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尚武的意外回來在村子里引起紛紛議論,而征兵引起的卻是恐慌。訊息閉塞的村民們不清楚現下的局勢,在他們看來,征兵就意味著打仗,打仗就意味著日子不好過。而國家是什么?對他們來說是模糊而遙不可及的一個無形的東西。他們的心思在自家的田里地里,在一家人的嘴里身上,他們求的是一家人的性命和溫飽;可他們又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們是生活在一個很大很大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巨網當中,這個網的形狀、好壞卻跟他們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他們就在這種混沌的意識中一日復一日地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
尚武走后,鮮于端康和葉愛蓮的身體日漸消瘦,他們支撐著在地里勞作,尚文也變得勤快起來了。這天他們正在地里忙活,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拄著一根木棍蹣跚地走在通往村莊的路上,她看起來是那么的孤獨,那么的虛弱,好像一片葉子,風輕輕一吹就會飛向天空。一只瘦骨嶙峋的臟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狗偷偷跟在她的身后,伺機進攻。她卻渾然不覺,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臟狗耗盡了耐心,也因為實在餓得慌——它大概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好不容易有一堆看起來不難到嘴的肉食,豈能輕易放過。兵貴神速,還是先下口為強,到了村子里人多狗雜,就更不好出擊了——在女子一腳踩在一個小坑洼里,身子傾斜的瞬間,臟狗猛然向前一撲,姿勢一點不輸餓狼撲食的漂亮和迅猛;饑餓激發出了它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女子猝然倒地,臟狗尖尖的牙齒呲出嘴外,迫不及待地要享用它的豐盛的人肉大餐。
“咚”的一聲,臟狗應聲倒在女子的背上,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死得干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尚文手握鋤頭,赳赳昂立。原來,在離大路不到二十米的地里勞動的鮮于一家早就看見了路上的女子和狗,他們看狗小心謹慎、偷偷摸摸的樣子,便斷定這狗懷有狼心。鮮于一家的善心在這一刻達到空前一致,尚文作為代表當選為善心執行者。尚文拿起鋤地的鋤頭悄悄逼近臟狗,而臟狗高度集中的精神讓它對突然出現在它身后的鮮于尚文毫無察覺,以至于人肉未嘗身先死。遺憾哪遺憾。
這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圓滿落幕。尚文扔下鋤頭,拉開女子背上的臟狗,扶起女子,拖著狗便要走。女子撲通一聲跪下了,感激而凄涼地說:“謝謝大哥的救命之恩。大哥,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我愿意伺候大哥一家大小一輩子,,我別無所求,只求大哥給我一口飯吃。”尚文沒想到女子會跪下來求他收留她,他原來只不過是想救一條人命順便弄點狗肉吃吃罷了,沒想到事態的發展偏離了他預想的軌道。他頓時茫然無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至極。
葉愛蓮在地里看見兒子愣怔不動,叫冷梅去看看,是不是需要幫忙。冷梅放下鋤頭走到大路上,說:“尚文,你干嘛站著不動?快把狗拖回去吧,冷了就不好剝皮了。”尚文看看冷梅又看看女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什么也沒有說,拖起臟狗回村去了。冷梅上前扶起女子,上下打量。女子不算太長的頭發糾結成團,凌亂不堪。臉上灰垢斑駁,很好地遮掩了不知丑俊的本來面目。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卻略顯疲憊暗淡。身上的衣服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破洞,黑色的棉絮搖搖欲墜地掛滿全身。裸露在外的手和腳腫脹潰爛,流著黃黃的膿水。冷梅看著女子的凄慘樣子,不禁想到自己當初流落在外的遭遇,對女子的同情中便有了感同身受的痛楚。
“來,我帶你去地里喝點水吧。喏,就在那兒。”冷梅扶著女子的胳膊,用手指了指鮮于端康和葉愛蓮所在的地。女子感激地說:“謝謝大姐!請問剛才那位大哥是大姐的什么人?我還沒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哩。”冷梅笑笑,柔聲說:“哦,他的我的男人。”女子的眼里閃過一絲失望,輕輕地“哦”了一聲。
冷梅將女子帶到地里,倒了一碗水遞給她,對公公婆婆說:“爸爸,媽媽,我看她挺可憐的,就帶她來喝點水。”葉愛蓮沒有說什么,走到女子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女子一番,問:“孩子,你從哪兒來的呀?怎么落得這般境地?”女子的眼里含滿淚水,說:“大娘,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我們那里饑荒特別嚴重,我一家大小離家出外乞討,爸爸媽媽和弟弟都餓死在了路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活著。大娘,您家要人干活不?我什么活都能干,求大娘收留下我,給我一口飯吃就行。”女子故伎重演,想感動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大娘。葉愛蓮說:“孩子,你先別急,喝點水,歇歇再說。”此時的葉愛蓮心里突然萌生出一個大但的想法,她轉身去到鮮于端康的身邊。
“他爸,這孩子雖然是一個討飯的,但我看她的身子骨不錯,那雙眼睛也有神。她既然無親無故,我有一個想法,你看行不行?”葉愛蓮神秘兮兮地說。鮮于端康停下手里的活,掏出旱煙袋,裝煙鍋,問:“什么想法?請她做長工?”
