康熙認(rèn)爲(wèi)胤禩有希冀大寶之心,對其予以防範(fàn)。
八貝勒胤禩既已招致康熙疑心,則處處被疑,做也是錯,不做更是錯。
二十八日,胤禩奉旨查原內(nèi)務(wù)府總管、廢太子胤礽之奶公凌普家產(chǎn)後回奏,康熙斥之曰:“凌普貪婪鉅富,衆(zhòng)皆知之,所查未盡,如此欺罔,朕必斬爾等之首。八阿哥到處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爲(wèi)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稱道汝好,朕即斬之。此權(quán)豈肯假諸人乎?”
八貝勒之事一時在京中傳的沸沸揚揚,就連我這個小院都未能倖免。
閒著無事,著人把院子中兩株銀杏樹所結(jié)的果子採摘下來,因李時珍《本草綱目》有載,“白果熟食有溫肺、益氣、定喘嗽、縮小便、止□□;生食降痰、消毒殺蟲。”的功效,雖能治療咳喘,可惜額娘已經(jīng)過世,是用不上了,而那個時代的老爸,恐怕永遠(yuǎn)也吃不上我這個不孝的女兒爲(wèi)他曬制的白果了。
我信手捻起一顆橙黃色的果子,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又丟回了竹籮裡,向蕊兒道:“曬一會記得翻轉(zhuǎn)一下。”
蕊兒道:“這果子看著雖好,可是奴婢聽嬤嬤們說吃了會中毒,福晉要他有什麼用。”
我笑嘆道:“生吃確實有毒,可是煮熟了吃就不會了。”是啊,我要他們有什麼用呢?我擡頭向天空望去,恰好見一羣大雁排成一個‘人’字行向南飛去。
我一邊望著天空,一邊向廊下走去,蕊兒在後頭笑問道:“福晉看什麼呢?仔細(xì)臺階,別摔著了。”
我道:“天空,白雲(yún),大雁,你看,好美啊。”
蕊兒見說,也擡頭望去,半晌,嘆道:“最平常不過的東西,原來這麼美,原來很多時候只要擡一擡頭就可以看到美景。”
蕊兒這幾句話頗有深意,我讚賞的望了她一眼,道:“是啊,可惜很多時候,我們都只顧著走腳下的路,望了擡頭去看,美一直都在那裡,我們卻一直在追尋,反而錯過了更多。”
只聽後頭一個聲音道:“感嘆什麼呢?”
我一回頭,卻看見是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一徑走來,只顧著跟蕊兒看天,都不曾看見他們是何時進(jìn)來的,忙蹲下去請安,“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吉祥。”
九阿哥臉色不是太好,略點了點頭,向屋子裡去了。十阿哥卻走上來指著竹籮裡的白果問道:“弄這個做什麼用?”說著又順手抓起了幾顆。
我道:“看《本草綱目》上說可以治療咳喘,可惜知道的晚了,額娘已經(jīng)去世了。”
十阿哥聽說,瞅了我一眼,又瞅了瞅手裡的果子,嘆了口氣,丟下果子轉(zhuǎn)身向屋裡去了。
十四阿哥緩緩的走來,在我身旁時稍稍停頓,幾不可聞的低聲說道:“既然逝者不可追,爲(wèi)什麼不學(xué)著把握現(xiàn)在,珍惜身邊的美好呢?”
我微微一怔,瑩瑩也勸我說要珍惜眼前人,我茫然的回頭看他時,他已快步走到十阿哥身旁一起進(jìn)屋子裡去了,而剛纔的話,更像是我的錯覺,他有說過嗎?有嗎?
蕊兒在後頭問道:“福晉,要沏茶嗎?”
我回過神來,“把去年秋天曬的幹菊花拿來,茶具用那套雨過天青色的吧。”
太子一旦被廢,這些阿哥個個都坐立不寧,現(xiàn)在八貝勒被康熙訓(xùn)斥,他們更是不安焦躁,今天到我這裡來,只怕就是來商議太子被廢一事及怎麼替八貝勒開脫的,這個時候越是關(guān)心,則越會手忙腳亂,須得給他們消消火氣纔好,我用白菊花泡了茶,又向蕊兒道:“把那蓮蕊拿些來。”
蕊兒微微詫異,“菊花本來就是苦的,再放上蓮蕊就更苦了,福晉要不要擱點糖?”
我搖頭道:“要的就是苦,不用擱糖。”
蕊兒儘管不解,還是端著茶跟在我後面進(jìn)了屋子,我依次將茶奉上,轉(zhuǎn)身要走,後頭十阿哥一口水噴了出來,哐啷一聲擱下蓋碗,“這是什麼茶,這麼苦?”
我皺了皺眉頭,只好轉(zhuǎn)身回道:“菊花茶,清心明目的。”
九阿哥本來端著杯子要飲,見十阿哥那樣,剛要放下,又聽了我的話,先擡頭看了我?guī)籽郏浑p眸子清冷異常又深不可測,我淡然的迎著他的目光,衝他微微一笑,他才垂下眼重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一旁十四阿哥警覺的看了我一眼,我淡然的看回去,他不解的盯了我一眼,我肯定的點了下頭,又看了十阿哥一眼,丟個無奈的表情給他,他也聳了聳肩,表示無奈。
蕊兒拿了帕子去給十阿哥擦著,我看他那副狼狽相,勉強忍著纔沒笑出來。
十阿哥拿過帕子自己胡亂擦了幾下,擺手讓蕊兒下去,皺著眉頭道:“什麼清心明目,我最不喜的就是苦。”
我無奈的瞅了他一眼,道:“玉兒不知道十阿哥的喜好,多多見諒。”又回頭向蕊兒道:“再去給爺換一杯吧。”
蕊兒面帶難色,遲疑了一下,問道:“不知道十爺喜歡什麼茶?”
我去看十阿哥,見他正揭開蓋碗看裡面的殘茶,並未留意蕊兒說話,遂向蕊兒道:“隨便吧,只要不苦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