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留的口信,并未提到屈家莊。”謝盈脈沉默片刻,終于開口道。
游氏自是不信:“可有證據?”
“夫人,我方才已經說過,在家師去世之前,陳珞珈與趙維安便已對我不滿,以至于他們出師之后鮮少再回去探望家師,所以才會在家師去世后甚至我無法告訴他們回西洲為家師盡孝。”謝盈脈沉聲道,“實際上,在家師跟前,我這兩位同門就對我十分不滿了,離了家師跟前,夫人自能想到,很難不到動手的地步!”
她抬起頭來,看向游氏,平靜的反問,“而我本是家師幼徒,家師一生未曾娶妻,徒弟即如子女,按理,這身后大事,須有三徒齊至,尤其是師父的首徒、大師兄趙維安前去主持,但西洲氣候炎熱,冰價極貴,家師雖然薄有資財,也承擔不起停靈數年等待陳珞珈與趙師兄得到消息趕去的花銷,因此當初家師去世,停靈四十九日后,我便請了家師隱居的村落中幾位長者幫手,將家師入葬……請問夫人,這樣未等趙師兄與陳珞珈趕到就安葬了師父的行為,雖然是情勢所迫,但我與同門存有罅隙在前,他們豈能不因此尋我的不是?”
游氏道:“所以呢?”
“所以我自然不能將表姐的地址留給他們。”謝盈脈淡淡的道,“從前只要一離師父跟前,同門之間商議事情,就沒有不動手的,我那時候雖然沒有想到他們會挾持表姐一家,卻想到了當著表姐與鄰舍的面動手總歸是件麻煩的事情……所以我留的口信,是每逢月初、月中城門開時,我會在秣陵城北門等待一個時辰。”
“這么說來,那日不是他們到了博雅齋尋到了你,而是你將他們帶到了博雅齋?”游氏雙眉一揚,道,“這件事情,你怎未說出?”
謝盈脈咬了咬唇,頓了一頓才道:“夫人,我只是一個尋常的民女,雖然跟著師父學了些武藝,然而我也是想過尋常安穩日子的。”
之前眾人都只道是謝盈脈運氣不佳,竟被受到緝捕而滿城亂躥的賊人尋了個正著,不想,陳珞珈與趙維安根本就是她引到博雅齋去的!
而后謝盈脈則是完全默認了被找上門之事,畢竟有卓昭節佐證同門反目,根本沒人想到在那之前,謝盈脈還存著與這兩個同門師兄、師姐見面細說三人師父去世前后詳末,謝盈脈又不是呆子,既然眾人都沒懷疑,她自己去認,豈不是要被坐實了賊人同伙的名頭?
要說謝盈脈的運氣也實在不錯了,不但有卓昭節佐證她親手斬殺同門師兄、追殺陳珞珈,她從北門把這兩個同門帶回博雅齋里商議時,竟然也沒引人注意到了留下人證,雖然北門距離博雅齋極近,然而城門口總歸是人來人往的。
這么說來,屈談和伍氏運氣也不壞,運氣最差的還是卓昭節。
游氏心念一轉,冷冷的道:“你既然考慮到你這兩個曾經的同門師兄、師姐多半會和你動手,為什么還敢把他們帶回博雅齋?據說你的表姐伍氏,也在博雅齋里給你幫手,只不過那日她恰好沒有過去罷了,但即使如此,他們認好了博雅齋,縱然不順藤摸瓜尋到你表姐一家,三天兩頭上門去鬧,你禁得住么?這與你之前忌憚這兩人的說法不符合吧?”
謝盈脈苦笑了一下,道:“夫人說得極是,不過當日,我是被騙了。”
“嗯?”
謝盈脈簡短道:“那日我在城門附近遇見他們,本想隨便尋個茶樓把事情交代下,不想他們卻說正被官府緝拿著,不能去茶樓等地,我自然要問個緣故。”頓了頓,她語氣古怪的道,“陳珞珈說,是因為她才到秣陵的時候遇見個紈绔調戲,把人打了,如今那紈绔公報私仇,污蔑她為賊人!求我助她藏一藏身,在那之前,她雖然待我不好,但或許是懾于家師,著實沒做過什么真正的惡事的,再者,夫人也許沒見過陳珞珈,她比實際的年歲顯得更年輕,也是個秀美佳人,所以……我被他們催促得急,就帶他們到了博雅齋,哪里想到才進門,他們就抓了我兩個使女威脅起來……然后,就是令愛上門了。”
游氏瞇起眼,淡淡的看了看她,道:“謝娘子口舌便捷,真叫我為尊師扼腕,這么會教弟子的師父,可惜已然去世了,不然,縱然花費千金,我也定然要請了他來給我那小女兒教上一教,若她能夠有謝娘子你五分能干和善辯,我也就放心了。”
謝盈脈對她的嘲笑冷靜以對,道:“我說的句句屬實,夫人若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照你這么說,你從來都沒有害過我兒,也沒有故意對付過雍城侯世子?”游氏哼了一聲,道。
“自然。”謝盈脈從容道,“我為何要傷害令愛?不提令愛對我的照拂,令愛終究與我有半師之誼,我自己受家師苦心栽培方有今日,雖然令愛只向我學了琵琶,然而我也不敢辱沒了家師的名聲,若當時陳珞珈擄走人時可以選擇,我決計是愿意代替令愛的。”
游氏冷笑了一聲,道:“現成的話兒誰不會說,這樣的話你拿了去哄一哄我那年幼無知的女兒倒也罷了,我這個年紀還會吃這一套嗎?”
