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沈言之這麼獨善其身的瞎想,他剛回來沒多久,許崇明就登門,將前前後後的事交代了。
他的效率極高,高到沈言之有些哭笑不得,一邊捯飭衣冠一邊故作埋怨,“真是討不得閒。”
許崇明立見郝色,訕笑道,“若不是宮主四處閒逛,不管家中,怎會亂到這般地步,這時候倒來怪我了?”
“你什麼時候也拜了謝遠客爲師?”沈言之並不是真心責怪,嘆了口氣又道,“開不得玩笑。”
在笏迦山上,老實本分是個貶義詞,意思有點接近“二傻子”,除非有謝遠客的本事,否則等同找死。許崇明一張見喜不見憂的臉,圓滑世故的非常討巧,雖時常掛念亡妻亡女,但還不至於想不開。
“宮主,你也別埋怨了,好歹偷了月餘的懶,笏迦山不比別處,倘若少了龍頭,一個個都跟柵欄裡的雞似的,擠著往外冒。”許崇明這老胳膊老腿的,在雞籠子裡被東踩一腳西啄一口,能維持人樣不散架,就該謝天謝地了。
他又道,“另有兩個年輕人,也是不要命了,這個時節(jié)來,真是嫌命長,可勁的折壽。”
沈言之正衣冠的手一停,“什麼年輕人?”
“一個說是蕭老將軍的兒子,另一個不知道,但看模樣,怕也是個官家的少爺,細皮嫩肉的好相貌。”
許崇明活像個洞窟裡的妖精,說著說著,要把小公子囤養(yǎng)起來,喂圓乎了,剁著吃。
“也不知遭了什麼變故,想不開跑到這裡來了……”
“我們不都是想不開嗎?”沈言之說話一向比較輕,字字聽得清楚,卻感覺溫溫吞吞的,不像個江湖人般爽利。
他打斷了許崇明的話,隨即又笑笑道,“魔宮隨他們鬧去吧,我想先見見那兩個年輕人。”
按照慣例,魔宮之主瞎胡鬧的時候,許崇明這個管家怎麼也要先攔著,但多數(shù)時候是個假把式,沈言之雖然和慕雲(yún)深的脾氣不一樣,但骨子裡都倔的很。
驢還能用吃的騙,這可是頭聰明的驢,軟硬不吃,許崇明也很絕望啊。
他跟在後面搖頭嘆氣,沈言之縱使聽見了,這會兒也裝成個聾子,無中生有的對著幾根枯枝,一堆積雪誇風景秀麗。
許崇明不敢說自己很聰明,但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總覺得沈言之這次回來後有些不對,似乎更散漫,更得過且過了。
沈言之的身上,總有讓人讀不懂的地方,他像過慣了苦日子,卻沒有承襲苦日子裡的劣根性,不管滾在多麼髒污可怕的地方,沈言之總能拔萃的長出來。
就像狗尾巴草裡開出的蓮花,招搖到無可復加的地步,只要是個人都想掐下來,看看他是不是以白骨爲生。
而沈言之清淨的模樣也著實讓人生氣,都是一處長出來的東西,偏偏他與衆(zhòng)不同,憑什麼道理?
“就是這處院子嗎?”沈言之問。
他從不肯苛待自己,這會兒換了衣服,連頭髮也一絲不茍的收拾妥當,比起不修邊幅的魔宮中人,沈言之像個正道混進來的叛徒。
許崇明的遐想被他打斷,反應了一會兒,看清自家後院的門,這才點了點頭,“就是這裡。”
院子裡很安靜。
冬初,陰雲(yún)堆集,天亮的很晚,這會兒也纔有一小片白,有了管吃管住的冤大頭,恐怕是個人都想在牀上賴到午飯,過這種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生活。
沈言之鬼鬼祟祟的蹭過去,將耳朵貼在門框上聽動靜。
賊心和玩心是兩碼事,端看做這件事的人長成個什麼相貌——就比如沈言之,光天化日去劫道,他也像是爲人所逼,有難言之隱。
屋外一有人,蕭爻就察覺到了。
他依然高高的盤踞在房樑上,昨夜慕雲(yún)深有與他分牀同榻的意思,但鑑於慕大公子這些天反常的表現(xiàn),蕭爻爲了自身安全考慮,幾番思想鬥爭後敬謝不敏。
慕雲(yún)深也早就醒了,這是他的作息習慣,和屋外的人倒沒什麼關係。
“噓……”蕭爻將右手食指橫亙在雙脣間,示意慕雲(yún)深保持安靜,而他自己則從房樑上翻身落下,趴伏在桌子上,做出個剛睡醒的姿勢。
慕雲(yún)深知道蕭爻的意思。一個人會不會武功主要體現(xiàn)在精氣神上,稍微厲害一點的,舉手投足間都有風範,想裝成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很難。
但要是一個人想隱藏實力,從一個高手,變成一個三腳貓就容易的多,只要端著點,不突發(fā)奇想找人晦氣,大多時候流氓無賴和一代宗師沒什麼顯著區(qū)別。
他們這是深入虎穴,太早暴露,容易讓人抓住七寸。
蕭爻朦朧的睡眼當中斂著清光,一瞬間被打散,細細密密的逐漸消失,他看了慕雲(yún)深一眼,打著哈欠將一個懶腰徹底撐開。
方纔剛有點少俠的意思,現(xiàn)在卻墮落的徹底,亂糟糟的頭髮耷拉在眼睛上,有點睜不開的樣子,他的臉上也寫滿了睏倦,敲門聲不厭其煩的響起來,蕭爻沒好氣吼了一聲,“誰呀?這麼早……”
倘若是摸爬滾打久了的□□湖,在陌生的地方絕不會有這麼大的脾氣,他們懂得順勢而行,倘若惹人不痛快,麻袋一裝直接沉湖,說不定死之前還要挨一頓拳腳。
但見識淺薄的公子哥就只需管自己高興,也不是找死,單純是管不住骨子裡的嬌生慣養(yǎng),顛沛流離中還要事事順心,受不得半點委屈,普天之下人人皆是他家親戚和奴僕。
因此,朝中家破人亡數(shù)以百十計,就沒幾個大少爺能活著復仇的,大半都在路上得罪人暴屍荒野了。
“咳咳……”許崇明打圓場,“興許是剛醒,還沒緩過精神來。”
說著,許崇明上前一步,代替了沈言之的位子。他的聲音裡面的人很熟悉,總是帶著點笑意,還沒開口先“哈哈”幾聲,“方纔是沈?qū)m主,兩位起了嗎?”
