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會這一日,卓昭節起早起來,天還沒全亮,點起燈火讓阿梨進來梳妝,綰好雙螺,記著卓芳華的叮囑,首飾不能多用,就只在綰發時纏進一條琉璃、瑪瑙、水晶的珠串,烏黑的發間,這些珠子或在發上奕奕返照燈光,或埋于發內偶爾閃爍,十分的招人注意,又在綰好的發上束了五彩絲絳,絳子刻意留長,一直墜到了腰上,風一吹,施施然飄起來煞是好看。
衣裙是卓芳華幫著參謀過的,因為卓芳華說花會上各色牡丹爭奇斗艷,憑什么嬌嫩艷麗素雅可人的顏色,都會被那些真正的國色天香壓下去,還不如穿得沉穩些。
是以就穿了水紅浣花錦窄袖交領上襦、水色絳緣的半臂,裙用石青瑞錦紋,腰上束著深青雙層緞繡飛鶴的帶子,系著豆綠宮絳,宮絳上一塊玉佩是不常見的血玉,這玉佩不是卓昭節所帶,是卓芳華從自己匣子里挑出來給她配色用的。
使女們伺候卓昭節更衣畢,阿梨拿著脂粉笑著道:“娘子今兒個上些妝罷,今兒個許多小娘子都刻意打扮的,娘子天生麗質,雖然不打扮也極好看,到底應個景兒。”
卓昭節和絕大部分自恃美貌的小娘子一樣認為如今這個年紀根本就用不著脂粉來增色,但逢著這樣熱鬧的場合也不在乎隨眾一回,就點頭道:“略上些就成,不用全用。”
阿梨笑道:“婢子曉得,娘子肌膚若美玉,粉和胭脂都不要了,就點下笑靨、貼個花鈿,再描個眉罷。”
卓昭節松口氣:“這樣最好。”
當下阿梨讓人取了千金一斛的螺子黛,替卓昭節細心描繪了遠山眉,又拿花鈿盒子上來給卓昭節自己挑,卓昭節比了比身上的衣裙,就挑了飛鶴形的翠鈿,阿梨道:“飛鶴正與娘子的腰帶映襯,里頭還有鶴子草,娘子用鶴子草還是這個?”
所謂鶴子草,就是南方的一種天然的草,風干之后自成鶴形,是花鈿里較為特別的一種,卓昭節道:“就用翠鈿吧,那草的顏色我不喜歡。”
阿梨應了,將翠鈿之后的魚膠呵開,替她在眉心端正的貼上,又拿起筆,沾了石榴紅的胭脂,道:“娘子笑一笑。”
卓昭節嫣然一笑,兩頰梨渦隱現。
阿梨在梨渦處點上胭脂,指尖輕劃,就著兩點滴血也似的胭脂迅速勾勒了兩朵小巧可愛的杏花,因為這勾勒原本的艷紅也成了緋紅,襯著天然白里透紅的粉腮,煞是好看。
如此攬鏡自照,卓昭節滿意的點了頭。
因為和溫壇榕、淳于姐妹都約好了坊門一開就走,所以卓芳華讓她今兒不必請安,起來收拾好了直接出發到坊門前等著門開——畢竟打著早點動身主意的不可能一個坊里就溫、阮兩家,去遲了連出坊都要排起長隊。
而且卓芳華也知道這一次花會是卓昭節和長安小娘子們認識的契機,不打算和她一起。
卓昭節這么收拾好了,阿杏端進早飯來,怕她弄臟才換的衣裙,就小心喂著她吃了,過后使女們自己也各換了出門的衣裳,這時候天色已經半亮不亮了,阿杏到外頭廊上摘了燈,看了看各人要帶的東西都備上了,就道:“娘子,咱們走罷?”
“走吧。”卓昭節站起身,初秋和立秋半跪下來,替她理好裙裾并腰間的宮絳,又問:“這雙靴子娘子頭次上腳,可還合適嗎?”
