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進(jìn)宮,那自然不能繼續(xù)留在別院了,卓昭節(jié)到別院是過來讀書的,只帶了幾件家常換洗的衣物,要入宮覲見,自然要回侯府找家中幾位誥命幫著參詳那日的裝束,除此之外,入宮時的禮儀,宮中大致路徑,再加上皇家的喜好忌諱,都須提前知曉。
太子生辰就是兩日后了,辰光緊得不能再緊,敏平侯雖然每日入宮,但那都是前朝,后宮反倒不如沈氏清楚,再說他也沒那個功夫來教導(dǎo)孫女,所以打發(fā)了卓昭節(jié)離開后不久,就使卓香追上她,讓她回府去向沈氏、周氏請教。
茲事體大,卓昭節(jié)不及收拾別院這邊的東西,匆匆?guī)Я藥准N身之物,抱上小獅貓就上了車,回到侯府,先到沈氏跟前拜見,順便告訴她進(jìn)宮的時候,沈氏還是慈眉善目的模樣,和藹道:“方才卓頁過來已經(jīng)說過這事情了,我正好叮囑叮囑你。”
就柔聲細(xì)語的提了禮儀、規(guī)矩、忌諱等等,對她的話,卓昭節(jié)到底不敢全信,但還是耐心的記了下來,等沈氏說完,放她回四房去見游氏,游氏知曉后,果然也是不肯信沈氏的,道:“你大伯母是周太妃的侄女,她沒出閣前就常被周太妃召進(jìn)宮里去玩的,比你繼祖母對宮闈還要熟悉,有她給你參謀最是穩(wěn)妥,你繼祖母叮囑的話聽聽就算了。”
因為估計這時候大夫人正忙著,再說進(jìn)宮也是后日的事情,游氏先不忙請大夫人,先問起了女兒到別院后的經(jīng)歷,卓昭節(jié)委屈的道:“祖父嚴(yán)厲得緊,那文先生苛刻又不通情理,日子難過極了,我瞧祖父和那文先生,喜歡沈郎更甚于我和八哥,實在心中不忿。”
游氏聽了這話,眉宇之間也浮現(xiàn)出一絲不快,但在女兒跟前還是輕斥道:“文先生是你祖父特別請的人,不可不尊重他的,你祖父為人最是喜歡勤奮用心的晚輩,想是你們兩個刻苦努力不如沈家郎君的緣故?”
“我又不要考狀元,那樣刻苦做什么?”卓昭節(jié)撒嬌道,“母親,你想個法子叫我留下來,不要再去別院那邊了,好么?”
“這法子不太好想。”游氏看女兒對別院那邊畏懼如虎的模樣,心中憐惜,但也不知道敏平侯的意思,卻不敢打這個包票,柔聲道,“我試試看罷……咦,你這哪里來的獅貓?”
卓昭節(jié)今日穿的也是垂胡袖的交領(lǐng)紺青聯(lián)珠團(tuán)窠鸞紋上襦,因為獅貓如今還小,又極可愛,她剛才下馬車時順手把它塞進(jìn)了袖子里,倒也不覺得很沉重,這會坐在游氏身邊和游氏說話,袖子堆在了案上,小獅貓在里頭爬來爬去,就冒出了頭,被游氏看見了。
因為敏平侯那邊已經(jīng)透出了口風(fēng),卓昭節(jié)這會倒不怕直言,只是到底還有些害羞,就道:“旁人送的。”
游氏皺了下眉,正要說什么,外頭一個使女卻進(jìn)了來,道:“夫人,門上來了消息,道是游家諸位郎君還要過幾日才能到。”
“怎么會這么慢?”卓昭節(jié)被這使女提醒,想起來之前林鶴望受傷的事情,驚訝的問道。
游氏瞥她一眼,對那使女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罷。”
等那使女走了,游氏一時間也忘記提獅貓的事情,只嘆了口氣道:“船在路上的時候沿途一路訪著名醫(yī)過來的,能不慢嗎?”
“不是說沖著長安的太醫(yī)來的?”卓昭節(jié)狐疑的問,“既然如此,怎么還要耽擱?”
“如今林家是什么法子都要用出來了,甚至是逢山燒香遇廟磕頭。”游氏蹙緊了眉,“所以路上但凡聽說附近有名醫(yī),總要去問問,惟恐旁人家里就有個祖?zhèn)鞯姆ㄗ幽鼙M去了痕跡會錯過,唉,也不知道到了長安怎么個收場法?”
