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被兩個日本士兵帶進(jìn)了刑訊室。
刑訊室裡,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鬼子,看他的穿戴像一個軍官,官銜還不小,他手裡拄著一把長刀,長刀沒有鞘,閃著陰森森的寒光;日本軍官身旁的右側(cè)站著一個戴著眼鏡的漢奸,一條黃褲子,一件長長的灰布長褂子,一副金邊眼鏡,不倫不類的穿戴,好像是個翻譯;日本軍官身後還站著一個日本士兵,這個士兵右手抓著長槍,長槍杵著地,他站得筆直,挺胸擡頭。
英子垂著頭,她一雙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衣襟下襬,她滿眼驚恐,滿臉淚。那個日本軍官擡起一雙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著英子,他的嘴角往一邊歪了歪,突然他嘴裡吼著,“你會寫字嗎?”
他的這一聲吼嚇的英子一哆嗦,英子心裡想,沒想到眼前這個鬼子的中國話說得這麼標(biāo)準(zhǔn)。
英子縮著她瘦弱的肩膀,一邊使勁搖頭,一邊顫抖著聲音怯弱地說,“沒,沒上過學(xué)!”
“伸出你的手!”那個鬼子軍官惡狠狠地直視著英子,他聲音嚴(yán)厲。
英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雙小手。這雙小手英子天天洗好幾遍,有時候撿煤渣回家,摘掉家興和新修給她的那副手套,她還要用院子裡的沙子搓手,因爲(wèi)她要編鳳凰扣,這雙手不能有半點煤灰,必須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
“給!”那個鬼子軍官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支筆和一個本子,“啪”扔在英子腳下。
英子擡起張煌的眼神看著那個日本軍官,“?”她想問什麼意思?其實英子明白鬼子想讓她寫寫字。
“拿起來!”鬼子軍官聲音冷酷又急促。
英子彎下腰,她用左手抓起筆,她用右手拿起那個本,她哆裡哆嗦把手裡的兩件東西遞給她身旁的一個鬼子士兵,那個鬼子兵站著一動也不動,像一具冰冷的屍體、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
“寫字,寫你的名字!”鬼子軍官提高了聲音吼叫。
英子猶豫了,她擡起驚慌失措的眼神,“俺,俺不會寫!”
“寫!你的名字?!”
“崔蘭芬!”這個名字是英子到頤中捲菸廠上班之前改的,這是英子三叔崔耀宏的主意,爲(wèi)什麼三叔給她改了名字?英子不清楚。
“崔蘭芬?!把這三個字寫出來!快點,別磨蹭!”翻譯官一邊俯首低眉看了一眼他身邊坐著的日本軍官,他一邊嘴裡向英子喊著,“別磨蹭!”
英子眼裡含著淚水,她驚恐地?fù)u頭,“不會寫!俺真的不會寫字,俺,俺沒上過學(xué)!”
“你,你過去把她名字寫下來,讓她照著寫一遍!”鬼子軍官擡起眼角向他旁邊的翻譯吼著。
“是!”那個翻譯急忙向日本軍官弓弓身,然後他一轉(zhuǎn)身疾步跨到了英子面前,他彎腰從英子手裡抓起本和筆,他把本子放在牆邊上的桌子上,他回頭看著英子,“用右手抓著筆,寫……哪個崔?哪個蘭?哪個芬?”
英子搖搖頭。
“崔蘭芬!我想應(yīng)該是這三個字,是嗎?”翻譯真的寫對了英子的名字。英子還是搖頭。
英子知道她的這個名字在捲菸廠裡有登記,眼前無論是鬼子還是翻譯一定早已經(jīng)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必須裝作不認(rèn)識這三個字。
“不認(rèn)識嗎?這是你的名字!”翻譯扭臉惡狠狠瞪著英子的眼睛。
英子滿臉誠實地?fù)u搖頭,“不認(rèn)識!”
“把這三個字你照著寫一下!”翻譯把他手裡的筆硬塞進(jìn)了英子右手裡,“寫!用右手握著筆!”
英子用她的右手的整個手掌笨拙地握住了那支筆,她照著那個翻譯寫的字,一筆一劃地寫,三個字被英子五馬分屍,根本看不清崔蘭芬三個字的偏旁部首在哪兒?
