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醉好閣。
號稱平康第一閣。
北地大名鼎鼎的風(fēng)月場、銷金窟,美人如云,豪客似雨,說不盡旖旎風(fēng)情,道不盡悲歡離合,雖如今北方已是大雪皚皚,醉好閣中,卻盡有溫暖如春之處。
正晌午辰光,醉好閣尚未開張,后院一名行首獨居的小樓里,錦榻珠簾寶帳,鎏金狻猊爐里裊裊噴著旖旎綿長的沉水香,醉好閣今年年中才公開露面、鴇母苦心教導(dǎo)數(shù)年方舍得放出來的程夭娘綢衫半褪,露出胸前大半雪白的肌膚,眼神慵懶卻嬌媚無限的依在一個少年肩頭,不時輕吻著他的脖頸。
程夭娘亮相平康坊雖然才幾個月,但姿容絕佳又被鴇母教導(dǎo)得能歌擅舞八面玲瓏,幾乎是一出現(xiàn)就引得大批恩客追捧,直接就將她捧成了行首,在整個北地都傳起了她的名號。
可如今這位行首居然不是獨自伺候這少年,另有一個只著訶子與羅裙的少女頭枕在少年膝上,任他撫摩著自己的面頰,不時媚聲而笑,那鮮紅的羅裙被踢到膝上,露出一雙欺霜塞雪的小腿、與晶瑩纖細的玉足,襯著她躺著的猩紅錦氈,格外誘人——這是醉好閣里原本的行首許鏡心,如今雖然風(fēng)頭在醉好閣里暫被程夭娘所奪,但許鏡心成名已有三年,名聲響徹南北,不知多少文人墨客為她寫詩作賦,至今長盛不衰。
被這么兩名美人殷勤伺候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清秀,臉色卻因著早早沉迷酒色,顯得格外蒼白,他本來穿著一身淺緋錦袍,此刻襟歪帶散,赤.露出大半個膀臂,閉著眼,懶洋洋的道:“聽說,桂媽媽新近買到一個絕色佳人的胚子?不知要幾時才放出來?”
程夭娘在他鬢邊輕輕一吻,柔聲嗔道:“五郎消息也真靈通——媽媽買人才是前兒個的事情呢!五郎莫不是為了這個昨兒才來的?”
許鏡心也不依道:“那一班人,縱然能夠栽培出來,至少也得數(shù)年后呢,五郎如今就不喜歡奴家和程妹妹了嗎?”
少年時五時采風(fēng)睜開眼睛,笑著道:“你們?nèi)缃窕ㄩ_正好,我豈能不憐惜?也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
程夭娘咬住唇,似嗔非嗔、似怨非怨的朝他看了一眼,膩聲道:“滿長安誰不知道五郎是個薄情之人?怎么贊奴家,奴家也不敢當真的?”
時采風(fēng)含笑捏了把她撫在自己臂上的手,道:“哦?這么說你們可是不喜我來了?”
“五郎若是不來,咱們姐妹卻又想得緊!”許鏡心慢慢坐了起來,扯住時采風(fēng)的袖子,嗔道,“五郎不來,那定然就是到旁人那里去了,咱們啊,又氣又恨,又想又怨,可是呢,又忍不住要盼著五郎!”
程夭娘媚眼如絲,吐氣如蘭的俯在時采風(fēng)肩上,道:“所以五郎來了,咱們怨,不來,咱們恨……五郎呀五郎,你自己說說,你來,還是不來呢?”
這情正調(diào)得甜膩,門卻不合時宜的開了。
時采風(fēng)面皮就是一僵,怒聲喝道:“誰?!”
程夭娘與許鏡心也覺得掃興,但她們都是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了,雖然掃興,卻還是維持著含情脈脈的儀態(tài),媚眼一個接一個,嬌嗲無限。
就聽門外時采風(fēng)的小廝小心翼翼道:“郎君,是鸞奴帶了寧世子的信箋來,說急等著郎君回信。”
時采風(fēng)聞言,眉頭一皺,道:“寧九不是還在江南嗎?他有什么事急著等我回信?”這么想著也沒了心思繼續(xù)和二妓糾纏,道,“你們先下去!”
程夭娘和許鏡心見他不再調(diào)情,都乖巧的起身,整理了下衣物,媚聲道:“是!”
小廝帶著鸞奴進門,室中旖旎未散,鸞奴少到這樣的場合,不覺有些臉紅心跳,時采風(fēng)問:“信呢?”