卓昭節(jié)因為林家家世不過那么一回事,覺得他們再不甘心也鬧不大的,總不能給游煊臉上也來一下吧?就勸說道:“母親不必憂心,若是當(dāng)真路上能夠治好豈不是最好嗎?這樣三表姐與白家的婚事也不必受波折了。”
“難說得緊。”游氏搖頭,道,“你見過蘇家小八娘罷?她頭上磕的那么一塊,也只能做個紋飾掩蓋呢,當(dāng)年蘇家為了她可不是訪遍太醫(yī),甚至長樂公主還打發(fā)人往河南、隴右詢問過幾位告老的太醫(yī),到底也只能掩飾不能去除。”
卓昭節(jié)忽然想起卓昭瓊又有身孕的事情,就把林鶴望先撇到一邊,道:“我之前被祖父帶去別院時,卓頁說過五姐有了身子?如今怎么樣了?”
提到長女,游氏面上才有些笑色,道:“她啊,之前太好強(qiáng),吃了個虧,被我說了好久,自己心里也難受,這一回呢,倒是怕得過了頭,這幾日倒才好了起來。”
“我之前還想著去探探五姐,不想被祖父看著脫不得身。”
“等你從宮里回了來罷。”游氏皺眉,先把人都打發(fā)出去,這才細(xì)細(xì)盤問,“怎么會忽然要帶你進(jìn)宮里去?”
卓昭節(jié)面上一紅,欲言又止,只是摸著小獅貓不語。
游氏心頭一驚,道:“雍城侯世子?”
見女兒面色更紅,卻未反駁,游氏哪里還不清楚?她臉色沉了一沉,半晌才含怒道:“你好大的膽子!”
卓昭節(jié)正要解釋,游氏已經(jīng)氣得一拍長案,厲聲道:“說也不與長輩說一聲!不聲不響的倒是把終身給定了!你……你想氣死我與你父親么!”
“……”卓昭節(jié)咬著唇,低聲道,“可我實在不想嫁給阮表哥。”
游氏氣得手微微發(fā)抖,冷冷的道:“你不喜歡適之,咱們逼你一定要嫁給他了嗎?也不過是叫你與他走近些看看罷了,有給你備了嫁妝叫你明兒個就出閣嗎?你說!”
卓昭節(jié)撫著獅貓的手頓住,低聲道:“沒有。”
“既然如此,你私定什么終身?”游氏目中噴火,恨不得動上手,到底顧忌著外頭的下人,她努力壓低了嗓子,冷笑著道,“你要是定個可靠的,像你大姑父,我也不說什么了!章程我給你補(bǔ)上……可你選的那一個,你……我……你這個不聽話的!我怕你傷心難過,再怎么心急,話都是兜著圈子的說……慢慢的哄,你倒是好,你是惟恐氣不死我與你們父親嗎?!”
這話說的卓昭節(jié)又驚又怕,道:“母親,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那你說這個召見是怎么回事?!”游氏探手一把按住她的肩,咬牙切齒的問,“你給我說清楚!”
卓昭節(jié)從來沒見過母親這樣憤怒,咬著唇小聲道:“之前……之前九郎和我提過,道是花會過了就請紀(jì)陽長公主入宮求賜婚的旨意,我……我答應(yīng)了!”
“是什么時候?”游氏氣極,反而冷靜下來,松開了手,甚至還有閑心替她理了理衣襟。
卓昭節(jié)怯生生的道:“就是……春宴那會。”
饒是游氏早就知道這小女兒被寧搖碧迷住了心竅,怎么勸都不聽,此刻也不禁一陣暈眩,她顫抖著聲音問:“你回來一個字都沒透露?瞞得這樣緊?你好本事!真的好本事!”
卓昭節(jié)捏緊了袖角,垂著頭不敢說話。
“我……你……你外祖母是怎么教導(dǎo)你禮儀廉恥的?!”游氏扣住她手腕,切齒道,“你給我說!快說!”
卓昭節(jié)感覺到她指甲掐進(jìn)自己臂內(nèi),卻不敢叫疼,囁喏著道:“我……外祖母……自然教導(dǎo)過……我……我也是……也是怕父親與母親知道了不喜……我……”
游氏氣得抬手給了她一個耳光,低喝道:“你既然知道我們會不喜,你還要答應(yīng)他?!”
