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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心與信

初一的夜很冷,屋裡地上炭盆裡的火已經滅了。只有一個小小的燈泡掛在櫃子旁邊的牆角,光很暗、很小,一會兒,英子的小手開始凍得僵硬,眼皮也擡不起來了。她慢慢放下剛剛編制出的鳳凰扣的母扣,鳳凰扣分兩部分,一部分爲母扣,一部分爲子扣,所謂子母扣,就是扣合式,可以把衣服完整地搭連起來。母扣形態如鳳凰身子,子扣如鳳凰的眼睛,這種釦子根據做工與線質區分。那個時候平民百姓穿的衣服幾乎都是粗糙棉布,釦子是與衣服相同的布料做的;而那一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太太身上穿的衣服非常精緻又高檔,幾乎都是綾羅綢緞,她們的衣服釦子大多是鳳凰扣,第一顯示她們的與衆不同,第二爲了顯示出她們的高貴。

英子伸了一個懶腰,她提醒自己,必須好好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英子的成熟就在一瞬間,她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幼兒,漸漸變成了一個少女,她的少年沒有任何快樂,只有艱難,她在艱難之中成長,成長中她沒有索取,只有報恩兩個字,爲了報答葉小姐她願意承擔所有磨難,這個磨難無論是她二哥崔英昌強加給她的,還是爲了她自己心中的夢想,她必須用她瘦弱的雙肩扛下葉家的一切生活。

英子心底的善良真的無人能及,她可憐葉家祖母,她可憐吳家大娘,她可憐吳蓮和吳窮,她可憐靈子和靈子媽媽,她不知道,她自己纔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柳巷子的人常常把她念在嘴裡,老人常常坐在開水鋪子裡閒聊,每每聊到葉家,他們都會聊到英子,他們常常嘆息,“如果我們家有這麼個孫女就好了,早早上班,每天下了班去撿煤渣,有時候去郊外撿白菜葉、挖地瓜……咳,窮人孩子早當家呀!”

因爲葉家剛剛搬來登州路不到兩年,他們不知道英子不是葉家人,更不知葉家所有孩子都與葉家沒有一丁點的血緣關係,他們只知道葉家孩子多,生活不易。

年前的雪到了正月初三都沒有化,風依然刺骨地冷。葉家祖母常常坐在一樓客廳裡發呆,她嘴裡自言自語,“人總有一天要走,有時候想痛痛快快地走了,走了就走了,臨了,還覺得有好多的牽掛,真不知俺那個嫚怎麼就那麼放心地走了呢?”

新麗聽了葉祖母嘴裡的自言自語,她也開始心酸,她也是十三歲的小姑娘了,她常常央求英子帶她去捲菸廠上班,英子知道葉祖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已經離不開人了,新麗還比較懂事,只有她才能照顧老人。

“新麗,祖母的身體已經照顧不了新新和新菊了,葉家就靠你了!”英子經常這樣對新麗說,“再說,菸廠裡有拿著皮鞭的監工,還有日本鬼子,他們把打人當成了家常便飯,有許許多多的工友被他們活活打死!”

新麗聽了英子的話,她打消了去菸廠工作的念頭!

擡起頭看看院門口,高大的梧桐樹在院牆外面搖曳著乾巴巴的枝條,像是一個個光桿司令;屋檐上飛過幾只喜鵲,嘴裡“啾啾啾”著。

耳邊,葉祖母還在念叨,“不知宋先生什麼時候能回青島呀?他應了俺,有時間帶俺去看嫚……”

宋先生真的被葉家祖母唸叨來了,他清瘦的身影在葉家院門口出現了,他手裡提著幾個面口袋,還有兩包桃酥。

宋先生的出現讓葉祖母擡起了頭,她高興地笑了,她嘴裡嘮叨著:“真人呀,不經絮叨!”

進了屋子,宋先生把他手裡的東西放在了一樓客廳的桌子上,他一邊彎下腰,他一邊盯著葉家祖母的臉看了一會,然後他溫和地笑笑,“大娘,您老過年好!”

“好,挺好的!”葉祖母連連點頭,“您也好!宋先生,路上沒出差池吧,那邊的人都好吧?他們身上衣服夠厚吧,這天呀,還那麼冷,冷得俺這手啊,腳啊,沒了血!”

“都好,路上也安全!這天啊,過了正月就暖和了,他們說能堅持,再說總在跑步,也忘記了冷!”

