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拾雪雖久不在江湖走動, 但今天來的這兩個人和她也都算冤家對頭。
丁情自小瞞著家裡偷學武功,但他一個孩子,怎麼也不該逃出大人的耳目, 所以被發現的也早。出於私心, 當年的家主並沒有揭穿, 甚至暗中提點, 只不過要丁情付出一點代價——整十五年的自由。
丁情還有個非一母所生的哥哥, 比他強的多,讀書極好,家裡也很是看中, 年紀輕輕便安排他入朝爲官。丁情暗中做了他的護衛,幫他“打點”朝中人物。
爲了讓丁情真正成爲一個“死人”, 丁家謊稱打斷其經脈廢其武功……但隨後, 先帝猝死, 遺詔下落不明,王拾雪受命刺殺當時丁氏當家, 繼而引出了丁情。
再後來,丁家爲了給趙明樑一份禮物,嫡長女嫁入宮中爲妃,丁情也成了趙明樑的殺手。
……說巧不巧,若不是王拾雪, 那日之後, 丁情便能擺脫丁家, 天高海闊, 自去做喜歡的事。
至於寒鶴鬆……他與莫蓮生不共戴天, 自然與王拾雪不共戴天。
倘若論相貌,寒鶴鬆和丁情自然認不出王拾雪來, 但身形和兵刃,天下之間獨此一家。
因而王拾雪一動手,這兩位仁兄便牆頭草似的拋下蕭爻,齊齊要報仇雪恥。
“哎哎哎,老爺子別忙啊。”蕭爻長劍一遞,綠腰像靈蛇似的,眼看戳的是寒鶴鬆的腰窩子,轉眼卻到了胸前。
寒鶴鬆與蕭爻幾乎臉貼臉,能看清對方的瞳孔。
幾十年沒跟人這麼親近過的寒鶴鬆急往後撤,以至於左腳絆到了右腳,差點沒一頭摔死。
“蕭爻!”王拾雪沉聲。
她清楚這兩個人的實力,遠不是當今武林中所謂的“頂尖高手”,放眼整個江湖,那些頂尖高手也堪堪只能給他們做門下子弟。
但她對蕭爻的實力卻不瞭解,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想必再厲害也有限,他可以逃出去,卻一定打不過。
……卻忘了蕭爻是個異常會作死的,他不僅橫插一手截下了人,還截下了最厲害的那個。
蕭爻和寒鶴鬆此前交過一次手,對方有幾斤幾兩心裡有數。只是高手到了寒鶴鬆這個地步,再想突破難上加難,蕭爻卻有慕雲深和智遠從旁指點,幾個月前還用不慣的內力和招式,現下已經水乳交融。
原以爲短時間不會吃虧的蕭爻轉眼已經跟寒鶴鬆過了三招,手腕在巨力之下幾乎全麻,綠腰看上去就像“掛”在掌心裡,隨時都會脫手。
不僅如此,寒鶴鬆出招極快,蕭爻根本沒機會反應,只能極爲被動的招架。倘若不是綠腰劍刃夠銳利,寒鶴鬆每次都要繞開鋒芒,恐怕這時候蕭爻的手臂已經全震碎了。
那天寒鶴鬆獨自一人護送段賦,想必遭逢鉅變,纔有今日的脫胎換骨。
蕭爻心知硬拼必輸無疑,他藉著天牢中崎嶇的地勢,生生避開寒鶴鬆的窮追猛打。一隻手麻木了,蕭爻便用兩隻手握著劍,氣勢一變,摒棄了一貫大開大闔的“蒼山負雪”,轉而劍尖繞一絲江南軟風,正是四章中,最爲靈巧多變的“草長鶯飛”。
慕雲深的獨門輕功“挽風”也是記載於這一章。蕭爻轉眼變的神出鬼沒起來,倘若對陣之人是丁情,他躲不了太久,但寒鶴鬆卻立馬跟沒頭蒼蠅似得,只能靠著雙耳分辨方向。
可是,沉寂許久的活死人們已經多年沒見過這種別開生面的生死相搏了,鐵鏈聲在天牢中響徹,一片鬼哭狼嚎。
“小兒把戲!”寒鶴鬆道,他手中忽然多出一把細如牛毛的小針,全數拋向監牢中的蕭故生和側立一邊冷眼旁觀的慕大公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何時!”