他才定了定神,將信箋取出遞上,道:“五郎,這是世子叮囑請五郎務(wù)必立刻回信的。”
時采風(fēng)神色凝重的拆了信,看了兩眼,面上就露出了驚愕之色,再看下去,便露出啼笑皆非之色,看完之后,他神色變得很古怪——他抬頭看著屋梁,沉吟了片刻,忽然使勁一拍長案!
兩個小廝都被嚇了一跳,只聽時采風(fēng)卻哈哈大笑了三聲,繼而繼續(xù)捶著長案,捶完又大笑——這么再三幾次,他才樂不可支道:“寧九!你也有今天!當初你沒少戲弄于我,如今求到我頭上,看我……”眼角瞥見鸞奴狐疑的看著自己,他到底沒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你且等著,我這就寫回信!”
說著,他幾乎是連蹦帶跳的到了書案前……
兩個時辰后,飲淵帶著紀陽長公主一口氣寫出來的長信,并時采風(fēng)的回信,振翅沖入雪天,向江南而去!
數(shù)日后,寧搖碧從滿身風(fēng)塵的飲淵足下解了回信,長公主的長信不及拆,先將時采風(fēng)的信箋匆匆展開一覽,面色頓時微變,似喜似憂,又十分忐忑,然而仔細斟酌半晌,嘴角到底沒忍住,高高彎起,喃喃道:“時五這小子打小最擅長應(yīng)付小娘子,他的推測料想不會有錯……嗯,決計不會有錯!”
他又認真看了幾遍時五的回信,慎重貼身收好,這才拿起了長公主的親筆書信,邊看邊思索著怎么回復(fù)祖母的殷切叮嚀……
寧搖碧不知道的是,此刻,遙遠的長安,巍峨府邸中,庭前飛雪,嵌著琉璃窗的華軒內(nèi),時采風(fēng)正繪聲繪色將他的求助說與另一個十七、八歲,身材魁梧相貌堂皇的錦衣少年聽,邊說邊笑得打跌:“……寧九說看到旁人與那小娘子單獨相處、逗那小娘子開心就覺得心煩,所以將兩人都收拾了,但次日想想心虛,又跑去尋那小娘子試探,結(jié)果一見面,那小娘子就說被長輩訓(xùn)斥了,不想再和小郎君說話,所以不肯理寧九……”
那錦衣少年好奇的問:“然后寧九怎么辦?將那小娘子打了?”
“寧九怎么舍得打那小娘子?”時采風(fēng)詭譎一笑,道,“以本郎君的經(jīng)驗來看,這小子十有八.九是對那小娘子上了心了,不然,他拿飲淵飲澗當寶,這天寒地凍的怎么舍得特意打發(fā)飲淵跑這么一趟,還特別叮囑鸞奴一定要問我要到回信?”
那錦衣少年道:“咦,他還要回信?”
時采風(fēng)道:“這個自然,他當時問那小娘子,不和小郎君說話,難道他也一樣嗎?結(jié)果那小娘子說了兩遍,你難道不是小郎君嗎?寧九氣得摔了一柄玉如意,叫車夫離了那小娘子的馬車,結(jié)果轉(zhuǎn)過頭來他又后悔了,又不知道該怎么再去尋那小娘子,思來想去就求到我門上了……淳于你說這么好的機會,我若是放過了,不報當年一箭之仇,我半夜怎么睡得著?”
那錦衣少年淳于十三笑著道:“你半夜睡不著不是常事嗎?你有幾天是獨自睡的?”調(diào)侃了時采風(fēng)一句,他又好奇的問,“寧九這是看中了誰家小娘子?”
時采風(fēng)道:“寧九這小子狡詐得很,他怎么可能告訴我?只不過他如今在秣陵,以他的眼光,能夠看中的定然不可能是小戶人家的女郎,而且小門小戶的小娘子,也未必敢甩寧九臉色,我看和秣陵那邊大族的女郎脫不了關(guān)系,試探幾次自然就能推測出來了。”
他陰險一笑,“你說若是我打探到寧九動心的小娘子,那么橫插一把……寧九會怎么辦?”
淳于十三笑瞇瞇的道:“那你可要小心點,秦王世子據(jù)說上個月才能下床,因為寧九受黃河封凍所阻,今年不便回長安,紀陽長公主最近一次進宮,卻還余怒未消,當著我姑母的面,大罵秦王教子無方,認為秦王世子半點長輩的樣子都沒有,活該被打斷腿呢!中間圣人到姑母那里,聽見之后安慰了半晌紀陽長公主,還特別賜了幾盒玉真膏——華容長公主肯這樣護著你么?”