葉祖母知道宋先生嘴裡跑步的意思,那是打仗,行軍打仗就感覺不到冷!

宋先生上前一步攥住老人的雙手,這雙骨瘦如柴的手不僅冰冷,還慘白。宋先生一邊擡起頭端詳著老人凹陷的顴骨,他心裡說不上的難過,少頃,他擡起手抓著老人肩上披著的棉襖,“大娘,您就把衣服穿上袖子吧,繫上釦子就暖和了!”

“不了,穿上不好脫,唉,穿不好穿,脫衣服又太費勁,俺這胳膊擡不動了!老了,老了什麼也不是了!”

葉祖母嘴裡的話讓宋先生流淚,他急忙回過頭去摘下眼鏡,他撩起長袍擦拭著眼鏡片,然後他又擡起衣袖擦擦眼睛。

“宋先生,俺看您年輕了,是不是把鬍子颳了?也是,大過年的誰不知道乾淨整潔呀?年前英子給俺剪了剪頭髮,還幫俺把新衣服拿出來曬了曬,那是一水的新衣服,是俺從奉天帶出來的,一直沒捨得穿,俺準備出趟門,俺好久沒出門了,出去走走也要穿得體面、乾淨一些不是嗎?”老人一邊說著,一邊艱難地擡起胳膊舉到了她的頭上,她把那幾根潦草的頭髮往後抿了抿,“俺這一輩子什麼都趕上了……也曾風光過……宋先生,您看看俺這模樣沒老成沒法看吧,俺真怕見了俺嫚她爹,他認不出俺啊!”

葉祖母的話越來越顛三倒四,似乎她的話裡暗示著什麼?

宋先生語氣哽咽,他強裝笑臉,“大娘,您看上去很有精神,很整潔!”

“讓您見笑了!”葉祖母抿了抿嘴角,像個孩子似的笑了。

“大娘您吃藥了嗎?藥還有嗎?”宋先生輕輕問。

“年前吃過了,這大過年的,俺圖個吉利沒吃。還有,還有呢。”葉祖母看著宋先生,“您快坐,快坐,喘口氣,咱們慢慢聊。新麗呀……”葉祖母一邊對宋先生說著,她一邊扭臉囑咐新麗,“去拿個乾淨碗,給宋先生倒碗熱水暖暖手!”

“嗯!”新麗一邊高興地應著,她一邊邁著歡快的腳步跑上樓去。

“宋先生,俺有話說,不說,俺怕俺耽誤了大事……”葉祖母用憂慮的眼神看著宋先生。

“什麼大事?”宋先生急忙坐到葉祖母椅子旁邊的凳子上。

“這個家需要個人,一個能照顧孩子們的人,俺,俺已經無能爲力啦!”葉祖母聲音很小,很無奈,讓人聽了心裡升起一股股淒涼,涼得宋先生的心都在顫抖。

宋先生從嘴角再次勉強擠出一點點笑容,他不知怎麼安慰眼前的老人,一個堅強的老人,這個老人的名字陳蘇坤,她雖然不是一個共產黨員,但她做了某些共產黨員都不能做到的事情,她養育了四個與她沒有任何關係的孩子,她已經燈枯油盡,她的身體也許已經再也扛不住這個冰冷的春天了。

宋先生想安慰一下老人,他吞吞吐吐都不知應該說什麼,眼前老人的頭髮不僅遮不住頭頂,稀稀拉拉,也已經全白了。從屋檐上投下一束光照在老人無神的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佈滿了老人清瘦的臉頰。

宋先生慢慢站起身,他慢慢走到門前,他擡起頭看著院外的天空,午前的陽光已經灑滿了院子,街道上傳來了人力車與匆匆行人的腳步,他們腳下踩著光滑又堅硬的雪,不知這冰冷的雪什麼時候能融化?黨組織安排的同志什麼時候來青島?路上她不會出事吧?不會的,不會出事,聽大澤山的同志說她雖然說話直來直去,做事卻非常周到,她曾利用她的身份掩護、保護了好多同志……想到這兒,宋先生轉身再次走近老人,他彎下腰微笑著看著老人凹陷的眼睛,“大娘,您不要著急,這個,俺們已經研究了,過幾天組織會安排一個大姐過來照顧您和孩子們。”

“好,這下俺就放心了!”葉祖母臉上飄過心滿意足。少頃,她清清嗓子,她又擡起頭看著宋先生鼻樑上閃光的眼鏡,用商量的口氣說,“開春暖和一些,如果,如果您有時間,您帶俺去見見俺的嫚,好嗎?”

