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已是夏末,可天氣依然是熾熱難耐。
午后,噙風閣,樓門大開。
楊柳風和蕊兒只管剝著手中的蓮子,毫不理會鴇母絮絮地搭訕。
終于,蕊兒一推手中的蓮蓬道:“媽媽渴不渴?有什么話要么就別開口,要么就痛快說清楚,這大晌午的巴巴費了那么多唇舌,您說得不累我聽著還乏呢。”
“你……”鴇母不禁氣結,但是瞄了眼若無其事的楊柳風,只得暗暗忍下怒氣笑道:“姑娘也知道,前些日子王妃砸了花廳,那些桌子椅子、茶杯酒碗的倒也罷了,真真是連裝門面的古董花瓶也沒剩下一個,為著這個接連幾天花廳都不能用,如今好容易勉強湊合齊了能張羅著待客,那瓷器、家具的老板都是黑心黑肺的,見著人落難更狠命下刀,再者,生意雖然不做,這上下百來口人的嚼用卻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楊柳風忽然幽幽地截口道:“媽媽是缺銀子使了吧?”
“哎喲,”鴇母訕笑著道:“我就說風兒最解人意么,按理說,王爺此刻脫不開身,王妃又是那么個人,我原不該開這個口……”
不等她羅唣完,楊柳風已經淡淡地道:“蕊兒,去看看那個五彩描金箱底下還有多少銀票,都拿給媽媽,先救著急。”
鴇母的臉上已是樂開了花。
蕊兒卻不去,只冷笑著道:“這些年王爺大箱金銀小箱珠寶的,可沒少搬來,若當真堆在一起,怕不比后院的假山還高些?媽媽幾曾嫌過多?如今才不過兩個多月的耐煩,這明里暗里就賠了多少話來?看看這郁懷鄉,這樓、這園子、這假山!一花一樹哪個不是姑娘掙的?媽媽的銀子還不夠使?那誰的錢是夠用的?難不成要王爺把江南封地拱手相送才算是夠!”
鴇母被這一頓搶白,老臉已是有點掛不住了:“你也不必奚落我,往日里媽媽我也沒虧待著你們兩個,錦衣玉食比那些官家的小姐怕不更嬌貴些?現如今兩三個月了,莫說是銀子,王府里連根草都沒送來過,你們兩個樂得躲個清閑萬事不操心,怎么不想想這郁懷鄉場面大開銷也大,張口閉口哪一項不是要銀子打點的!現在的新園子新樓是托風兒的福蓋起來的,可想當年她沒來的時候,郁懷鄉難道就是平地兩間茅草房不成?!”
“媽媽所言極是,郁懷鄉能有今日確是你經營有方,本王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一個挺拔的身影輕撩袍角已踏進門來,不是寧王劉珩卻是何人?
“王爺……”鴇母一張老臉頓時由紅轉白,忙疾步迎上前去,顫巍巍地就要跪倒。
劉珩笑著扶住道:“媽媽不必多禮,這些日子本王府中事務繁忙,未暇照顧周全,倒是煩累了媽媽屢屢費心。”
鴇母忙緊著道:“王爺言重了。”
劉珩笑道:“該當如此,本王想著花廳被砸,怕是要破費不少銀兩,今日得閑,便親自帶了兩箱黃金過來,剛才已命人送至帳房,媽媽只管先用著,若是不夠再和本王說。”
鴇母連疊聲地道:“夠了,夠了,王爺何必如此見外。”
劉珩遞過另一手拿著的一只鑲金玉匣道:“這匣子夜明珠,原是準備送給風兒的,剛才聽媽媽說手上如今也頗為艱難,就給媽媽略作周轉之用吧。”
鴇母已是受寵若驚,忙推道:“這個萬萬使不得。”又討好地解釋道:“老身當風兒親生女兒一般看待,怎么好拿她的東西。”
蕊兒耐不住重重地冷哼一聲。
劉珩已是笑著將玉匣塞到她手里:“既如此,權當是風兒的一片孝心,更不該推辭。”
鴇母連道“愧領”已是熟練地接過。
劉珩卻笑容一斂沉聲道:“只不過有一件媽媽須得仔細擔待,若出了岔子,可別怪本王無情。”
鴇母惶然道:“但憑王爺吩咐。”
“本王如今已有家室,出入此地不便招人耳目,否則……”劉珩寒聲道:“前些日子的情形你也是看見的了。”
鴇母忙不迭地點首諾道:“是,是,是,王爺放心,不會有人知道王爺來過。”
不再多言,劉珩已錯身向著主仆二人徑自走去。