時采風(fēng)想到紀陽長公主對幼孫的溺愛,不由一個哆嗦,道:“我祖母便是肯這么護著我,也定然拼不過紀陽長公主的,圣人可就這么一個胞姐,連你姑母都讓她三分,我哪里敢讓她老人家不高興?”
淳于十三道:“我倒奇怪你給他出了什么主意?打小他沒少戲弄你,如今難得向你問一回策,你定然不會給他好主意吧?只是寧九狡詐,你出的主意若不好,他未必會上當。”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時采風(fēng)得意洋洋道,“紀陽長公主向來溺愛寧九遠勝諸孫,你也知道寧家大房、二房之間的矛盾,祈國公夫人曾經(jīng)用幾個頗有姿色的使女教壞了祈國公兩個庶子,這是紀陽長公主后來知道的,還訓(xùn)斥過她一番,這歐氏和已故的雍城侯夫人有大仇,寧九十歲那年,歐氏就不安好心的提出要給他預(yù)備通房,結(jié)果被紀陽長公主罵了個死去活來,連祈國公府的管家權(quán)都被長公主奪了半年。
“此后紀陽長公主怕寧九被女色帶壞,就勒令不拘良家賤籍,任何人膽敢在寧九束發(fā)之前勾引他的,一律合家連坐!所以可憐的寧九,堂堂侯爵世子,難得和咱們出去召一回行首,哪家行首見了他不比貞潔烈婦還冰清玉潔?只差沒求他離自己遠點了,可憐這小子長這么大,因為紀陽長公主的關(guān)系,壓根就沒機會親近過任何女子,如今一下子遇見個上心的小娘子,初次動情最是不能自已,只要告訴他這么做能夠哄那小娘子開心,你以為他還能有幾分聰明在?”
“你既然知道女色誤人,卻怎么還要沉迷其中不肯悔悟?”淳于十三取笑道,“還好意思說寧九——唉,你到底給他說了什么?”
時采風(fēng)陰陰一笑:“我告訴他,那小娘子分明就是早就對他有意,見他遲遲不能醒悟,這才撇下女孩兒的矜持,故意這么說以暗示他及早上門提親!讓他速作決定!”
“哐啷”一下,淳于十三失手摔了金樽,目瞪口呆道:“這樣寧九也能相信?!”
時采風(fēng)拊掌笑道:“為什么不相信?他既然特意讓飲淵飛上數(shù)千里,只為了這么點事,可見他是不想那小娘子厭他的,也就是說,他很喜歡那小娘子了,這種時候,他最想聽什么?自然就是那小娘子也喜歡他——這件事情他不問旁人單來問我,無非是知道我對付小娘子有一手,這正是我怎么說他都會覺得至少有五分道理的時候,再加上我說的就是他最想聽的,恐怕他巴不得我說的就是真的,哪里還會懷疑?嗯,即使有懷疑,他也會自己找理由解釋掉的。”
淳于十三吃吃道:“可我聽來那小娘子的意思就是叫寧九不要害她被長輩訓(xùn)斥的意思吧?你是怎么和他解釋成她對寧九有意的?還到了暗示寧九上門提親的地步?!”
時采風(fēng)笑著道:“這有什么難的?小娘子嘛,總是害羞的,別說正經(jīng)人家的女郎了,就是勾欄里,不論是不是行首,略有些姿色.情趣的,也喜歡玩一招欲迎還拒,總之我告訴寧九,那小娘子說什么意思都反著聽,她說不想和寧九說話,這不就是可以解釋成若還不去提親就別找她了……何況寧九一向自負得很,你覺得他會認為自己喜歡的小娘子會看不上他嗎?”
淳于十三鄭重的想了想,道:“那……寧九當真上門提親去了,結(jié)果那家小娘子不愿意,怎么辦?”
“紀陽長公主和雍城侯都在長安,單憑寧九一個人去提親?不論那家小娘子愿意不愿意,除非那家人家不長腦子、或者打定了主意讓那小娘子做妾,才會答應(yīng)!”時采風(fēng)狡黠一笑,“然后寧九就會繼續(xù)寫信向我求助,然后我便可以一步一步教導(dǎo)他如何將那小娘子合家上下都得罪到死,哈哈哈……”
時采風(fēng)用力一拍案,仰天狂笑,“我要將這件事情傳遍整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