宋先生知道,這是老人唯一的、也是她最後的一個心願,他使勁點點頭,“好!”

“中午留下來吃飯吧!”葉祖母臉色似乎比宋先生剛進屋時紅潤了許多,“除夕那天,剩的豬頭肉,還有一隻燒雞沒有動,俺想等英子休息那天再吃,今兒您宋先生來了,又是正月,您不嫌棄就留下吃頓飯吧。”

“好!”宋先生痛快地答應了,“今兒俺來做飯,還有肉,還有一捆麪條,今兒初三,咱們應該吃餃子,咱們就不麻煩了,下面條吃!”

“吃麪條?太好了!”新菊新新從樓上跑了下來,他們高興地看著宋先生,“宋先生,您做飯,俺們幫忙!”

“不用了,你們不添亂更好,去玩吧!”宋先生擡起手撫摸著新新的頭,“新新長大了,長高了!”

看著新菊新新簇擁著宋先生進了廚房,葉祖母嘴裡喃喃著,“如果英子在家多好呀!”她一邊說著,她一邊顫抖著雙手抓起衣角擦擦她臉上的眼淚。

新麗把一杯熱水遞到葉祖母的手裡,她一邊用她的小手梳理著老人稀疏的白髮,她一邊把老人臉旁的幾縷白髮抿到老人耳後去,她一邊歪著小腦袋高興地說,“祖母,今兒宋先生做飯,不用您和俺插手,真好!”

老人一邊喝了口熱水,她一邊擡起頭看著新麗俊秀的雙眼,低低地說,“不要讓新新調皮,你去看看!不能再打碎家把什啦,這還是正月……”

新麗點點頭,她快步走出客廳,她的腳步剛邁到院子,她又想起了什麼?她轉回身,皺皺眉頭,“祖母,英子姐今兒帶午飯了嗎?”

“帶了,俺偷著把一個雞蛋放在她的包裡,這會兒她可能發現了!”

“嗯,以後俺早起,俺幫祖母給英子姐準備早飯和午飯!”

老人聽新麗嘴裡這麼說,她急忙往前探探身子,她向新麗招招手,“新麗,你過來,過來!祖母有話囑咐你。”

“祖母,有什麼事兒?您說!”

“新麗呀,你也十三歲了,那年你英子姐十二歲生日沒過就進了捲菸廠,不容易呀,新麗呀,祖母要出趟遠門,以後你要學著照顧新菊新新,還要早早起牀給你英子姐做早飯,然後呀,每天要等你英子姐下班平安回家,如果她出了事,你如果來不及找宋先生,你就去找你們的朱老伯。”

“祖母,您去哪兒?”新麗歪著頭好奇地端詳著老人的臉。

“唉,想回家看看,俺想家了!”老人擡起無神的眼睛瞄著院門口長長嘆了口氣,“新麗呀,你要向你英子姐學習呀,你看看,她每天晚上下班回來還要盤扣子,你以後跟著她學著點,雖然說她不讓你去上班,在家裡你也要學著做點手工,粘火柴盒沒什麼技巧,不算手藝,盤扣子不同,俺老了,如果俺眼睛不花,手不麻,俺也跟著她學著編鳳凰扣,那是一門手藝,真真正正的手藝呀!”

聽了葉祖母一席話,新麗有點不好意思,“俺學過,學不會,無論英子姐怎麼教俺,俺都沒學會,還糟蹋了好多線,英子姐說,說俺可能還太小。”

“什麼小?就是笨!”葉祖母有點生氣,她用責怪的眼神瞄著新麗,“英子五歲就會做針線,會刺繡,咳,也許這是人的天性,一般人學不來,學不來就不要學啦,糟蹋線也不行,那些線都是有數的~去吧!”

吃飯的時候,葉祖母讓新麗把那隻燒雞端上了飯桌,眼前的燒雞少了一隻翅膀,新麗皺著眉頭,葉祖母臉上有點難爲情。

宋先生看看葉家祖母,他又看看三個孩子,他想說什麼?他張張嘴,“孩子們快讓你們祖母坐下,來,坐到這兒來!”

