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局勢混亂不堪,雖無妖孽橫行,但手握大權的人比妖孽更甚。
而當今聖上又太過昏庸,用“昏庸”來形容他,還算是蕭爻就了顆忠臣將子的心,往重了說,殘虐暴戾也只道盡一二。
自古以來,京城作爲繁華之都,向來都是人往裡鑽的,偏偏這一朝,人人都不願生在帝王腳下,倘若胎裡投錯沒得選,只能拼命讀書往上爬,亦或從軍,哪怕發配邊疆流離失所也比困死當中來得好。
堂堂京師,若無官府調令,城門一天到晚都是重兵把守,只許進不許出,一旦進去,就成了皇帝與權臣的玩物,大街上淫□□女皆是小事,還有剁了人手當熊掌的,忠信之臣管不著也管不了,好好一個天下江山,蛇蟲鼠蟻,腐爛陳屍。
如此這般還不生謀反心,不是跟他們一窩生的,便是豬油蒙了心,愚忠的腦袋晃盪的水。
蕭故生忠的是國是民不是君,他的確有過謀反的心,但他還沒有真正實施。外敵虎視眈眈,內亂一起,難免不趁虛而入,到時候家國淪喪,背上劣等民的枷鎖,與現而今沒有區別。
要鬥,就要天朗日清,而不是吹散了東邊的暴雨又陷入了西邊的風沙。
既然自家的老父親不顧多年來的鐵血丹心,蕭爻自然也不想要什麼載入史書的赤膽忠心,他大咧咧的點點頭,“有啊,他老人家早就想造反換個新皇帝了。只不過你也知道,邊關戰事吃緊,上頭又剋扣軍餉又貪吞糧草瞎的折騰,導致他這想法總在擱淺,好幾年了,連個計劃都還沒有……嗚嗚……”
李佑城一雙大手抄過來,又嚴嚴實實的捂住了蕭爻的嘴,心想著這玩意兒就不能光吃飯喝酒嗎?天下啞巴那麼多,爲啥不能算上蕭爻一個?
一旁喝茶的人看上去聲色不動,其實心裡已經翻江倒海,顛覆三觀了。這還是慕雲深第一次聽說當朝最忠心耿耿,什麼破事兒都不摻和,一心保家衛國的蕭大將軍竟然是個反派人選,惦記著當今皇上的那顆人頭。
從來造反的都是賊,是寇,哪怕成功後史官妙筆生花,那唾沫非議也能築起座永不超生的塔來,反倒是前朝的皇帝,累累白骨下有些說出來可憐的溫情,都能被大肆捏造,輕飄飄講一句功在萬世。
“成王敗寇”這個詞,侮辱的是先驅者,是史官,是鐫刻更替的川流山河與顛沛流離的平民百姓。
慕雲深的眼睛倒映出上下晃動的燭光,似想什麼入了神,一動不動。而蕭爻正和李佑城拉扯著,也察覺不到他的異狀。
“怎麼,李大哥是要將我綁起來,押送官府嗎?”
蕭爻一身的傷雖然好的七七八八,但動手畢竟還是扯得疼,他反繳了李佑城的胳膊,一邊作狠,一邊咧著嘴抽氣,“你下手就不能輕一點,我這兒還在長肉呢!”
“你受傷啦?”李佑城原本就沒打算真的和蕭爻動手。剛剛在狹小的空間裡交換了幾招,就覺得他明顯避開了某些動作,再加上酒氣下一身的草藥味,以這小子貪甜厭苦的個性,恐怕還不是小傷。
蕭爻趕緊鬆開他,將袖子抹下來,蓋住了腕子上細細碎碎的傷口,“一點,已經好了,只是癢,其他沒什麼。”
蕭故生待李佑城如子侄,李佑城待蕭爻如兄弟,這裡面的情分比有些人家親生的還親,平常小打小鬧的也不計較輩分,但受傷這種事,哪容的了蕭爻抵賴。
李佑城登時扳起了臉,他一手去扒蕭爻的衣領子,見人想躲,便瞪了他一眼,蕭爻知道這是真生了氣,規規矩矩的站著,嘴上道,“真的好了,不嚴重……”
“這叫不嚴重!”李佑城本就中氣過剩,這一嗓子把發呆的慕雲深都喊回了神,握杯子的手一顫,灑出了不少茶水,幸好已經不燙了。
蕭爻的胸口至今仍然密密麻麻的纏著繃帶,剛剛換過,還是嶄新的,透出棉絮特有的白淨輕柔。但因傷口過寬,爪狀痕跡又不規則,仍是漏了一些端倪出來,以李佑城的經驗來看,這傷痕恐怕自左肩至右腰,橫貫了整個胸膛!
李佑城的臉色有些發白,單是這一道就如此兇險,更遑論其他地方或深或淺的瘡疤,“蕭爻!你他孃的不要命了!這要是……我如何向老將軍交代?!”