刑訊室裡的幾個鬼子互相看看搖搖頭,那個坐著的鬼子軍官向門口擺擺手,英子身旁的兩個鬼子兵抓起英子的瘦胳膊,他們把英子拽著扔出了捲菸廠。
靈子也被鬼子兵扔了出來,因爲(wèi)靈子根本不會寫中國字。
靈子的母親抱著靈子又哭又笑,她一遍一遍撫摸著靈子的頭,她滿臉滾著淚水。
劉纘花彎腰看著英子的眼睛,英子搖搖下巴頦,意思是沒事。劉纘花懸著的那顆心輕輕放下了,她的嘴角飄過一絲微笑,“走,咱們回家!”
宋先生正在葉家等著英子和劉纘花,他已經(jīng)知道了捲菸廠發(fā)生的事兒,他心裡有點擔(dān)心,他擔(dān)心英子,他更擔(dān)心那一些被鬼子抓走的捲菸廠的工人。
宋先生告訴劉纘花,讓她們繼續(xù)在青島城裡貼傳單,並且還要貼到日本憲兵隊的附近。
劉纘花點點頭,“爲(wèi)了讓日本鬼子釋放無辜的捲菸廠的工人,宋先生,是不是發(fā)動一下青島民衆(zhòng)……”
宋先生點點頭,他把沉默的眼神轉(zhuǎn)向英子,輕輕說,“英子,這件事不能再發(fā)生第三次,很危險!今天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
宋先生一邊對英子說著,他一邊把頭轉(zhuǎn)向劉纘花,“鬼子認(rèn)識煙紙裡的字體,還是讓英子寫……讓朱老大帶進(jìn)棉紗廠和造紙廠一些,他可以值得信任!這樣會讓鬼子焦頭爛額,找不出具體根源!”宋先生的話很有道理。
“宋先生您還要出城?家雲(yún)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他去了日照!過幾天就回來了!劉纘花同志,近段時間一定要警惕,希望您保護(hù)好英子安全,保護(hù)好葉家孩子們的安全!”
“不用保護(hù)俺,俺不怕!”英子搖搖頭,“俺也去發(fā)傳單,俺撿煤渣時把它塞進(jìn)啤酒廠後院……”
宋先生看看劉纘花,他心裡真的還有好多話要說,他又不知他該說不該說,看看單純的英子,他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大家都開始沉默。
少頃,宋先生站起身,他擡起大手撫摸著英子的頭,“那個董卓祥出來了,朱老大出了不少力,英子有時間去看看董師傅!”宋先生一邊說一邊準(zhǔn)備離開。
昨天董卓祥對宋先生說,他要收英子爲(wèi)?zhàn)B女。宋先生知道董家吃穿不愁,葉家這幾個孩子更離不開英子,他把新菊介紹給了董卓祥,董卓祥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宋先生覺得他心裡有愧,對不起英子。
“是,俺一定會去看望董師傅,他是一個好人!”英子說的是真心話。
“現(xiàn)在主要先想辦法讓日本人釋放捲菸廠的工人!”宋先生一邊說著,他一邊把臉再次轉(zhuǎn)向英子,“英子以後做事小心點,以後不允許再在菸捲裡放字條,這一次已經(jīng)驚動了日本鬼子,他們已經(jīng)暗中派人盯著菸廠裡的每個職工,他們不僅狡猾,還心狠手辣……咱們一定要好好活著,活著爲(wèi)了看到鬼子滾出青島!”
劉纘花也看著英子囑咐,“記住了嗎?把宋先生的話好好記到心裡去……唉,太危險了!今兒俺的心呀像被掏空了……”
“劉纘花同志您的責(zé)任很重,無論怎麼樣都推卸不掉,咱們抗戰(zhàn)需要老百姓,而不是犧牲老百姓生命!”
聽了宋先生的話劉纘花低下了頭,她知道她沒有阻止英子是她的錯,她不僅沒有阻止英子去那樣做,她甚至默默允許了英子的擅自操作。
“對了,還有一件事,俺的書屋可能暫時回不去了!以後俺有了落腳地再派人聯(lián)絡(luò)您。”宋先生的聲音很小,他的眼鏡後面的眼睛很亮,“劉纘花同志,城裡事情暫時交給您,但,必須小心行事,居安思危!”
“是!”劉纘花擡起手?jǐn)n著她的鬢角,“以後俺一定多用腦子,宋先生,您放心吧!您也好好保重!”
目送著宋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裡,劉纘花關(guān)了院門,然後她轉(zhuǎn)身攬著英子瘦小的身體往樓上走,她心裡真想表揚(yáng)表揚(yáng)英子,因爲(wèi)英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有好多日本士兵看到了英子寫在菸捲上的字,其中那一些反對侵略戰(zhàn)爭的士兵放下了武器。
“英子,去洗洗睡吧!明天還要早早去上班!這幾天,你在捲菸廠裡最好沉默,一問三不知!”
