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含冰此人你們知道多少?”寧搖碧不答反問。
時采風與淳于桑野都皺起了眉,道:“還能有多少?無非是坊間流傳的那些,河南解元,自負才華,滿腔奪魁的打算趕到長安,到這里和范得意其實也差不多,但他不像范得意那樣順利的被引見給了真定郡王,布衣一個,因此懾于明科下場中的權貴子弟,擔憂殿試名次被壓,所以打算看完花會就回河南等待再下一科……結果被小七娘一首詩點醒……話又說回來了,你是怎么恰好找了這么位主兒給小七娘捧場的?”
寧搖碧哼道:“隨便拉到的,看他身穿布衣,料想縱然是士子,門楣也不高,若是敢不聽話,直接打暈了處置,善后也方便,不必驚動祖母。”他自知仇人滿長安,便是沒仇的,看不慣他的人也不少,這種臨時挑人捧場的事情,當然也要考慮到旁人不但不配合,反而戳穿了真相,那樣豈不是幫了倒忙?
他皺起眉,“本想著因為花會的緣故,東西二市物價飛漲,這時候逛曲江的要么是不喜人多,要么就是囊中羞澀,看他那樣子當是后者,明年就要開科,若是銀錢不夠住到明年,必然會影響了會試的心情,是以不太可能拒絕這份差事……”
時采風道:“雖然明年就要開科,因此如今天下的才子都往長安涌來了,解元并不希奇,但你一拉就是一個也實在太巧了,還偏偏拉了這么個膽子大的,連你都敢算計!他在長安徘徊應該也有些時候了,莫非就沒聽說過你的名頭?”
淳于桑野也戲謔道:“這陸含冰這次卻是慘了!”
“他膽子是大。”寧搖碧淡淡的道,“但他卻不會慘,恰恰相反,只要他這個解元并無水份,明科三甲,我說什么也要給他爭取到一個!哪怕是跟祖母糾纏到底!”
時采風與淳于桑野一愕,道:“這可不像你,你幾時饒過不聽話的人?”
“你還沒看出來?”淳于桑野忽然醒悟過來,道,“他為了卓家小七娘,如今已經是喪心病狂了!”
時采風聞言恍然,拍手道:“不必想了,縱然才學略差,但這份眼力決斷,此人日后若不能成事才是沒有天理!”
——陸含冰原本避開明科的緣故并非對自己的實力沒有信心,最大的原因還是對自己的背景沒信心,雖然會試這關考的是真才實學,大涼重視科舉,即使宰相之子、宗室旁支,一旦踏上考場,那也只有一個身份,即是考生,作弊泄題之事一旦發現,定然嚴懲到底、決不輕饒!
所以哪怕是時雅風這些人,想過會試也必須有真本事。
但會試過后的殿試,才是決定真正名次的時候,能過會試,皆是層層選拔出來的人才了,有時候排名前后不過是在圣心的一念之間,譬如當年時斕那一科,時斕會試僅僅排名第五,只因這位宰相年輕時俊秀挺拔,談吐風雅,先帝怎么看怎么喜歡,當殿心里就圈給了還是公主的華容為駙馬,為了自己女兒面子好看,索性直接點了他為狀元。
按著會試時閱卷之人的看法那一科的狀元并非時斕,但先帝御筆欽點,會試的成績也無人多提了,否則就是置疑先帝的眼力了。
如果陸含冰的志向只是中榜,時雅風幾人倒還不至于給他什么壓力,但此人自負才學卻要避科,顯然他對名次很重視,目標甚至會是三甲,這樣才會在長安反復徘徊,有了避讓之意——實際上也不僅僅是排名,時雅風這些人,長輩俱是圣人與皇后都要給幾分面子與照拂的,有道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他們命好生了個好出身,殿試上圣人必然要給其長輩體面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之后的任用了。
三年一科的新進士,能夠得到苦心栽培的每科也就那么幾個,到底位置有限……何況三甲的名頭怎么說也要響亮許多,陸含冰十年寒窗,自負才學,可不想一朝登了天子殿,卻只得個尋常進士的頭銜……他心有所圖,奈何出身尋常,本來已經忍痛再拖三年下場了,卻不想游曲江時竟趕上了寧搖碧為了給心上人助威,暗中買通他在人群里造勢。
此人不愧是一郡之魁,卓昭節那首詠虞姬艷裝被他解說的字字珠璣,讓雇主滿意無比,甚至過后還將酬勞都追加了一倍——但他得到最多的卻不是那些酬勞,而是——機會!
寧搖碧在長安也是頗具名氣的,縱然是紈绔之名,但紀陽長公主對這個孫兒的寵愛也是人盡皆知的,陸含冰先前為了是否下場在長安徘徊許久,加上當日曲江邊看熱鬧的人群議論,自然不會不認識他。
而發現寧搖碧在想方設法的捧卓昭節的才名時,正愁煩于殿試無人說情的陸含冰卻是想到了一計,利用寧搖碧對卓昭節的情意借其之勢!
