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搖碧這樣公然的維護卓昭節,真定郡王的態度也放在了那里,趙萼綠、慕空澗、范得意等人也不能再作提防之色,便是心里嘀咕,面上總也是熱情起來,加上時采風不時穿針引線,漸漸眾人都談得熱鬧。
正此之時,雅間的門又被叩響,眾人只當是天香館的侍者來送吃食,都不予理會,只有離門最近的侍者去開了門,定睛一看,頓時啊了一聲。
這一聲不高,所以也沒引起幾人注意,時采風恰好離門近,回頭一看,臉色頓時一變,忍不住怒道:“你來干什么?!”
他這一喝,眾人都看了過去,因為被半開的門戶遮擋,此刻雅間里只能看到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一臉委屈的小娘子,蛾眉鳳目皓齒朱唇的,穿著櫻草窄袖交領上襦,系百花穿蝶錦繡裙,臂上挽了絳色披帛,梳了單螺,簪玉插金,鬢邊還別了一朵才摘的綠香球。
卓昭節認出這小娘子正是在公主春宴上見過一回的慕空蟬,她記得這慕空蟬雖然不像淳于姐妹那么活潑愛鬧,但也是個大方得體的小娘子,但這會慕空蟬卻是一副隨時都泫然欲泣的模樣,雙頰也不知道是氣是羞是怒,赤紅一片,如作酒暈妝,她站在門口,眾人都看著她,她卻一個人也不敢看,低頭盯著腳下,雙手緊緊攥住了袖子,眼力好些還能看出來她手在微微發抖……
趙萼綠自然是認識慕空蟬的,起初粗看一眼沒瞧出不對,只笑著招呼:“咦,慕妹妹,你也尋不到好的位置嗎?虧得寧九這雅間大,快進來吧……寧九你不至于這么小氣罷?”
寧搖碧掃了眼慕空蟬,嘿然道:“我沒什么意見,不過你得問一問時五。”
這時候慕空澗臉色就不太好看了,盯住了時采風道:“這個雅間也不是你的,你對我家三娘這樣兇做什么?”
時采風收回目光,坐回原處,一言不發的斟了滿滿一盞薄荷露一飲而盡,才冷冷的道:“隨便你們,只不過叫她坐得離我遠點就是!”
……他當眾又當面說的這么不客氣,連真定郡王一時間都沒想到圓場的話,只得將目光投向寧搖碧。
寧搖碧懶得理會,只是卓昭節看慕空蟬面色漲紅,簡直下一刻就要大哭起來,雖然和慕空蟬沒什么交情,到底都是小娘子,心下不忍,暗中拉了拉寧搖碧的袖子,寧搖碧順著她目光看去,心下了然,沉吟了下,對莎曼娜喝道:“不長眼睛么?還不快去請慕三娘子進來與趙大娘子同坐?”
他這么說了,趙萼綠頓時一噎——如今雅間里有資格入席的女子也就卓昭節和趙萼綠兩人,明明是卓昭節不忍心慕空蟬尷尬,這才示意寧搖碧為其解圍,但寧搖碧卻不叫莎曼娜安置慕空蟬在卓昭節身邊,他的用意非常明白,那就是讓慕空蟬不要打擾卓昭節和他——問題是趙萼綠也不想被打擾與真定郡王私下說話呀!
畢竟寧搖碧向來我行我素,今日可以不怎么理會包括真定郡王在內的旁人,但真定郡王怎么也要招呼幾句范得意罷?所以真定郡王私下里和趙萼綠說話的辰光已經不多了,時采風說話又那么的刻薄,慕空蟬如今看著隨時都能哭出來,怎么說她也是真定郡王的嫡親表妹,趙萼綠這個一心一意跟真定郡王的未來嫂子能不勸著點嗎?這么一勸一陪的她今天哪里還有功夫與真定郡王私下里說幾句甜言蜜語?
這么想著趙萼綠眼睛都快氣紅了!
但寧搖碧已經這么呵斥使女了,趙萼綠到底沒有他的那份無恥,只能心頭遺憾兼暗自對寧搖碧咬牙切齒罷了……
不想慕空蟬這兒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入席,又不時看了看身后,半晌卻沒進來,而是怯生生的對身后道:“君侯先請!”
聽到這聲君侯,卓昭節還沒反應過來,寧搖碧卻忽然覺得有點不妙——
慕空蟬讓出來的地方,一名著紫棠常服的中年男子背負雙手,慢條斯理的踱了進來!
這男子約莫三四十歲,劍眉星目,皮色白皙,頭上束著一頂紫金冠,插著一支貓睛頂簪固定住烏發,頷下短髯,雖已年長,但氣度雍容華貴之中略帶郁色,容貌俊雅風流,可以想象年輕時也當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人物——料想如今也不差。
卓昭節不認識此人,還帶著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揣測來人身份,但雅間里的其他人,看到這男子,神色一瞬間都古怪起來,真定郡王嘴角抽了抽,愣了數息,才清咳一聲止住這男子行禮,自己反而起身一揖道:“既非大典,豈有叫表叔對孤行禮之理?”
他這么做了,其他人也紛紛回了神,時采風悄悄向卓昭節遞了個“保重”的眼神,大聲道:“侄兒見過表叔,表叔今日沒陪紀陽姨祖母?”
紀、紀陽姨祖母?!
卓昭節悚然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寧搖碧已經皺著眉行了一個家禮,言簡意賅的道:“父親如何來了?”
…………果然是雍城侯!!!
卓昭節心中一片凌亂,她下一個念頭是——我現在該怎么辦?!!!