新新急忙上前抓住葉祖母的胳膊,站在一旁的新菊急忙把她手裡的不知什麼東西飛快地塞進了嘴裡。

葉祖母擡起眼角瞄了一眼新菊,新菊的腮幫子鼓鼓的,也不知她在嚼著什麼,老人有點生氣,新菊都十二歲了,不知是她還沒有長大,還是她心思太多,無論做什麼她都要計較,不僅不搶著做事,在吃上她還挑三揀四,不是新麗把那隻燒雞放在高高的櫃子上面,也許早已經被她塞進了肚子。

今兒守著宋先生葉祖母把她滿肚子的火氣忍住了,她也不能再生氣了,眼下她邁腳丫子都費勁,每邁出一步全身都打顫。

宋先生急忙上前攙扶住老人,他讓老人慢慢坐下。

葉祖母的身體蜷縮進了椅子裡,像一攤泥。

葉祖母擡起頭向新菊揮揮手,“還站著幹什麼?自己去找凳子坐下,不要怵在那兒,屋裡這點陽光都被你遮住了!”老人又把臉轉向宋先生,“宋先生,來,您把這隻燒雞給孩子們分分!”

宋先生猶豫了。

“咱們給英子留一條雞腿!”葉祖母說。

宋先生低頭看看桌上的麪條,再看看他剛剛炒的三盤菜,還有半盤子的豬頭肉,“大娘,今兒讓孩子們把豬頭肉吃了吧,這雞留著正月初五來人吃,好嗎?”

“正月初五有人來嗎?”三個孩子瞪大了狐疑的眼睛,葉家已經很久沒有來過客人了。

“嗯,俺想,正月初五,她就應該到了!……大娘,您說呢?”

“好,聽宋先生的。”葉祖母笑了,她知道來的人是誰,但,來人她不認識是肯定的,無論怎樣,宋先生介紹來的人一定不會錯,眼前的三個孩子以後能有人照顧,她也放心了。

吃罷飯,宋先生準備告辭,葉祖母在新麗的攙扶下站在一樓的屋檐下,黃丫頭搖著尾巴走在牆角,它的身體清瘦,根根肋骨清晰可見。

看著瘦弱的黃丫頭,宋先生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它一定就是徐豪辰嘴裡的那條小狗,它和它的主人一樣受苦了。想起英子,宋先生心裡升起一股憐憫,他心裡有說不上來的傷感,剛剛大家都吃了麪條,甚至連口湯都沒剩下來,更沒有給英子留半碗,葉家的日子真的很艱難,三個孩子見了吃的狼吞虎嚥,二斤麪條瞬間一掃而光,還有三盤菜和半盤豬頭肉,葉家祖母說這半盤豬頭肉是她初一那天留下來的,今天他來,老人家纔拿出來,他只吃了一片,他再擡起頭時,眼前只有四個比鏡子還亮的盤子。英子在葉家受苦了,不僅沒飯吃還要幹那麼重的活,唉!幸虧葉家祖母明事理,有好吃的她自己不捨得吃也要留給孩子們,她也不虧了英子,畢竟英子是葉家的功臣。

下了班英子與靈子在登州路分手,她要去撿煤渣,這幾天過年家裡用煤多,年前年後她也沒讓新新他們出門撿樹枝,家裡柴火也剩的不多了。

夜深了,登州路上啤酒廠後門的馬路上人影稀疏,半天才從地上冒出一個兩個人,還都是來撿煤渣的。卡車在光滑的地面上奔馳,車轍下面的積雪已經變成了冰,卡車的車輪在上面打著滑,抖落一點點的煤渣,撿煤渣的人忘記了危險,在卡車下面爭搶。

英子不敢靠著卡車太近,她害怕,她害怕被司機罵,她更怕天黑路滑司機的眼神不好,她只遠遠跟在卡車的後尾,或者卡車左右,她的眼睛四處張望,她的腳步很輕,她怕驚動啤酒廠門口站崗的鬼子,她怕那一些鬼子再來搶走她的辛苦成果,她也不敢在原地停留時間太久,只要發現了目標,她飛快地跑過去,抓起它,然後迅速塞進她肩膀上的麻袋裡,這個麻袋還是那天晚上家興送玉米用的,英子給它剪開縫了兩個,一個留著撿煤渣,一個留著撿白菜葉,再縫上兩條帶子,背在肩上正好到屁股下面,拖不著地,還輕便。

“找死呢!滾遠點!”卡車裡探出司機的頭。

司機嘴裡的話聽著惡狠狠的,其實都是好話,他知道撿煤渣的老人和孩子們不容易,他儘量把車開的很慢,他的雙手緊緊抓著方向盤,他就怕卡車在這麼溜滑的地面上不走正道。可是,還是有那麼一些不長眼的人往卡車前面蹭,害得他只能大聲謾罵,“想死另找地,不要給俺添晦氣!”

