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明珠朝,天順七年,河東晉陽。
錦繡坊依舊生意冷落,門可羅雀,掌柜冷著一張臉,伙計愁眉不展。
突然,門外傳來呼聲。有伙計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大喊道:“掌柜的!是莞姑娘!莞姑娘回來了!”
掌柜不待伙計說完就沖了出去。
門外,奶娘等人已經亂作一團,匆匆忙忙送人事不醒的王莞進屋。袁掌柜再三確定王莞只是虛弱昏迷,并無重傷,這才放心。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安排妥了一切,年輕的掌柜總算松了口氣,卻忽聽身后“噗通”一聲。
一個渾身灰撲撲的女孩子在眾人驚訝的視線中倒地,似乎她就這么突然出現,又突然倒在這兒。
眾人面面相覷。
剛才屋里有這個人嗎?
袁掌柜這才回過神。
對了!就是這小姑娘把人背回來的,方才所有人都在圍著王莞轉,竟是把她給忘了。
袁掌柜忙扶起地上的小姑娘,吩咐道:“快!去叫大夫,救人!”
這可是阿莞的救命恩人!
1恩人
石聆再次醒來的時候,終于不是在荒山野嶺。身上的酸痛也減輕許多,手臂的傷口有些癢,竟像是在愈合了,鼻端則飄來絲絲藥香。
眼前是一間古色古香的屋子,石聆說不出哪里違和,也說不出哪里自然。跟上次醒來一樣,她覺得周圍什么都不對,可偏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直到她看到那個和自己一起從山坡滾落的小姑娘,腦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閃而過。
可惜小姑娘摔得不輕,只隱隱說了個地點就暈了過去,石聆根本來不及細問。
好在那地方并不難找,石聆背著小姑娘一路南行,終于在天黑前走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也找到了女子口中的錦繡坊。
把人送到后,她也因為體力不支暈了過去,那時似乎有人在她耳邊嚷著找大夫……她應該是被救了吧?
石聆坐起身,渾身的肉都在疼,但不是那種斷筋錯骨的疼,想來并無大礙。門“吱呀”開了,一名四十多歲的婦女端著水盆進屋來,看到她坐著,先是一怔,然后露出友善的笑意。
“姑娘醒了?”婦人將水盆放在一邊,又道,“姑娘可算醒了,餓了吧,我這就端飯菜來?!?
那婦人一邊念著,一邊忙里忙外,沒一會兒就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來。
自始至終,石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動作,不說話也不動,像是在審視什么。婦人察覺到石聆的怪異,只當她是受了驚嚇,還沒有徹底醒過來,好聲道:“姑娘安心,到了咱們這里,壞人就進不來了。你救了咱家莞姑娘,是咱們的恩人,莞姑娘和少爺都不會虧待你的?!?
莞姑娘?
就是她救的那個小姑娘吧,這些是她的家人了?
想了想,石聆終于開口,卻是淡淡地兩個字:“她呢?”
那個唯一讓她有些印象的小姑娘。
婦人以為覺得石聆記掛自家姑娘的安危,很是感動,笑容越發和善:“咱家姑娘就在隔壁,她一直都惦記您,只是她傷了腿,行動不便。姑娘先吃些東西,等覺得好點兒了,咱們就過去。”
兩天兩夜沒有吃過東西,石聆自然餓得不輕。難為她還能保持吃相沒有特別難看,不過從飯菜消失的速度上還是暴露了她當前的狀態。
從婦人口中得知,她所救下的這位“莞姑娘”姓王,閨名一個“莞”字,是京城人士,因一些原因到晉陽暫避,卻在路上遇到賊人,跌下山坡,家人遍尋不著,幸而得石聆所救。
這家“錦繡坊”是京城王家的產業,王莞作為王家女兒,也算是這家店的東家。眼下,錦繡坊上下是由袁掌柜來打理。袁掌柜她見過,就是第一個發現她倒下的男人,年輕,眼睛很亮,石聆當時已經意識不清,只記得這些模糊的特征。
婦人是王莞的奶娘,從小看著王莞長大,感情上跟親娘也差不多。石聆救了王莞,等于是救了她的命,她自是對石聆掏心挖肺,照顧入微。
吃好飯,石聆在奶娘的攙扶下下地走了幾步,除了腳步有些虛浮倒也沒有大礙,于是便按說好的,去隔壁見王莞。
剛行至門口,就聽屋里傳來男子的笑聲。
那里面是王莞的閨房,這顯然不合時宜。
奶娘略有尷尬,道:“這是袁掌柜,袁掌柜與我們姑娘是發小,感情好似親兄妹一般?!?
對于一個外人,這解釋有些多余了。石聆依舊沒什么表情,不像是聽進去了,也不像沒聽進去。這樣的態度反而讓奶娘松了口氣,心里對這姑娘又高看了幾分。
奶娘上前輕叩門扉,道:“莞姑娘,恩人醒了,特來探望您?!?