蕭爻本就不打算長久的呆在暗處,他手中長劍遞出的同時,另一隻手卻擎著一枚隨地可見的稻草心,以此柔韌之物作爲暗器,襲向寒鶴鬆。
“卑鄙無恥!”寒鶴鬆罵。
“……”蕭爻剛擋下這把牛毛細針,這證物尚未銷燬呢,寒鶴鬆便先“血口噴人”。
逞了口舌之利,寒鶴鬆再次撲了上來,他心知蕭爻機靈,這次斷不能讓他有任何反應的機會,銳利的掌風一層接著一層,撲面像是在荒漠戈壁上,沙子被日光曬的滾熟,粗糲且炙熱,捱上便能褪一片皮。
蕭爻本就異常能躲,爲了能在寒鶴鬆的手底下見縫插針,他腳上的功夫幾乎發揮到了極致,人眼裡留下道殘影,蕭故生看的有些發暈,當機立斷的撇過臉去。
“娘,我們先想辦法離開這兒,糾纏的越久,對我們越不利。”蕭爻完全不去理睬寒鶴鬆的步步進逼。倘若他不爲贏,不爲生死,單純爲了一個“逃”字,想必天底下再厲害的人也留他不住。
只不過這種“打不過就溜”的做法,也爲衆多武林人士所不恥。
倘若只是爲了自己,王拾雪定要抓住丁情分個強弱高低,但現在計劃敗露,且不論蕭爻將會牽扯進什麼事情裡頭,就連蕭故生她也保不住。千軍萬馬壓過來,反正天牢裡都是些該死的人,直接外面放把火,大不了勞民傷財,明年又是一個嶄新的天牢。
王拾雪當年敢用性命和天下作場豪賭,是她還沒有牽腸掛肚的人,現在有了,便少不得束手束腳。
她一招逼退丁情,又和蕭爻前後夾擊,用極爲小人的手段踹了寒鶴鬆一腳——這一腳幾乎是貼著衣服滑過去的,只能讓人後退,卻還不足以讓他受傷。
母子兩人的目光,齊刷刷定格在慕雲深的臉上,彷彿那上面寫著什麼獨門秘籍或撤退方法,能保人全身而退。
這種毫無來由的“厚望擡舉”就算是慕雲深也端的是眼皮子狂跳。
“不要白日做夢了,現在外頭有了警覺,就算過的了我們這一關,後面還有千軍萬馬。”寒鶴鬆真是難得說這麼多話。
他生長於塞外,本就生的異常雄壯威武,話少的時候,莫名給人一種壓迫感,哪怕本人十足十的反應遲鈍,呆傻且單純。
至而今的地步,寒鶴鬆算是真正成了另外一個人,像是原本的身體裡,硬生生塞進半個段賦的靈魂,說話都有那麼點奸佞的感覺。
“但我很希望你們能垂死掙扎,”寒鶴鬆又笑道,“這樣纔有意思。”
他笑,慕雲深也笑。
比起其他人,慕雲深說出的話,總有幾分顯的氣力不濟,特別是在這樣嘈雜而寬敞的地方,若不仔細聽,便能輕易的忽略。
寒鶴鬆和丁情向來眼高於頂,之前又都未曾見過這個年輕人,但慕雲深一開口,他們卻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相互之間交換過一個視爲勁敵的眼神。
“兩位前輩都曾去過笏迦山吧?”慕雲深笑道,“那想必對逍遙魔宮也有了解。”
寒鶴鬆與丁情不置可否,慕雲深便繼續道,“趙明樑與先帝不同,先帝重文輕武,對江湖向來放任自由,但趙明樑這些年來卻暗中網羅天下高手,唯逍遙魔宮不願依附,多年來處邊陲之地,獨善其身。”
這些事就算慕雲深不說,江湖中也人盡皆知,更別論丁情和寒鶴鬆前後多次易主,總聽到些不該聽到的秘密。
“趙明樑視逍遙魔宮爲眼中釘,那二位可曾想過,這天牢裡,關了多少魔宮的人?”
慕雲深的話音剛落,忽然從他們的腳底下傳來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地面雖未裂開,但懸空部位縱使巧奪天工,也經不起這番打擊,一時天搖地動,令人站都站不穩。
蕭爻和王拾雪事前早有防範,在亂作一團時,蕭爻一把拉過慕雲深,與王拾雪分左右忽然衝向門關。寒鶴鬆、丁情腳下受阻片刻,再追時,卻又遭一羣行屍走肉圍堵,□□不得。
關押蕭故生的牢房看著簡單,但其實整個兒都是精鐵打造,就是神兵利器不能傷之分毫,而且還是個上下皆有頂的鐵籠子,端放在房間中罷了。倘若沒有鑰匙,就是炸了整個天牢,蕭故生也只能沉進水底餵魚。
至於其它牢房則簡單的多。
雖是折磨人的辦法花樣百出,但追根究底,還是一間普通的牢房——全木的柵欄,甚至因爲牢房中水汽過重的原因,木製普遍偏軟,若是有把砍柴刀,能放出一大片的人。
誰知道慕雲深的夜行衣中,還正好揣上兩把剛磨的砍柴刀。
所謂高手,可能半輩子,大半輩子,甚至是一輩子都沒什麼愛好,全部的時間都用來鑽研武功,想著哪一日名揚天下。
趙明樑雖然不是武林中人,卻將這種心理掌握的非常透徹,但凡被他俘虜,第一件事便穿了琵琶骨,要你一世修爲毀於一旦,進而磋磨志氣,在這一間間牢房裡等死。
廢了武功的人,在寒鶴鬆和丁情的眼中,還不如一個身體健壯的農夫……只是這些人並不要命,他們只是衝上來,以各式各樣的方法纏住寒、丁二人,乃至血肉阻塞了狹窄的通道,竟也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