英子一激靈,她擡起頭順著司機的聲音看過去,卡車前面的那個人不像是撿煤渣的,他身上沒帶任何工具,那個人還搖晃著身子,像喝醉了酒的醉漢。英子不想多管閒事,她繼續緊緊盯著雪地上的黑點,她的前身往前佝僂著,突然,她眼前一亮,一個亮光在積雪與煤灰之間閃爍,她伸出手去,她抓起了一塊手錶,英子認識手錶,父親曾有一塊,形狀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個牌子的?

“你撿到了什麼?”那個“醉鬼”挨個問撿煤渣的,似乎是他丟了東西。

是不是那個人丟了他的手錶?英子一邊想著,她一邊把手錶攥在了她的手心裡,她也不說話,她遠遠地盯著那個蹣跚著向她走近的身影,那身影晃晃悠悠走近了英子,他擡起頭看著英子的臉,“你撿到了什麼?一塊手錶看到過嗎?”

對方語言與口氣很拙,憑感覺,英子懷疑眼前的人是日本人。可是眼前的人上身穿著中國老百姓穿的棉襖,下身是一條棉褲。

“你撿到了!?”眼前的人非常高興,滿嘴驚訝,黑暗裡他一雙明亮的眼睛裡閃著驚喜,他看到了英子慢慢打開的手心裡躺著他的手錶,他身體往前竄了幾步,他伸出手,他急忙抓起手錶。

“謝謝!謝謝您!”眼前的人給英子鞠躬。

英子皺皺眉頭,眼前的人顯然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怎麼沒有那一些日本鬼子的囂張跋扈?他怎麼會在這兒?難道是捲菸廠的鬼子還在監視她?英子沒有說話,她轉身準備回家。

回家的路上,英子感覺那個“醉鬼”一直尾隨跟蹤著她,英子皺著眉頭,今兒白天在廠子裡她沒有發現異樣,監工對她有了笑臉,那一些鬼子也沒有再找她的麻煩,她以爲這事兒就過去了,沒想到日本鬼子還不死心。

“喂,你是,你住哪兒?”後面的那個“醉鬼”在問英子,英子假裝沒聽見,她繼續匆匆趕路,肩上的煤袋子很沉,壓得她走不快,偶爾還要換換肩膀。

突然從英子身後伸出一雙大手,那雙大手把英子肩上的麻袋抓走了,英子一激靈,她本能地要去搶回自己好不容易撿來的煤渣。

“俺幫你!俺不要!”那個“醉鬼”在笑,他的笑聲聽起來很友善,沒有惡意。

“還給俺!”英子還是擔心日本鬼子耍花招,“這是俺撿來的,您也看見了,俺是撿你們不要的,不是嗎?”

“知道,我看見了,你們很辛苦,不要,我不會要你的東西!”那個“醉鬼”的聲音很清脆,聽上去也就二十幾歲的年齡。

“俺要回家,俺自己背就可以,不用你幫忙!你也該回家了!”英子語氣倔強。

“我家就在柳子巷對過住……!”“醉鬼”在笑,他歪著頭看著英子,聲音溫和地問,“你呢?你住在哪兒?你是不是也住在柳子巷?咱們的方向是一直的,那,你不願意回答,但,俺看出來了,你的腳步和俺一個方向,肯定你也住在柳巷子啦!”

英子沉默,對方說他也住在柳子巷,他是誰?怎麼沒見過?也是,她每天晝出夜伏認識誰?

“我妹妹,她和你差不多大,個子應該也差不多,不知你認識不認識?”

“誰?”英子吐口而出。

“她名字叫靈子,她在捲菸廠上班。”

“靈子?!”英子一激靈,她皺皺眉頭,今兒沒聽靈子說她哥哥回來了呀,眼前的人是騙子吧?

“你們認識?”對方的聲音充滿了驚喜,“我還沒見過妹妹,已經十多年了,那個時候她剛剛會識字,我母親就帶著她來青島找我們父親啦!”

英子沒有回答對方的話,她只是沉默,她以前聽靈子說過她有一個哥哥在日本上學,上學期間她哥哥參加了反對侵略同盟會,後來她哥哥被日本政府抓去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靈子家人都不知道,去年靈子媽媽想把靈子託付給葉家照顧,她媽媽想回日本找她哥哥,而此時,靈子哥哥竟然突然出現在英子眼前。

英子懷疑靈子哥哥的真實身份,他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他沒去捲菸廠找他妹妹,反而出現在啤酒廠後門的馬路上?