楊柳風屈身恭謹施禮:“風兒見過王爺。”
鴇母很有眼色地喜滋滋捧著玉匣扭了出去。
蕊兒只是默不作聲地跟著楊柳風施禮。
劉珩淺笑著扶起漾如春風的佳人,瞥眼看見蕊兒滿臉的憤懣之色,忍不住溫聲逗她道:“你家姑娘這幾日還好么。”
蕊兒咬了咬唇,終于沒耐住,冷冷地道:“姑娘不過是掙命罷了,有一日挨一日,就等著王爺一日,若哪天挨不過,閉了眼也就罷了。”說著,眼圈微紅,聲音發澀。
楊柳風已是蹙眉呵斥道:“蕊兒放肆!還不快跪下請王爺掌嘴。”
蕊兒憤然跪落,卻是倔傲地揚著頭道:“王爺,今日蕊兒有句僭越萬死的話,既跪下,就拼著千刀萬剮問問王爺:您如今有家有室,今兒高興了就挾金帶銀地來坐坐,明兒忙了,便連個只字片語都不見,王爺對姑娘究竟存著什么心,若說好,王爺溫柔鄉里也別轉頭就忘了姑娘,若說不好,今日就撂開手,姑娘也不必望穿秋水沒日沒夜地掛念,就只一樣,別這么不咸不淡地折磨人……您看看這些日子,又是傷又是疼又是想著盼著的,人都瘦成什么樣子了……”終于忍不住哽咽起來。
楊柳風已是跪落在她身側,急道:“風兒訓
誡無方,請王爺嚴懲。”
劉珩緩緩扶起楊柳風,目注仍自跪著垂淚的蕊兒,負手慢慢地走到她身前目光灼灼地道:“你既拼死一問,本王倒不可不答,你問本王對她究竟存著什么心,本王今日就明白告訴你:繁花閱盡,獨憐清風一縷,滄海桑田,不能稍有變遷。”
蕊兒含淚一笑,俯身叩首道:“如此,蕊兒但憑王爺發落,雖死無憾。”
笑意,在冷峻的唇畔慢慢擴大,終于變為仰天大笑:“蕊兒忠心事主,有情有義,雖然言語冒犯,本王又豈會與你一般計較?”劉珩破例探身虛扶一下道:“但得蕊兒如此心意,本王必不虧待于你。”
蕊兒破泣起身道:“虧待善待蕊兒并不敢有所奢求,有王爺今日的話,蕊兒卻要好好地孝敬一番。”
劉珩笑著走到桌畔,撩袍坐下:“那本王就等著你的孝敬。”
臉上猶帶著淚痕,嬌俏的丫鬟卻已歡歡喜喜地跑開去了。
楊柳風恭謹奉茶,淡淡地道:“王爺如此縱著她沒大沒小,將來可如何了得。”
劉珩接過茶盞略有些失神地沉聲道:“蕊兒的話雖然放肆,但一心為主,問得應該,本王卻寧可她這么爽爽辣辣地責問一通,倒讓人心里舒坦,也比你樣樣要強地窩在心里難受的好。”
緘默中,蕊兒已是捧著一個白瓷刻花的大蓋碗笑吟吟地走回來:“蕊兒剛才言辭冒犯,現下里拿這冰鎮的梅子湯來孝敬,讓王爺敗敗火。”
楊柳風笑嗔道:“昨日我說要喝這個,她偏說沒了,如今竟捧出這么一大碗來,罷了罷了,還好你不是男子,進不得官場,若不然,只怕要步步高升,把天下的官都做盡了。”
一席話說得劉珩不禁微笑。
蕊兒卻壞笑地道:“并非是蕊兒舍不得讓姑娘獨自享用,這其中有個緣故。”不待二人相問,已是斜睇著楊柳風似笑非笑地道:“這梅子湯是又酸又甜沁人心脾,只是,姑娘須得和王爺一起喝,才能喝得出這甜來,若是王爺不在,蕊兒恐怕姑娘說我用醋糊弄她呢。”言罷,已是銀鈴般地笑著逃出門去。
楊柳風臉帶羞色地便欲上前撕她的嘴,卻早就一溜煙地跑得遠了,哪里還追得上?回首,正對上劉珩熾熱的眸,不禁粉頸低垂輕聲道:“風兒去給王爺拿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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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表白的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才既不做作又能動情。
冒犯得有藝術,讓被冒犯者心里舒坦,那么,冒犯也可以轉化為漂亮的馬屁,拍得到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