屋里傳來小姑娘的驚詫聲,以及男子的低哼:“別亂動,你傷還沒好,我去。”
“袁清哥哥,快請姐姐進來!”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傳來,有些焦急。
門扉應聲而開,進入視線的是個年輕男子,一襲天青色的袍子,眉目謙和,如玉端方,臉上尤還帶著不自知的,寵溺的笑。
是個容易讓人生出親近之心的男人。
“在下袁清,是錦繡坊的掌事。姑娘救了阿莞,就是整個錦繡坊的恩人,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他說得很客氣,字里行間流露著善意,言語真誠。說完,他便側身讓路。
“她就在里面,姑娘請?!?
石聆沒有立即進門,而是略微傾身,還了禮,之后才越過袁清進屋。
奶娘微怔,似乎意外于石聆的知禮。
屏風后,王莞早已經從榻上傾出大半個身子,面有愧色:“姐姐,你可覺得好了?姐姐救了我的命,本應我去探望,卻要姐姐來看我!阿莞著實過意不去。”
石聆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床邊,定定地看著王莞的臉。
王莞氣色恢復了些,一雙翦水秋瞳,盈盈地看過來,叫人心生憐惜。只是,這王莞竟是比她昏迷前的印象里還要小上不少,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
一屋子的人盯著表情怪異的石聆,有些不明所以。
石聆問道:“你叫王莞?”
這一聲有些不客氣了。
奶娘臉色一僵,想著到底是鄉下的丫頭,不知禮數。
王莞倒并沒覺得什么不妥,點頭說是。
石聆眼中難掩失望。
不對,不是她,只是長得像而已。
半晌,石聆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王……姑娘,請問,你認識我嗎?”
而自始至終觀察著石聆的袁清聽到這里,先是一怔,隨即露出了悟的神情。
原來如此。
“什么,失憶?”王莞驚道。
外廳里,大夫診過脈,又沉吟片刻,終是搖了搖頭:“這位姑娘脈象平穩,身體并無大礙,只是頭部畢竟受過撞擊,神識有損也是正常,這是傷,不是病,只能靜養?!?
王莞擔憂地道:“那要多久才能恢復,姐姐孤身一人,想不起身世,怎去尋家人?”
聽到“家人”,石聆一直淡漠的臉上出現一絲動容。
大夫卻道:“恕老夫直言,姑娘本就心神有損,又受了外傷,若是調養得當,也許明日就能恢復如常,也有可能……”
后面的話不用說,大家也都明白了。
就是說如果養不好,石聆也可能這輩子就這么渾渾噩噩,呆呆傻傻,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奶娘聽至此處,對這姑娘又起憐惜,剛才對石聆的幾分不滿,便也放下了。這姑娘必是以為自家姑娘是舊識,才會急于追問,不想竟是如此。
大夫的話讓屋內之人都有些郁悶,王莞更是焦急:“大夫,你好歹開些藥給姐姐吃,也許就好了呢?”
王莞到底年紀小,只覺得吃藥能治病,大夫開藥總比不開藥好。
老大夫顯然也為難。這頭部受傷的事最是復雜,藥物難以生效,況且她這不全是傷,也算半個心病,什么時候想開了,興許就好了。
于是他道:“姑娘也毋需太過憂慮,此癥雖由外因所起,到底是內因所生,需得放寬心境,切忌郁結于心?!边@倒是實話,這小姑娘自他進門后幾乎一聲不吭,小小年紀,竟是思慮過重之相,可不利于康復。
“我開些寧神的藥,姑娘可先服下,好生休息,過幾日再看看?!?
老大夫提筆寫了個方子,遞于奶娘,仔細叮囑了服法和藥量,隨即起身告辭。
一直沉默不語的石聆像是突然回過神,在眾人的意外中站起身來,恭敬地說了一句:“多謝大夫。”
聲音清晰平緩,略微低沉,卻足見冷靜,并沒有方寸大亂之態。
袁清從旁看著,想起進屋時這姑娘那一傾身,不由失笑??吹贸觯嵌际窍乱庾R的行為,許是那姑娘自己也沒注意到,這樣講禮講到骨子里,倒像個大家閨秀了。
送走了大夫,王莞坐在一邊安撫著石聆。她本該在內室休養,卻朝著要出來。不大的王莞,似個大人兒似的安慰著比她更像個大人兒的石聆,畫面怎么看怎么怪異。石聆開始還不說話,后來竟是被王莞硬生生念回了魂兒,眼神兒重又聚焦到王莞臉上。感受到了小姑娘的一腔關懷滿心暖意,石聆面色微緩。
“嗯。”她點了點頭。
現在這種情況,放寬心很難,但她會盡量。
沒想到這隨口的一聲,王莞卻一陣驚喜,大喜道:“姐姐,你愿意留在錦繡坊了?!”
石聆眨眨眼,笑容還在嘴角僵著。
嗯?
她好像不經意間答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