眼前到了葉家門口,英子停下了腳步。

“哥哥瑧直嗎?”靈子家門口傳來了靈子清脆的呼喚聲,“哥哥—”

“妹妹!”靈子哥哥扔下英子的麻袋,他大踏步撲向靈子,兄妹兩人抱在一起,靈子嘴裡喃喃細語,“媽媽說哥哥回來了,她說哥哥出去看看爸爸工作過的地方……真好,哥哥回家真好,媽媽高興地哭了……”

“嗯,回家,咱們回家!”靈子被她哥哥攬在懷裡,兩個人擁抱著擠進了他們家的院子。

英子傻傻地站在葉家院門口,聽著靈子家傳來幸福開心的聲音,英子想起了她的三個哥哥,從前的幸福似曾在眼前,她被三哥哥寵愛著長大,自從日本鬼子來了,那份幸福與開心一下就消失了,英子恨日本人,她更恨奪走她快樂時光的日本鬼子,可是,對眼前的靈子一家英子恨不起來,因爲靈子一家也是戰爭的犧牲品,他們不想參與侵略戰爭。

正在英子胡思亂想時,一個身影不知從哪兒突然躥了出來,嚇了英子一跳。英子凝神一看,是吳窮,吳窮滿臉嚴肅,好像他不會笑,也許他父親剛剛死了他笑不出來吧。

“給,給黃丫頭的。”吳窮把他手裡一個紙袋放到地上,“這是一些骨頭!”

“骨頭?”英子一愣,“哪來的?”英子問出一個正常人不能問的問題,是吳窮拿來的,一定是吳窮家吃剩的唄。

“是飯店門口撿來的!”吳窮口氣沒有猶豫,“俺妹妹又啃了一遍,剩的骨頭扔了還不如給你家黃丫頭吃。”

“你有事?”英子明顯感覺到吳窮有事求她幫忙。

“你你能不能告訴俺,你二哥,還有那個他們在哪兒?”吳窮嘴裡的他們是指新修和家興。

英子皺著眉頭,她即是知道二哥他們在哪兒,她也不能告訴吳窮,何況她也不知道,她使勁搖搖頭。

“真的不知道?!”吳窮撇著嘴角,他滿臉失望。

英子知道吳窮不是壞人,就是好人她也不能告訴他,那是秘密。英子再次搖搖頭。吳窮嘆了口氣,他失望地轉身離開,看著吳窮的背影,英子想起了什麼,“你,你等等!”

吳窮急忙折回身,他滿臉興奮,他以爲英子要告訴他她二哥他們在哪兒。

“你在這兒等一下,待會,俺去拿點東西給吳蓮。”英子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了院門。

院裡黑漆漆一片,只有黃丫頭站在院子裡,似乎它早就聽到了英子的腳步聲,它等待英子開門已經很久了,吳窮彎腰撿起地上那袋骨頭,他一擡手隔著門縫扔給了黃丫頭。

黃丫頭叼著那袋骨頭蹲到了牆角,它忘記了跟英子打招呼。英子把半麻袋煤渣放在了一樓的屋檐下,她回頭看看吳窮,吳窮依舊站在院門外。

樓道盡頭的大臥室裡傳來葉祖母的聲音,“是英子嗎?你的飯在鍋裡放著,還熱著吧?”

“嗯,俺知道了!”英子一邊應答著葉祖母的話,她一邊竄進了她的臥室,很快,她又從臥室裡鑽出來,下樓,然後她大步邁到了院門口,她把她手裡的一個小包裹遞給了吳窮。

吳窮擡頭看看英子的眼睛,意思問是什麼?英子認真地說,“這是俺送給吳蓮的東西,正月十五那天俺不休息,所以俺沒辦法親自送給她。今兒,俺本想去你家直接把這送給吳蓮,俺又怕看到你的那個後母!”英子不想撒謊,她的的確確從心裡很討厭吳蓮的後母。

“好,俺替你給俺妹妹!”吳窮嘴裡話絲毫沒有可憐他妹妹的意思。

“你很願意讓你妹妹嫁出去,是嗎?”英子生氣地嘟囔了一句。

“那家人很好,雖然不是大買賣家,俺妹妹嫁過去至少能吃飽飯,這樣俺也放心,至少不再受那個女人的欺負!”吳窮嘴裡的話是實話,英子知道捱餓的滋味,如果吳蓮以後不捱餓,不被欺負,又有人疼,何不是一件高興的事兒?