卓昭節走了幾步,輕輕跺了兩下,滿意道:“正正好,不擠腳。”
這樣才出發,到了阮家后門處,卓芳華吩咐的馬車早就準備好了,車夫和隨車的小廝、下仆行禮后,請卓昭節和阿杏等貼身使女上了車,幾個粗使也只能隨車而行,后門打開,馬車轆轤的出了門。
才出門,就見外頭靠著巷墻停著一駕馬車,車簾低垂,內中燈火隱約,車轅上的車夫抱胸打盹,前后的隨從也都有些懨懨,拉車的駿馬鬃毛上沾了一層露水,顯然已經等了有好久了。
卓昭節以為是溫壇榕,就叫車夫靠上去招呼:“溫妹妹?還不走嗎?”
不想卻聽那馬車里一個熟悉的女聲輕輕喚著道:“世子,醒一醒,卓娘子出來了!”
這聲音分明是胡姬莎曼娜!
那么馬車里是誰也不問可知了,果然寧搖碧帶著絲睡意道:“嗯?”他似乎立刻清醒了過來,就見那馬車簾子被一把拉開,車內一盞碧紗宮燈,清楚的照出寧搖碧的身影來。
他內穿圓領鴨黃薄綢袍衫,外罩緗色掐金線撒繡竹葉寬袖長袍,發束金環,許是因為小睡的緣故,他長睫微微顫抖,眸子也不及平常明亮,盯著卓昭節看了兩眼,才道:“你出來了?”
卓昭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想才問:“你在這里等了一夜?”
寧搖碧道:“啊?沒有。”說了這兩句話,他目光更亮了點,人也似乎漸漸完全清醒,道,“我前兒打聽到你在這個坊里住,就也買了個小院,昨兒就住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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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昭節下意識的勾了勾嘴角,語氣一柔,道:“怎么不使人來告訴我?”
“蘇伯說你在姑母家,不要叫你挨了姑母的訓斥。”寧搖碧如實道,“叫你使女來兩個這邊?我過去?”
聞言,趕車的阮家車夫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提醒道:“娘子,溫娘子……”
“哎呀!”卓昭節這才想了起來,道,“你在這里,看到溫妹妹了嗎?我和她約好了的。”
寧搖碧道:“嗯,我已經把她打發走了。”
“…………”卓昭節無語道,“你……”有之前卓昭姝和淳于姐妹的例子,寧搖碧不詳細說,她也能想到寧搖碧怎么個打發法——溫壇榕也太可憐了點!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
“坊門那邊我叫人開著路,現在先過去吧。”寧搖碧見她神色無奈,卻沒朝自己發火,得意一笑,迅速轉移了話題,他放下車簾,跟著就輕盈的跳下地,毫不客氣的讓初秋和立秋到他的馬車上去與莎曼娜姐妹做伴。
卓昭節瞪他一眼——只是兩人到底有些時日沒見面了,卓昭節到底默許了他的意思。
阿杏和阿梨眼觀鼻、鼻觀心,權當自己是個木頭人。
見這情況,卓芳華派來的阮家下人也不能說什么,只得默不作聲的趕著車。
才離了這條巷子,就見深藍色的天幕之下,坊中的道路上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馬車,一起往附近的坊門擁去。
“怪道姑母說不早出門不成。”卓昭節嘀咕道,“這會過去就要排隊了罷?”
“不用的。”寧搖碧坐在她身旁,神色輕松的道,“我方才讓蘇伯帶人開路去了,憑別人怎么擠,也得給我留條路出來!”
卓昭節無語道:“不會把事情鬧大嗎?”
寧搖碧隨意道:“不要緊,我也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咱們去市上緊要,哪來這許多功夫和這些閑人一起慢慢挪?”
…………算了,早點出坊沒什么不好不是嗎?
派人開路這種小事寧搖碧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隨便提了之后,就獻起了殷勤:“我今日在東市的天香館定了雅間,那個位置我親自去看過,看得最清楚不過,你好好挑幾種……往年長安斗花的魁首好幾回都出在了天香館。”
卓昭節好奇的問:“是花圃么?”
