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石家的第一個晚上,石聆并沒有如韓氏所愿跪祠堂,她也沒有聽從石琮禮的勸告去哥哥院子住。來了這么久,石聆也知道,這世道禮數名聲是能壓死人的,她之前在晉陽多有跋扈,是仗著有錦繡坊這個靠山,如今在石家卻是不會有人買她面子。韓氏名義上是她嫡母,她心中再嘔,對外還是要裝一裝。
最終,石琮禮偷偷給石聆抱來兩床被子,一床鋪,一床蓋,石聆就在祠堂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將就了一夜。待天還沒亮,石琮禮又偷跑來,把被子收走。是以韓氏一早來找茬的時候,就見石聆老老實實地跪在堂前。
韓氏心里有些得意,冷哼道:“大姑娘跪了一宿,想必累了,只是這會兒宋夫人在前院與老爺商議大姑娘的親事,不可怠慢,大姑娘還是與我去吧。”
石聆果斷起身,步履沉穩,腰桿筆直。
沒有理會韓氏,石聆依舊默默地行止她身側,等她帶路,讓韓氏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來傳事的大丫鬟。她默默咬牙,身子一擰,走在了前面。
行至花廳,見一位慈眉善目地華服貴婦正與石秉榮對坐,韓氏一見婦人,便表露出極大的熱情,反而把石聆晾在了一邊。倒是那貴婦,表面上在和韓氏寒暄,但打從石聆進門,就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她。
這位想必就是宋知縣的夫人,她未來的“婆婆”了。
正思忖著,石秉榮道:“還不來見過宋夫人。”
石聆款款上前,福身:“見過宋夫人。”
“快起來,快起來,”宋夫人對石聆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與熱情,她拉著石聆的手坐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真是個好姑娘。”
雖是夸她,卻并不讓人喜悅。任誰被像貨品一樣估值打量,心情都不會太美麗。不過這宋夫人看起來倒不像尖酸刻薄之人,比起韓氏的面相要和藹許多。
石聆任之打量,宋夫人問什么,她便答什么,獨獨不太理會韓氏,韓氏知道石聆厭惡她,也不自討沒趣,鮮少接茬。
和準婆婆的第一次見面就在一片“融洽”的氣氛中結束。后面的事,便是兩家大人的事,她只需回去安安靜靜等著當個新嫁娘即可。于是石聆規規矩矩地行禮,告辭。
石聆走后,宋夫人越想越覺得這姑娘容貌個性都沒得挑,絕不是傳言中那樣。她其實不太敢相信,這樣的便宜居然會被自家撿了。他兒子如今已經被大夫盼了“死刑”,這輩子算是完了。娶媳婦不過就是為給宋家留個后。她本來聽說石家姑娘有些毛病,還擔憂來著,一個傻兒子就夠她受了,再來個傻媳婦,還不累死她。只是,石聆這樣一個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姑娘,當真愿意嫁到她們宋家守活寡?
宋夫人越想越是心虛,有些支吾地道:“石老爺,我看大姑娘端莊賢淑,模樣性格都很好,只是我那兒子卻有些混,我很怕大姑娘會嫌棄犬子……”
石秉榮凝眉,哪有親娘這么說自己兒子的?這門親事是韓氏說的,他一聽是官宦人家,便也沒有太上心,直接允了,怎么這宋家的兒子有什么毛病嗎?石秉榮向韓氏投去疑惑的目光,韓氏心中一個激靈,忙打圓場道:“宋夫人這是什么話,公子之事遠近皆知,何況宋家這樣的人家,我們把女兒嫁過去也放心不是。”
“這倒是……”宋夫人點頭。
若是說家世,宋家并不少別人什么,至于他兒子的毛病,的確是遠近皆知。這樣看來,石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這門親事當真很好。宋夫人并沒有想過,他兒子的事還真就有人不知道,石秉榮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對于別家的事向來不感興趣,何況出嫁的是自家的傻閨女,有人要他就心滿意足了。
于是石秉榮也客氣地道:“我這個女兒從小疏于管教,脾氣有些倔。日后她若有錯,宋夫人盡可管教,石家絕不多言。”
“石老爺嚴重了,我看大姑娘很懂事,這樣的媳婦兒打著燈籠也難尋,是我兒福氣。”
石秉榮有些意外,只覺得宋夫人當真是和氣的人,這樣看來,倒是大女兒的福氣,便也跟著笑了。
兩家人越聊越是投機,便直接看了黃歷,挑好了定禮日子,就在五天后。宋家想得好,先下了小定,后面的事就跑不了了。聘禮都是現成的,已經擱置一年了,抬了就能走,沒什么麻煩。難得的是石秉榮也沒有異議,在韓氏的慫恿下,這事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石聆被通知這件事是在三天后,那時候,她剛回到從前居住的小院子。
韓氏故意拖沓,不大的院子居然收拾了三天。據說她走后,這院子再沒人管過,野草瘋長,弄得跟鬼屋一樣。石聆卻在踏入這院子的瞬間,才覺得自己真的是回到了“夢”里的家。
夢里的場景與眼前重合,她不得不承認,她不是取代了誰,她就是石琮秀。那些記憶和感情,之所以這樣深刻,是因為她親身經歷過。石聆看著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撫摸過屋內的桌椅,床榻,連觸覺都和夢中重合。便是在這間屋子里,她和母親渡過了相依為命的十年。
韓氏命丫鬟來將后日宋家就要來提親的事說了,石聆聽了跟沒聽一樣,只是盯著斑駁的老院發呆。那丫鬟以為石聆沒有聽懂,又說了一遍。石聆還是沒有反應。
丫鬟心里有些慌,聽說這大姑娘以前是個傻兒,不會一回到這院子里,想起了夫人,又犯病了吧?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趕緊去給夫人報個信,石聆卻突然開口了。
“你來石家多久了?”