“你走吧,告訴吳蓮,以後回家找俺玩!”英子一邊說著一邊退回院裡,她準備關上院門。

“好!如果你二哥回來,麻煩你通知俺一聲!”吳窮扔下這句話,一轉身像風一樣飛走了。

英子把院門插上頂門槓,她聽到黃丫頭在角落地發出美滋滋的聲音,她笑了。

英子慢慢上了樓,她鑽進廚房,她抓起一碗剩玉米粥,她津津有味地喝起來。

“英子!”葉祖母披著大棉襖邁出了她的臥室,她的眼睛瞄向廚房,她看到英子站在鍋竈前端著一碗玉米粥狼吞虎嚥。

聽到老人的聲音,英子急忙擡起頭看著老人蹉跎的身形,“祖母,您去歇著吧!”

“英子,今兒宋先生來過了,他帶來了麪條,我們中午吃的麪條,沒有給你留……不好意思呀。”老人一邊說,一邊搖頭,一邊嘆息。

“麪條留不住,俺不挑食,這玉米碴子粥很香!”英子不計較吃,只要有東西塞滿肚子就行。

葉祖母沉默,她臉上閃過一絲難過。

“祖母,晚飯您吃過了嗎?”

老人點點頭,突然老人想起了什麼,她擡擡她的脖子,“還有一件事,俺差點忘了告訴你,你家來信了!今兒傍晚,新麗在院裡撿到的,她說信皮上英子兩個字她認識,還是你教給她認識的!”

“在哪兒?信在哪兒?”葉祖母嘴裡的話讓英子興奮地跳了起來。

“先吃了飯,那封信在你房間櫃子上放著呢!”葉祖母一邊說著,她一邊咳嗽著,她一邊慢慢轉身向她的臥室走去。

英子飛快地把碗底剩下的玉米粥全倒進了嘴裡,然後她把碗在水池子上洗出來放在鍋竈上,她一扭身鑽出廚房,她又一扭身鑽進了她的臥室。

藉著樓道的燈光,英子看到一封信安靜地躺在她牀前的櫃子上,她埋怨自己,剛剛進來給吳蓮拿東西時怎麼沒有發現?

信是邱先生寫來的,一看那漂亮的字體,整齊的小楷,讓看著的人心升喜愛,比吃大肉大魚都高興,這是老家來的信,這也是母親寫來的信,家裡來信是英子的渴望,更是她的精神支柱。英子的手抖個不停,她眼睛裡的淚水無法抑制,奔流而下,這是她激動的淚水,整整兩年了,這是她第一次收到她母親的來信,似乎母親就站在她身旁與她說話。

遠處傳來了飛機飛過的聲音,似乎就在頭頂,街口還有“邦邦邦”聲,那是車伕收車回家摔打車墊發出的沉悶的聲音。英子緊緊抓住手裡的信,她就怕自己是在做夢,靜靜的房間裡只聽到了英子的喘息聲和哭啼聲。

英子你好!

母親想你,你嫂子想你,你張伯想你,還有你舅母想你。還有,英春和順子已經不記得你了,可是每次大家給他們說起你,英春喊你小姐姐,順子喊你小姑姑,你張伯故意逗他們問,“你英子姑姑在哪兒?!”“你英子姐姐在哪兒?”

順子會說,“小姑在城裡!”

“在青島!”英春知道青島啦。

你張伯還經常把你小時候的事情講給他們聽,似乎他們還不明白,但,會笑的前仰後合。

邱先生的學堂辦在咱們崔家大院,有二十幾個孩子來學識字,挺好的。

你舅母說她過了年去青島看你,俺和你嫂子給你做了新棉襖和新棉褲,不知你長高了沒有?長胖了沒有?俺說做大點,大點比小點好,所以,大了你也湊合穿,只要不冷就好。

英子,本想早點給你寫信,只因家裡忙,沒顧上你,還有,聽你舅母說,不知這封信什麼時候、能不能送到你手裡,有好多話以後見了面再說吧!

英子,你在外面一定好好照顧自己,有眼力勁,就這樣吧!今天喝臘八粥,不知你喝了沒有?