“嗯”英子點點頭。
春天的尾巴搖走了冷,卻招來了青島的霧氣,這個季節(jié)霧氣茫茫,濃濃的潮溼穿梭在每個角落裡,每個角落裡升起一股股發(fā)黴的味道,那種臭烘烘的味道乘著風(fēng)四處飄蕩。
英子下班回到葉家時,舅母劉纘花不在,新菊新新已經(jīng)睡了,客廳裡只有新麗一邊編織手套,一邊等英子,黃丫頭臥在她的腳邊上。
“新麗,待會俺出去一趟,你把院門關(guān)上就去睡覺,不用等俺!”英子一邊說一邊往樓上竄。
“英子姐,今天還去撿煤渣嗎?你還沒吃飯呢?”新麗看著英子急匆匆的背影問。
英子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離開了葉家,她的身影直奔登州路。
不遠(yuǎn)處的街角偶爾傳來一聲兩聲的狗吠,驚擾著四周的黑、空氣的靜,一張看不清顏色的漁網(wǎng)籠罩著大地上的一切,漁網(wǎng)的空隙投下朦朦的、散散的、慘淡的月光。
一個小小身影在啤酒廠附近穿梭,她把手裡一張張紙片塞進(jìn)了日本料理店,塞進(jìn)了啤酒廠後院牆上的夾縫裡。
“什麼人?”粗糙的話音裡傳來了拉槍栓的聲音。
在啤酒廠附近巡邏的鬼子發(fā)現(xiàn)了英子。
英子撒腿就跑,她沒有往柳巷子跑,她怕連累柳巷子的人,更怕連累葉家的人。她的身影沒有遲疑地竄進(jìn)了蓮花山南路。
這個時候路上行人稀少的可憐,不清不白的月光被霧水包著,雖不亮堂,也能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著急慌忙地往前逃跑,她的身後緊緊追趕著幾個持槍核彈的黑影,子彈在她耳邊呼嘯而過,鑽進(jìn)她頭頂上的牆裡,濺起沙子眼似的火光。
眼前的蓮花巷被夜幕籠罩著,霧氣在空氣裡徘徊,幾隻燕子從旁邊的屋檐下飛了起來,驚恐萬狀,像一道光躥過了黑暗,躥過了蓮花巷,英子顧不得仰頭看看天空,汗水與恐懼遮住了她的雙眼,她心裡只有一個念想,快跑!……“父親,救救您的英子……孔伯伯在嗎?您救俺……舅母您快出來救救俺呀!”英子真的怕了,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害怕,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她只希望眼前有一個洞她就鑽進(jìn)去,可是,身邊除了擁擠不堪煤爐和各家各戶的糞桶以及一些零零亂亂的劈柴,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身旁,各家各戶的門緊緊閉著,沒有一星點動靜,即使嬰兒的啼哭也聽不見了,耳邊只有槍聲,鬼子沒有射中英子,那是他們故意的,他們想抓活的,他們的耳語英子聽明白了。
“跟俺來!”巷子拐角處伸出一隻手,她使勁拽住了英子的胳膊。
英子一驚,她想看看對方是誰?對方高大的身形特別像舅母,真的是舅母顯靈來救她了嗎?對方?jīng)]有給英子思考的時間,她拽著英子左拐右拐躥進(jìn)了另一條巷子。
英子的身體多次碰撞到窄窄巷子裡放著的煤爐子和劈柴,沒有疼,只有迷糊,眼前的人太能跑了,英子就似對方手裡的一根木頭,無論這根木頭碰到哪兒、磕到哪兒、即使碰得頭破血流,她依然拽著英子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們終於甩掉了鬼子,可以說,不知鬼子被甩到哪兒去了。英子氣喘吁吁停下腳步,她的身體已經(jīng)透支,她“撲通”坐在了地上,汗水泡溼了她的衣服,她只感到頭暈?zāi)垦#頍o力。
“鬼子爲(wèi)什麼追你?你懷裡抱著什麼?”一個女孩的聲音。
英子慢慢擡起頭,她的一隻手裡緊緊抱著那個包袱,她另一隻手扶著身邊的牆艱難地站起來,她向?qū)Ψ綋u搖頭,然後,她深深鞠躬,她嘴裡沒有吐出一個字,似乎她已經(jīng)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這兒是石橋衚衕,俺姓顧,名字顧小敏,你願不願意到我家裡去坐坐?”