“去,你就知道長工,再說哪有請女的做長工的,我們家女人還不夠多么?”這話明顯是在說不生孩子的冷梅是多余的了。鮮于端康噴出一口煙霧沒接茬。葉愛蓮的聲音更小了,“你看,尚文和冷梅結婚都半年多了,冷梅的肚子沒有一丁點變化,我看她八成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我們鮮于家可不能斷在她的手上,你說是吧?”不等鮮于端康回答,她又接著說道,“要不我們把這女的留下,讓她給我們生個孫子,反正她也沒有去處,我們大家伙每人省一口,養活她還是不成問題的。你說呢?”鮮于端康吧嗒一口旱煙,沉吟片刻,憂心忡忡地說:“那冷梅怎么辦?把她攆了?再說,尚文還不定答不答應呢?”葉愛蓮輕輕敲了一下鮮于端康的頭,撇撇嘴說:“就你這榆木疙瘩腦袋,我們把冷梅攆走,人家不得說咱們薄情寡義嗎?我們對外就說這女的是咱家的遠房親戚,饑饉年月投奔咱來的,別人能懷疑啥。至于尚文嘛,多一個女人對他有什么損失,他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鮮于端康不以為然,說:“冷梅是咱家的遠房親戚,這女的又是咱家的遠房親戚,咱家的遠房親戚就那么多?!還都是年輕女子!人家能不懷疑嗎?這世道還不定怎么變呢,以后若是查起來,我看你怎么辦?尚文也是重婚罪。”鮮于端康到底讀過書,不似妻子考慮問題簡單。葉愛蓮臉一沉,冷冰冰地說:“我只怕沒查到鮮于家,鮮于家早就絕后了,那倒干凈了。”這句話重,很重,相當重,重得鮮于端康承受不起,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癟了,蔫了,默默無語地蹲在地里,頭發在陽光下白得耀眼。
葉愛蓮知道丈夫答應了,她撇下丈夫走到女子的面前,和藹地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啦?”女子恭敬地答:“大娘,我叫許善美,今年十八歲。”葉愛蓮笑瞇瞇的說:“善美,這名字好,又善良又美麗。善美哪,你一個女孩子靠乞討為生,怪可憐的,你先不要走了,就在大娘家歇息幾天,恢復恢復身子再說,你看怎么樣?”許善美當然求之不得,當即就要下跪,被冷梅一把拉住了。許善美就鞠了一躬,說:“大娘,我不白吃,我幫您干活,地里的活我也拿手。”葉愛蓮擺擺手,一副施恩不圖報的慷慨,說:“什么干活不干活,不就一碗飯嘛。”她的善良深深地感動了許善美和冷梅,她們不禁熱淚盈眶。
待他們回到家,尚文已經剝好狗皮,正在剁狗肉。
春意正濃的陽光直直地射在院里。一只剛下完蛋的母雞邀功似的“咯咯嘎——咯咯嘎——”地叫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