混亂中她下意識的跟著趙萼綠行了個見長輩的禮,腦中一片空白!
雍城侯神色淡漠,先擺手讓眾人坐下說話,又在眾人讓出的席上坐了,這才輕描淡寫的道:“偶然路過館前,看到慕三娘子似有些不大好,就停馬問了問,得知慕四郎你在這里,就送三娘子上來,免得你擔心。”
……慕三娘子也許的確是這么回事,看她方才在門口那踟躇的樣子就不像是敢自己跑上來敲門的,問題是,今日乃是牡丹花會頭一日,東西二市說人山人海都不過分,往年整個花會基本都在侯府或長公主府足不出戶的君侯你,今天到底是懷著何等的閑情雅致、以百煉精鋼視死如歸的意志擠過重重人群和累累牡丹,這樣堅持不懈艱苦跋涉艱辛奮斗著堅定的路過天香館跟前的?!
慕空澗暗吐一口血,卻不得不就著這個話題謝了雍城侯。
卓昭節這兒心驚膽戰,但雍城侯與慕空澗一直到把寒暄的話都說完了,連視線也沒瞥向她過,越是這樣,卓昭節越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應付外男中的長輩,也不過是之前正式見蘇史那那樣,反正有自己家的長輩在旁看著,行禮、問安,接見面禮,或者沒有見面禮,侍立回長輩身邊,聽幾句多半沒什么新意的客套的稱贊,適當的紅個小臉、撒個小嬌……偶爾恭維幾句,反正主力閑聊應酬的有自己長輩,她么和許多晚輩一樣不過是在那里給長輩做個布景亮個相,有時候是為了供自己家長輩炫耀,有時候是為了向客人表示已成通家之好……還有時候?也許自家長輩只是想把給出去的見面禮要回來罷……
總而言之,她現在很緊張,問題是雍城侯什么都沒問她什么都沒說,她這會就開始紅著臉怯了神情羞人答答……卓昭節自認還沒剽悍到趙萼綠的地步……
卓昭節正自如坐針氈,雍城侯已經和慕空澗寒暄完了,目光很自然的看了圈四周,淡然笑道:“你們今日倒都聚到一起了?”
寧搖碧不冷不熱道:“父親,慕三娘子已經無事,父親可要回去陪伴祖母了?”
他趕人趕得如此不客氣,見雍城侯臉色迅速沉了下來,真定郡王暗叫一聲苦,生怕這對父子這會就先掐起來,叫延昌郡王那邊看個現成的笑話,趕緊圓場:“表叔,這天香館的花茶不錯,表叔嘗嘗?”
當著人前,不給寧搖碧面子,總也要給真定郡王顏面,雍城侯到底只是狠狠瞪了眼寧搖碧,一言不發端起花茶隨便喝了一口——他也看出寧搖碧不想自己久留,因此放下茶碗就直接道:“這位小娘子看著眼生?”
卓昭節頓時凜然,忙起身一禮:“小女卓氏昭節見過君侯!”
雍城侯神情淡漠的看著她,道:“哦,你姓卓?未知父兄都是何人?”
卓昭節正要回答,不想寧搖碧插話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連昭節出自卓家四房長于江南都打聽過了,如今還問這個干什么?”
……雍城侯差點就沒能維持住淡漠疏離的長輩形象,就要失手把茶碗砸過去!
真定郡王擦把冷汗,強笑道:“表叔看看這玫瑰露也不錯,表叔請嘗一嘗!”
趙大娘子使了個眼色,侍者忙替雍城侯斟滿一盞玫瑰露,慕空澗、范得意目不斜視,神態莊嚴的同時舉盞,紛紛大聲贊美起天香館的玫瑰露來,企圖將尷尬的氣氛沖淡。
念著真定郡王的面子,雍城侯到底斂住怒火,食不知味的呷了口——卓昭節暗拉住寧搖碧,恭敬道:“家父通議大夫,名諱上芳下禮,長兄宣德郎卓昭質,次兄卓昭粹,尚無功名。”
雍城侯哼了一聲,道:“是嗎?那你為何不跟著你次兄卓昭粹,卻反而跑到這邊來?”他一指延昌郡王的雅間,“你次兄如今正在里頭,難為你這小娘子不跟著自家兄長,卻到這兒來湊熱鬧,是何道理?”
卓昭節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寧搖碧冷冷道:“是我請昭節來的,這雅間也是我定的,祈國公今日也不在這里,父親你不是一樣沒跟著你長兄,卻跑這里來了?而且父親不是說送慕三娘上來嗎?如今人都送到了,難道父親要留下來湊個熱鬧?”
……真定郡王大喝一聲:“表叔!”飛快的親自端起一碟玫瑰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雍城侯跟前,神色凝重的道,“孤以為這糕點做的很不錯,可以帶些回宮里孝敬母親、皇祖母,表叔以為如何?”
慕空澗、范得意也仿佛在一瞬間忽然發現鑒定那碟玫瑰糕乃是關系社稷民生的大事,紛紛起身,圍住雍城侯道:“還請君侯品鑒!”
一向真定郡王說什么就做什么的趙萼綠這回居然沒有頭一個上去幫腔,而是猶豫了下,才端起旁邊一碟糕點,訥訥的上去道:“這個……君侯不如還是看看這牡丹糕吧,正好今兒個應景。”
真定郡王一皺眉,只是順著趙萼綠的暗示看過去,才發現自己剛才手忙腳亂得緊,倉促之下端起的雖然確實是玫瑰糕,但里頭卻有兩三塊各被咬過一小口……這是趙萼綠吃東西的習慣,她不愛吃完,什么都是吃上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