門從裡面打開,蕭爻眨著迷迷瞪瞪的眼。因爲房中憋悶,睡姿又不踏實,所以臉上染著紅,越發(fā)顯的年少不懂事,但這不懂事卻不能太過,沒見到人以前,可以有點少爺?shù)淖黠L,見到了人,還是要服三分軟。
“許大哥,這位就是沈?qū)m主啊……”蕭爻頗有點窘迫不安,“方纔多有冒犯了。”
他胡亂整理了下儀容,討好似的笑了笑,其實並不惹人嫌,只不過之前的慕雲(yún)深看不過小人嘴臉,總要激他一激。
沈言之與慕雲(yún)深當年也不知怎麼看對眼的,識人處事分明大相徑庭。
想當初,蕭爻的軟骨頭著實讓慕雲(yún)深體會了一把何謂厚顏無恥,“撒腿就跑”四個字能高度概括蕭爻的行事作風,而卑躬屈膝就更常見了,只要能見縫插針的講道理,蕭爻就絕不和人動手——跟婆婆媽媽的老頭子反倒更契合。
慕雲(yún)深嗤之以鼻的地方,沈言之卻明顯不介意,反倒言談中透出些許讚賞。
“你就是蕭將軍的兒子吧?”沈言之好像已經(jīng)把太谷城中的通緝令,與段賦的心心念念全都忘了個乾淨,甚至熟絡的問道,“是叫……蕭爻?”
“啊,”蕭爻滿張臉都堆著笑容,著實覺得這個沈?qū)m主比慕雲(yún)深可愛的多,有不少人情味,也談得來,不像隨時看破紅塵的樣子,“沈?qū)m主裡面坐,我給你倒杯茶吧?”
有的只是隔夜的茶,一貫早起燒水的人此刻正慢騰騰的穿衣服,梳頭髮,慕雲(yún)深比蕭爻講究的多,不至於頂著張同樣隔夜的臉出來見人。
所以一間臥房,莫名其妙的被分割成了兩塊,一塊敘家常,另一塊則儼然天地,安安靜靜的整理被褥。
在真正見到沈言之前,蕭爻始終將他和慕雲(yún)深畫了個等號,而逍遙魔宮這個地方,像是獨立於一方的朝廷,宮主高高在上,地位必不能低,和血統(tǒng)純正的真龍?zhí)熳右材芙幸唤邪濉?
現(xiàn)而今出乎意料就見到了,也算是個稀奇玩意兒,蕭爻也就兩年前因軍功至偉,受過皇帝老子的褒獎,他混在人羣當中,潦草見過一眼……
而慕雲(yún)深更像是個落魄的王孫,與自己結交也是萬不得已,不像這麼正兒八經(jīng)的帶著方圓百里的殷殷期許,坐在蕭爻面前喝茶的沈言之。
茶都澀了,還津津有味,人才,當真是個人才。
蕭爻有些難掩激動,又給他續(xù)了一杯。
“蕭將軍是個英雄……祖上三代爲將吧?”沈言之問,“我很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聽說蕭家軍打到哪兒哪兒了……哈,可威風了,別見笑,我當年也曾想過去投軍呢。”
言談中的樸實也很得好感,蕭爻趕緊推辭,“幸好你沒來,世上流氓多君子少,一半原因歸咎給蕭家軍。”
“可那裡吃的飽飯不是?”沈言之的眼中,有一瞬間像是真情流露,“只要吃的飽飯,我可以既是流氓也是君子。”
話說完,他先笑了,“不過幸好我沒去,否則流氓還得養(yǎng)成魔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