陸含冰的打算其實說穿了非常簡單,寧搖碧無非就是捧著卓昭節的才名,但卓昭節本質上不是才華橫溢之輩,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成名,最快的方法當然是“借光”,譬如古往今來許多山岳,其實未必最高最奇最險,奈何偶然得了封禪、或是名家瑰篇、或是奇人佚事,居然壓倒了那些真正高絕險奇的名山。
譬如如今天下皆知的越山,其實也不過是秣陵城外的一座小山罷了,這種山在江南沒有上百座,也有幾十座,偏偏懷杏書院建在了越山,隨著書院的出名,如今越山也是聲望日重,更不必說如時斕這些懷杏學子為越山寫下詩篇賦文,更加增添其書香溫雅的氣息了。
同樣的道理,陸含冰在曲江畔作出被卓昭節點醒之態,聲稱要改變主意下場,寧搖碧為了使這一幕逼真,說什么也要逼他下場的,他下場之后,取得名次高了,不管是日后自己說出對卓昭節的感激,還是旁人去提起,卓昭節自然跟著獲得名望。
寧搖碧能夠為了卓昭節雇一群人捧場她寫的一首詩,又怎么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呢?
這樣陸含冰可不就有了能夠幫自己在殿試時說上話的人了么?圣人最肯給面子的人,未必是朝中的幾位重臣,反倒是皇后與紀陽長公主啊。
時采風與淳于桑野都嘆:“此人心機端得是了得!哪怕你看出來他是有意利用,但為了小七娘也必然會遂他所愿,至于殿試之后你要算帳,料來他也有所預備吧?畢竟新科進士比之一郡解元的底氣要足多了……但憑他還不可能將事情弄到如今的聲勢,究竟是誰在背后為之?”
“還能是誰?”寧搖碧嘿然道,“自然是士子們了。”
時采風皺眉道:“士子?”他這次倒比淳于桑野反應更快了一步,道,“這是要利用你來打破平衡么?真定郡王現在是擺明了要扶持范得意對付那陳子瑞,明年三甲,范得意多半要占去一位,時雅風、阮云舒、慕空瑤……這些人哪個不是有真才實學又因長輩的緣故會得圣人照拂的?延昌郡王這邊,那個寄居卓家多年的沈丹古亦是公認的才子,是以明科殿試的好名次與尋常士子確實要無緣,所以士子們來了這么一手?但這樣得利的豈非也只陸含冰一人?”
淳于桑野冷笑著道:“你卻是糊涂了,重點不在于陸含冰得利,重點在于此事已經是長安滿城皆知!”
時采風一皺眉,寧搖碧微哂道:“不錯,陸含冰是個引子,會試是明年開春的事情了,我后來打發了人讓他務必上場,他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又怎么會不懂得財不露白的規矩?如今事情鬧這么大,最惶恐憤怒的大概就是他了,科舉乃國之重事,圣人會在殿試上照顧功臣之后,這是心招不宣的事情,若是被公然鬧了開來,你想朝廷還有什么體面?”
時采風究竟是宰相之孫,縱然沉迷女色,對政事的敏感也絕非常人,立刻明白了重點:“士子們心照不宣卻心中不服!這是借著陸含冰想鉆空子的機會將事情鬧大,好叫圣人不得不公平取士?”
“不錯!”寧搖碧冷笑著道,“所以原本這件事情獲利最大的是陸含冰,但現在下場最慘的也可能是他!”
“這陸含冰還真是樂極生悲!”時采風感慨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泄露了消息?居然被當成了炮灰!”
“那范得意是怎么被真定郡王招攬的?”淳于桑野忽然道,“他是燕郡的解元,才名為人所稱道,為了趕上一科,一年前就離了家鄉,卻因路途耽擱,到長安時考期已過,這才不得不在長安住下等下科,他到長安之后不久,真定郡王詢問起有才之人,有人向郡王推薦了此人,才被郡王籠絡到手的,陸含冰不也是解元嗎?他這避場避的忒讓人奇怪!”
時采風面色一變,道:“不錯!這陸含冰之前有避場之意,似乎是因為他沒有能夠在殿試中幫說話的人,但以他之才,縱然運道差上一點,不像范得意這樣有真定郡王主動招攬,只要略放身段,自己找上門去,延昌郡王一派也不會放棄!縱然真定郡王也不會嫌自己這邊士子太多的。”
“實際上他若是想走這條路,投奔延昌郡王比較好。”寧搖碧冷靜的道,“因為范得意入長安得早,被真定郡王招攬的也早,從去年起,真定郡王為了給他造勢,連義康公主那邊都欠下了人情!現在長安士子中隱隱已經有推范得意為首之勢,這中間范得意的才學是個緣故,真定郡王的支持也不可小覷!所以真定郡王能夠爭取到的名次里,最好的定然會給范得意!但延昌郡王那邊卻沒有似范得意這樣風頭正勁的人選!”
淳于桑野點了點頭:“當年延昌郡王一派為了拉攏士子,捧陳子瑞捧得太過,我姑母不喜歡他這樣明顯的壓制真定郡王,念著太子殿下的面子才讓陳子瑞繼續點了狀元,過后私下里很是訓斥過綠姬與延昌郡王的,如今他們自然不敢這么公然的籠絡士子了。”
時采風嗤笑道:“這士子倒是奇怪,他既想取得好名次,又一直拖著不肯與權貴結交——到被你找了給卓家小七娘捧場,這才忽然借勢,他以為這樣就清高了嗎?不想如今卻還是鬧到了這樣的地步,真正聰明反被聰明誤!”
寧搖碧淡淡的道:“清高不清高且不去說他,但如果沒有延昌郡王一派將事情鬧大,這件事情只在坊間尋常的傳了傳,我只要求他下場,卻不會有旁的接觸,如此殿試之時,為了昭節,我必然要求祖母為他說話,只要他會試的名次不低,殿試時也自然會受到極大的照顧的。”
時采風笑著隨口道:“這和提前結交權貴有什么兩樣?難道他要趁著這段時間勤奮苦讀才能夠有把握過會試嗎?這可……咦?!”他立刻明白過來其中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