“不全是,也賣酒菜,只是在城外有個莊子栽培花卉很有一手,長安好些人家的花木都是他們供貨的,打從十年前起,祖母那兒四季插瓶的鮮花就是這天香館送著,向來沒出過差錯。”寧搖碧笑著道,“哦,我昨日就把一個江南廚子打發過去了,你不要擔心飲食不習慣。”
他預備的這么齊全,卓昭節還能說什么?意中人近在身側又對自己這么上心,心里再沒有更甜蜜的事情了,欣喜甜蜜之下,她半晌都沒能說話,只靜靜的感受著這一刻的脈脈。
寧搖碧覷出她神色,心下也是甜意充盈,忍不住伸手握住她手,兩人彼此相視而笑。
阿杏、阿梨暗自叫苦,卻委實不敢出聲或做什么……
馬車不久就到了坊門下,果然此刻坊門前已經停滿了各式車馬,因著女眷聚集的緣故,香風陣陣,中間環佩聲也不時響起,只是如此擁擠的場面,卻果然有一條足以容納一車并一馬的通道無人占用——借著四周車馬上懸掛的燈火,可以看見蘇史那領著數名騎姿矯健的騎士策馬在這條通道上來回馳騁,神色傲慢得緊。
但看到卓昭節的馬車,他卻立刻換成了笑瞇瞇的神色,招手示意身后的侍衛歸隊,一起簇擁著兩駕馬車直接插到了坊門最前方。
隔了數駕馬車,刻意藏在陰影里,溫柏輕咳了一聲,跳下馬,對身旁馬車的車夫簡短道:“你下來。”
車夫一聲不吭的走到遠處,溫柏揭起簾子,不出意外的看見溫壇榕愣愣的望著前方——實際上這個時候被數駕馬車遮蔽,她根本就看不到那駕打著紀陽長公主府標記的馬車,即使能夠看見馬車,也不可能看到人,可她還是那么入神的凝視著……
“六娘!”溫柏的臉色很難看,但顧忌著車外聚集的車馬,他竭力將語氣放輕放柔,“你做什么?”
溫壇榕睫毛顫抖了一下,收回目光,低低的道:“我只是看看罷了。”
“沒有希望的事情就不要這樣耗費你的辰光了!”溫柏低聲警告,“我不是怕寧九,我是怕你誤了自己!你值得更好的人!”
“……”溫壇榕沉默著,半晌后,溫柏以為她已經低頭了,不想,她卻輕聲道:“我什么都沒做,只是看看也不成嗎?四哥你管太多了!”
溫柏一時氣結,他用力握了握拳,到底念著眼前的是妹妹,沒舍得動手,沉聲道:“你是宰相家的嫡孫女,單論官職的話敏平侯也不及咱們祖父,那卓小七娘的身份未必在你之上……怎么說也是高門大戶的掌上明珠了,為什么一定要這樣輕賤自己?滿長安比那寧九好的男子比比皆是,他算什么?一個紈绔、仗著紀陽長公主才沒人跟他計較罷了!紀陽長公主一去,你看他還混個什么?那卓家小七娘不懂事,往后遲早有她后悔的時候!你……”
溫壇榕垂目道:“可我先后悔了。”
“什么?”溫柏一怔。
就聽溫壇榕低聲道:“早知道他會在江南遇見卓七姐姐,我該早點鼓足勇氣和他說的……不管能不能成,至少不像現在這樣……我不敢和他說之外,還要擔心傷害卓七姐姐……”
“你發什么瘋?!”溫柏差點沒氣暈過去,低喝道,“你喜歡他……你竟然喜歡到了愛屋及烏到情敵身上了嗎?我情愿你對那卓小七娘恨得要死,也不要看見自己妹妹如此卑微的模樣!你如今有哪一點點大涼貴女的模樣?!那寧九算個什么東西,值得你神魂顛倒到這地步?!”
“在你眼里他只是個紈绔。”溫壇榕聲音很低,態度卻堅決得猶如磐石,她慢慢的道,“在我眼里,他……”
溫柏耐著性.子要聽她說出個死心眼的理由來,奈何天不遂人愿,這時候忽然坊鼓三擂,嘎吱嘎吱之間坊門大開,當先占著最好位置的兩駕馬車先后駛出,車馬隨同,原本的車夫慌忙讓著人群回來,道:“郎君,咱們走是不走?”
“還不快走?!”溫柏還沒回答,后頭已經有性急的人在催促了,他暗嘆一聲,問那車夫:“方才最前的兩駕馬車往哪邊去的?”
“約莫是東市?”
“那咱們去西市!”溫柏斷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