“回大姑娘的話,六年了。”
“六年……”石聆低吟,“你是我走那年來的。”
是她徹底從夢中醒來,靈魂回到了現代的那一年。
丫鬟以為石聆說的“走”是指被送去家庵的事,想她是觸景生情,便也不覺得什么。不想石聆又問道:“你來時候,這院子是什么樣的?”
啊?丫鬟一愣,什么什么樣的,院子不都是這個樣嗎?
難得丫鬟老實,想了一陣,還是道:“跟現在一個樣的,只是有不少花草,桂花嬸走后,花圃無人照料,都蔫了,聽說大姑娘要回來,收拾院子的下人就把那些都拔了。”
其實她覺得都一個樣的,原來一地枯枝,不好看,這會兒光禿禿的,也不好看。
石聆抬起頭來,審視這個小丫頭:“桂花嬸子?那是誰?”
丫鬟一愣,訥訥地道:“是姑娘的奶娘啊,姑娘不記得啦?”
她是不記得,她那時候狀態十分不好,連屋子都出不了,對于她的事,楊氏從不假手他人,都是親自照顧,所以她只記得娘親一人。原來她還有個愛種花種草的奶娘,這樣的性格,倒是難怪她能在這院子呆下去。
“她人現在在哪里?”
“桂花嬸眼睛不好,被兒子接回家里了,紅瓦巷里面第三家就是,現在她兒媳婦還在咱們府上干活。”
石聆頷首,松了口氣。
很好,這趟石家沒有白來,總算讓她找到了知曉當年事的人。石聆回頭對那丫鬟笑了笑:“你很好,多謝你。”
丫鬟沒想到這個看著冷冰冰的大姑娘會突然對她笑,還謝謝她,有些受寵若驚。她被指派來伺候大姑娘,本來還害怕。畢竟大姑娘這門親事,府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若大姑娘拿下人發脾氣,她們也只能受著。可是看大姑娘這樣子,怎么好像完全都不關心這件事?
“你是被指派來伺候我的?”石聆找了根還算干凈的矮欄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花。”
石聆皺眉。
這種活不過三集的龍套ID是怎么回事?
“誰給你起的?”不會是出廠自帶吧?
“奴婢本家姓唐,閨名瑩瑩……因沖撞了夫人的名諱,老爺便做主給奴婢改了。”
——真是封建、落后、沒有人權的時空啊。
石聆搖搖頭:“瑩瑩似玉,我叫你‘似玉’如何?當然,你若欣賞不了,就還叫阿花。”
石聆其實想叫她名字,又怕這丫頭被韓氏盯上,索性就改動了些。
當人丫鬟的,自然是主子怎么說怎么是,不會有意見。何況即便是丫鬟也有基本的審美觀,這兩個名字孰好孰壞她還是分得清的。
“好,似玉,帶我去桂花嬸家,多年不見,我想看看她老人家。”
似玉面色微變:“使不得啊姑娘,您是要出閣的人了,這會兒不方便出門的。”
“不是五天后才來提親嗎?我剛回唐明鎮,想上街逛逛有什么不可以?”石聆瞄了她一眼。
原來她還知道自己五天后要定親啊?似玉心說,她還以為自己說的話大姑娘一句都沒聽進去呢。
“姑娘,您當前最要緊的是準備親事,桂花嬸好好的,您就是晚幾天去也沒事,再不行,您要見她,我去傳個話把她叫過來就是。”
“你到底去不去?”石聆轉過身,臉上笑意隱去道,“你既來我院子,就要明白我的規矩。別人覺得親事是大事,可我覺得是小事,我現在要去見我的奶娘,我認為這是天大的事。我這么說,你明白嗎?要是還不明白就回去告訴韓氏,讓她換個明白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