他雖然是個武將,但出身富貴人家,從小識字,門楣書香沒有繼承多少,模樣更談不上清秀,但在各色糙爺們兒齊聚的軍營裡,還算是個君子,髒話粗話很少說,也只有蕭爻能逼得他顧不上禮儀道德了。
“這不是沒事兒嗎?”蕭爻腆著張臉,心虛且狗腿的笑著,“我心裡有數,不會出事的。”
慕雲深在他背後翻了個白眼,說的好像當時生離死別的人不是他一樣。
李佑城沒說話,他的目光邃邃,盯得蕭爻這個小白臉有點不自在,他往中間攏了攏衣服,奈何李佑城的手勁很大,一下子巋然不動。
“你這傷,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
這下子愣住的是蕭爻了,都結了疤開始長新肉的傷口,就算去看大夫,大夫也只是開個藥方,隨手搪塞一番,所以李佑城這個提議恐怕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有理由去見太谷城的某位紅顏。
李大哥,你這濃眉大眼的居然也暗藏私心,我真是看錯你了!
蕭爻的臉上陡然生出了幾分悲痛。
然而李佑城這個人,就算偷雞摸狗也有幾分正義凜然,倒顯得蕭爻心眼兒多,把人往復雜裡想了。
“李將軍這個意思,是不將蕭爻這個通緝犯拿去問官了?”
局中人太過熟悉,敘起舊來容易忘了正事,幸好有個慕雲深在旁邊,提醒李佑城不要誤國誤民。
“啊……這個……”李佑城一時也沒有主意。
純論道德,他是站在蕭老將軍這一邊的。這些年的勞民傷財,窮兵黷武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是上面失德,但謀反?未免也太極端了一些,要是下一個皇帝依然如此呢,再殺?他現在能做的,也只有護著蕭爻平安,不讓他落進別人手裡。
慕雲深的目光就像是一面銅鏡,真實的反映出李佑城的狼狽,他夾在法理和人情的中間,左右爲難著,倘若是個心思和慕雲深一樣,七拐八彎的人,恐怕此時已經給煩死了,幸好他不是。
李佑城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自暴自棄道,“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嘛,哈哈哈哈哈……”
如此不負責任的話。
慕雲深喉嚨裡憋了口氣,嘴裡的水進也不是,出也不是——他以前怎麼不知道世上這麼多奇葩。
“不到萬不得已,我就當沒有看見你,”李佑城從窗戶口往下跳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叮囑,“也就我這麼一個了,你還是注意點,別讓其它官兵認出來。”
蕭爻的笑容板結在臉上,手舉起來,機械似的左右搖晃著,胸口的衣服沒蓋嚴實,看上去像被糟蹋了的小媳婦兒,“李大哥慢走。”
眼看李佑城已經跳下去了,蕭爻正準備關窗,誰知這人又忽的躍了上來,剛纔的話還沒說話,他有些不放心,“明天你們等在這兒,我先帶你去看大夫,回頭再送你出城,晚上不要妄動,太谷城宵禁很嚴。”
硬生生盯著蕭爻點了頭,李佑城才心滿意足的消失在夜色當中。
“你這位朋友也不是那麼死心眼兒嘛。”慕雲深饒有趣味的撐著頭,“至少不曾一言不發擒你入獄。”
當空月色正好,佔著窗戶的一角在蕭爻背後勾出道銀白色的光圈。他瘦了很多,臉上軟嘟嘟的肉只剩下了當初一半的形,整個人卻越發顯得意氣少年,眉飛入鬢,眼帶桃花,連愁起來都像是鮮衣怒馬,而非流水落花。
好看的這般撩人。
慕雲深一大把年紀,就算不曾自己親身上陣,但看過的風花雪月也不少。更何況魔宮裡什麼人都有,什麼採補,雙修,乃至編成書冊的姿勢,他哪怕是無意瞥到兩眼,這麼多年也該有成千上萬眼了。
“李大哥好歹是段賦的親侄子,自己舅舅造了多大的孽,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蕭爻聽完慕雲深的話,才轉身將窗戶關了起來,“從裡到外爛透了的朝廷,他就是缺心眼兒也不可能一頭栽進裡面,都沒自己的想法。”
說起“缺心眼兒”的時候,蕭爻一臉的做賊心虛,他盯著窗戶,確定不會突然冒出個人影,照他面門來上一拳,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不一樣的城,不一樣的氛圍,不一樣的晚上,一樣的是都只剩一間房了。
這年頭做客棧生意的很不賺錢。隔三差五招惹武林人打翻桌椅櫃檯,錢對方不賠,誰也不敢伸手要,還有吃白食的官家,打秋風的乞丐,導致城中客棧越來越少,他兩又入住的晚,光這一間房還是別人臨時有事,退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