她淡淡的道,“你左一個不想傷害我兒右一個拿我兒當弟子看待,那我問你,那日你發現了陳珞珈從升道坊里出來,為什么不追上去動手?”
謝盈脈一愣。
游氏已經繼續道:“休說你武藝不如她這樣的話了,她想殺你也沒那么容易!長安乃是天子腳下,你只需上前攔阻她辨認真假,若是真的,動起手來,用不了多久,金吾衛便會趕到,即使把你們兩個都鎖了,你尋適之……就是阮家的大郎君,或者我的七娘,都可以輕松的脫身!以你的能干,會想不到這么做?!”
“……”謝盈脈再次沉默下去。
但游氏顯然沒有了之前那樣的好耐心,所以她立刻繼續道:“你沒有這樣做,反而立刻騎馬追上了七娘,在靖善坊前把事情告訴了她!照著七娘的天真,恐怕以為你昌樂坊都沒回就去通知她,這是好意呢!可七娘天真,我卻不能不多想的,你當時看到了陳珞珈,而陳珞珈卻未必沒有看到你,你不回昌樂坊,是因為你論單打獨斗也未必是陳珞珈的對手,更不要說到了昌樂坊你還要設法護住你表姐一家,尤其你表姐已經有了身孕,大意不得!而陳珞珈若發現你后,以她對你的仇恨很難不尾隨!”
她冷冷的看著面色蒼白的謝盈脈,“但她若是跟著你發現了七娘,七娘身邊是有侍衛的,無論是陳珞珈動手還是你發現了她,都可以借助七娘身邊的侍衛,加上你自己的身手料理了她——”
見謝盈脈似要說話,游氏卻不給她這個機會,繼續道,“當然你要說,若是為了殺陳珞珈,當時為什么不追上去動手,等陳珞珈下到了監獄里,你再利用阮家或我卓家的勢力鏟除了她?但你先過來尋七娘,肯定是不安好心,要知道那陳珞珈最恨的人是你,可不是七娘,她到了長安,要對付也應該先找你,當年她之所以挾持七娘無非是想借助七娘的身份逃生,如今七娘回了侯府,出入都是前呼后擁,除非陳珞珈瘋了才會打著動七娘的主意!而你卻先跑過來尋七娘,把七娘嚇得惶惶不安,這是什么緣故,說罷!”
游氏慢條斯理的看著自己方擦過鳳仙花汁的指甲,她雖然人到中年,但因為一直以來的養尊處優,一雙手仍舊保養得白皙而嬌嫩,猶如少女,襯著十指指尖的鮮紅,有一種別樣的凄美與森然!
她淡淡的道,“你與伍氏,不過兩個民婦,又別無親眷,要你們在這世上消失,一點兒也不難,屈談從前也許還麻煩些,但如今雍城侯世子乃是我未來的郎子,我這個岳母向他要個總管的侄兒,料想他一貫以來大方,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計較!”
游氏,已經毫不掩飾她的殺心!
謝盈脈咬緊了唇。
整個屋子里,氣氛似乎凝滯了。
屏風后卓昭節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以免被謝盈脈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偌大屋中,一時間只聞屋角銅漏一點、一點,不急不徐之聲。
這樣格外漫長的僵持里,謝盈脈終于頹然,低聲道:“夫人如此追根問底,我一個民女能如何?但我之所以先來告訴七娘,并非想害她,正如夫人所言,陳珞珈也不笨,即使她當時跟著我到了靖善坊前,看到我與七娘的侍衛也不敢做什么的,而后七娘得了這個消息必定更加的謹慎,她就更沒有機會了,是以我才直接尋了七娘。”
游氏道:“那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不只看到了陳珞珈。”謝盈脈苦澀的嘆了口氣,淡淡的道,“我還看到了與陳珞珈同行之人……是……祈國公世子、寧家四郎君!”
“什么!?”游氏雖然早就揣測到陳珞珈很有可能是祈國公府針對寧搖碧的一個陰謀,但也沒想到,如今祈國公世子寧瑞慶居然膽敢公然攜帶這個女賊在長安街市上出行了,這意味著什么?
屏風后卓昭節一口咬住了自己手腕,才止住到嘴邊的尖叫!
“你說得仔細一些!”游氏過了片刻才重新詢問,顯示出她內心的極度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