臘月初八

英子一邊哭著一邊讀完了母親讓邱先生寫來的信,她胸口有千言萬語想對她母親說,她又不知從哪兒說起?這封信是母親臘月初八寄出來的,今天都正月初三了,信纔到了她的手裡,可見杜甫的詩句用在此時最合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烽火不是連三月,而是從1931年到今天還沒有熄滅。

英子又想,很顯然,她年前給家裡寫的信母親他們也還沒收到,這封信是誰送來的呢?很明顯不是通過郵局寄來的,葉祖母說信是新麗在院子裡撿到的,那麼,這封信一定是通過二哥他們送來的,眼下這種情況,寄封信很費勁,母親說有好多話要說,似乎又不敢說,母親一定是怕信落到日本鬼子手裡吧?

此時英子腦袋像開足了發條的鐘擺,胡思亂想,她想到了她母親的樣子,每逢沙河集市,張伯都要趕著馬車帶著英子三哥崔英茂和英子去集市上玩,在出門之前,母親常常把英子拉到她的房間的梳妝檯前,把英子凌亂的細髮梳理的整整齊齊,把英子小臉洗的乾乾淨淨,還要換上新衣服,像是去參加誰家的婚禮,再在英子小臉上抹上雪花膏,英子一身香氣,當坐上馬車,母親還要追到馬車跟前拉著英子三哥崔英茂的手,千囑咐萬囑咐,“不許貪玩,不許要這要那,看好妹妹不要被人領走了!”

其實英子母親王氏有很好的脾氣,英子祖母活著時常常逢人就誇,“大兒媳婦忠厚老實,又賢惠,還顧家,又幹淨,主要乾淨,把家裡家外打理的整整齊齊,雖然有點絮叨,埋怨,也只是小菜一碟,在俺崔家不算什麼。”

英子母親王氏十八歲嫁到崔家,第二年就生下了崔英業,第三年生下了崔英昌,第五年生下了崔英茂,第七年生下了崔英芬,英子出生時她母親王氏已經三十多歲了,英子小弟崔英春出生時王氏已經奔四十歲了。

英子想起母親站在院子裡吆喝三哥崔英茂的聲音,聲聲入耳,崔家大院裡最調皮搗蛋的是英子三哥崔英茂,看著他老實,其實他最不讓人省心,這是母親常常與祖母嘮叨的話;還有母親向父親埋怨二叔摳門,唉聲嘆氣的聲音;還有,祖母和二嬸她們誇英子心靈手巧時,母親偷偷抿抿嘴角,然後說,“您太誇讚啦,她還是一個孩子!”說這一些話時,母親臉上美滋滋的;還有這幾年,母親讓張伯把家裡的黃醬悄悄送到大澤山抗日遊擊隊,她的大度與開明無人能及,再想起母親看著英春和順子歡喜的樣子,英子似乎已經乘著風駕著雲坐著夢迴到了家裡,回到了崔家大院。

暮色漸漸的深了,霧雲遮住了月光,那一片片黑色的瓦頂,傳來跳躍的老鼠“唧唧”聲;遠處的戰火像白晝一樣通明,照亮了天地,時而疏疏縷縷升起一股股菸灰,又慢慢落下去;遠遠近近的人們不知醒著?還是睡著?雖然感覺到房子在搖動,本來房子已經很陳舊,習慣了,都把那陣陣搖晃當成了風;似乎還能聽到海邊的海鷗在風中急飛,發出“咕咕咕咕咕”聲,海邊離著登州路不算近,懷疑是海鷗慌不擇路,竄進了貧民區。

當一切都靜下去時,月光慢慢鑽出了雲層,照著沉睡的房子,照著大大小小的街道,照著橫躺在馬路上已經凍僵的屍體,沒有哭聲,只有風帶起一層層厚厚的煤灰蓋住他們赤裸的身體。

院裡,黃丫頭吃飽了臥在樓梯口,它第一次吃的這樣飽,它似乎和它的主人一樣心裡美滋滋的,只是它滿足有飯吃而已,英子滿足是有她思念的家人的消息。

天還沒亮,英子就醒來了,又該起牀了,一天又要重新開始,英子心裡沒有埋怨,又能埋怨誰?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葉祖母沒有起牀,也許她太累了。英子悄悄走進廚房拿起一塊年前剩下的玉米餅子,玉米餅子凍得硬邦邦的,她不在乎,她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黃丫頭從牆角站起身來,它也已經習慣了每天天不亮就目送英子出門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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