雖然怒極,游氏到底舍不得下重手,這一下不過是做樣子,卓昭節(jié)不覺得疼,然而頭一次受這樣的掌摑,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哽咽起來,道:“我不想嫁給旁的人!”
“…………”這話說得游氏半晌都不能作聲,很久之后,她才啞聲道,“既然紀(jì)陽長公主已經(jīng)開口,皇后也著你進(jìn)宮,如今說什么也沒用了……但望……你將來不會后悔!”
卓昭節(jié)哽咽著道:“為什么所有的人都這么說?九郎名聲是紈绔,可也不是一無是處,怎的你們都覺得我若是和他在一起了必然沒有好下場?九郎待旁人如何我不是很清楚,但對我實在是很好很好的,再說我和他在一起也高興,母親嫌他紈绔,可他固然有驕橫霸道的地方,在女色上可有什么牽扯?說起來高門大戶珍愛出來的郎君娘子誰沒幾分脾氣,他還年少,霸道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分得清里外不就成了嗎?”
游氏怔了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沉聲道:“你看中寧搖碧……是因為他在女色上……從不沾染?”
“我先前在秣陵的時候沒有多想過這些。”卓昭節(jié)咬著唇道,“后來到了長安后,我才聽說紀(jì)陽長公主在旁的地方都縱容著他,惟獨這一點看得緊……我聽說,就是八哥,母親也給了使女伺候的?”
“寧搖碧和你八哥不一樣!”游氏眼神一冷,冷笑著道,“你以為長公主為什么要這么做?已故的雍城侯夫人與祈國公夫人有仇怨,他身邊的那個蘇史那更是祈國公夫人的殺父仇人!他從小到大,自祈國公夫人以下,國公府的這班親戚也不知道對他下過多少次手,若非長公主護(hù)著、蘇史那惦記著舊主之恩不肯離開,甘心守在侯府里居個下人,他早就死了無數(shù)次了!這還是長公主肯偏心庇護(hù)他——長公主是怕他在床榻之際著了暗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又怕雍城侯就這么一個兒子,小小年紀(jì)沉迷起女色,一來被帶壞,二來弄虧了身子!如今寧搖碧也有十六歲了,雍城侯府的人丁如此單薄,你以為長公主還會繼續(xù)禁止他近女色?!”
卓昭節(jié)抿了抿嘴角,低聲道:“如今長公主不禁止,但我也自然要看好了他的。”
“你好看他?”游氏輕蔑的笑了,“如今這兒只有咱們母女兩個,我也不怕和你說句私己話兒了,這天下的女子,有誰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那人只是一個生死操于自己之手的侍妾、甚至連名份也沒有的婢女?”
她看著女兒,眼中又是悲哀又是擔(dān)憂,“可這天下的男子,又有幾個不想著倚紅偎翠、左攬右抱?!然而自來男尊女卑,男子多納妾蓄婢,旁人不過一笑了之,道一句風(fēng)流,女子……嘿!多言幾句那就是嫉妒!若只是背個嫉婦的名聲,這世上的女子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腳!到底誰也不是傻的,可你管著攔著……最后傷了的,還不是夫妻之情嗎?”
游氏說到末句,語氣里已有嗚咽之意,“你道我很喜歡那個汪氏嗎?很高興把卓知安那個小東西養(yǎng)在身邊天天看見他嗎?我又不是你們大伯母,她只有你們大姐一個親生骨肉,早早就出了閣,常年隨夫婿外放不在長安,膝下空虛寂寞,所以愿意將庶子、庶女當(dāng)成親生的來養(yǎng),我兒女各成雙,孫兒都有了,還會稀罕庶子?當(dāng)初你繼祖母開口逼著我把那小東西養(yǎng)在了身邊,不就是為了叫我天天看見他,好想起來……想起來當(dāng)初你父親帶著汪氏回來、要給她個名份的樣子?”
卓昭節(jié)一個字也不敢說。
游氏轉(zhuǎn)過頭去擦了淚,過了片刻才轉(zhuǎn)過頭,疲憊的道:“不要指望去管住哪一個男子,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則你越管,心離得越快,七娘,你年紀(jì)太小,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