英子搖搖頭。
“你住哪兒?”
英子又搖搖頭。
“看你比俺小幾歲的樣子,可,很能幹,鬼子能追你你一定不簡單。俺今年十八歲,你呢?”眼前是一個善言的女孩,她的聲音清脆又溫和。
英子慢慢擡起頭,暮色籠罩著女孩的臉,看不清模樣,但,女孩個子很高,看上去有一米七還多,身影苗條。
“你回家嗎?俺送送你?”
英子又搖搖頭,她心裡很明白眼前的女孩不是壞人,她本可以說實話,她不敢。
這是英子與顧小敏第一次相逢相遇相識,沒想到,後來,她與新麗新新也搬進(jìn)了石橋衚衕,與顧小敏在一個衚衕生活了一年。這是後話!
捲菸廠職工又開始罷工,橡膠廠和棉紗廠職工也來聲援,他們強(qiáng)烈要求日本憲兵隊釋放無辜的工人。日本鬼子似乎感覺到了他們末日即將到來,戰(zhàn)場上他們一次次失敗,士兵情緒低落;城裡工商界人士開始團(tuán)結(jié),共同抵抗他們的稅收。
爲(wèi)了安撫城裡的老百姓和罷工的工人,日本人釋放了被他們抓走的捲菸廠的工人,但,他們收買了更多的漢奸走狗安插進(jìn)個個工廠和街口小巷。剎那間青島的上空又籠罩了一層厚厚的煤灰,老百姓不僅不敢亂說話,甚至都不敢大口喘氣。
早上上班路上,英子和靈子遇到了騎著自行車的朱家老大,朱家老大告訴英子說,董卓祥找她,英子讓朱老大給董卓祥捎話,休息天她再去看他。
“董師傅找你有事,英子,你最好請一天假去看看他,或者下班後俺帶你去見他!”
捲菸廠這個時候不準(zhǔn)請假,生病要有醫(yī)院醫(yī)生開的假條,甚至捲菸廠還會安排監(jiān)工到家裡看看,看看工人是否真的生病?
“工廠不讓請假!”靈子擡起頭看著朱老大的眼睛說。
英子也向朱老大點點頭,“靈子說的是真話,這個時候不好請假,晚上下班再說吧,下了班俺不去撿煤渣了!”
朱家老大撇撇嘴角,他擡起頭看看天空,“好像你今天撿不了煤渣,要下雨!”
“您又不是老天爺,怎麼能看那麼準(zhǔn)?如果它想下,它就現(xiàn)在下,我們就可以不上班了?”英子真盼著天能下雨。
“這老天爺呀,不聽俺的,他有時候?qū)iT和窮人作對!”朱老大嘴裡一邊嘟囔著,他一邊挎上自行車走了,他身後留下一串車鈴鐺聲。
靈子擡起頭嘻嘻笑著看著英子的眼睛,她問英子董卓祥是誰?
“董卓祥是裁縫鋪的老闆,他無緣無故被日本憲兵隊抓去了,後來又放了,他可能找俺有事,問問俺能不能給他編釦子?”英子心裡清楚,董卓祥剛剛從憲兵隊放出來,他不可能問她編釦子的事情,什麼事情她也不敢瞎猜、瞎說。
“他爲(wèi)什麼被抓?”靈子有點好奇。
靈子的好奇讓英子大吃一驚,她馬上意識到她說錯話了,她不該說董卓祥被抓的事情。
“不清楚。”英子搖搖頭。晨色裡靈子眼睛裡閃爍著朦朧的光。
英子突然問,“靈子,那天日本士兵抓你去了刑訊室,他們沒有爲(wèi)難你?”
靈子慌忙搖頭,“沒有,我什麼也沒說,只是,他們讓我監(jiān)視著你們!”
英子沉默了,她想起了那天舅母囑咐她的話,“靈子必究是日本人,日本鬼子會利用他們自己人探聽一切有價值的消息,雖然靈子母親和靈子父親不會出賣咱們,但靈子太小,她心裡的仇恨是暫時的,她還沒有真正懂得日本侵略者行爲(wèi)的可恥,如果日本鬼子再給她灌輸一些錯誤思想,她也許會改變她心裡的觀念。”
“英子姐,我什麼都沒說,我只是答應(yīng)了他們監(jiān)督一些工友!還有,昨天晚上我母親還打了我,告訴我不要忘記我哥哥瑧直的死!”
”俺相信你,靈子!我們永遠(yuǎn)是好朋友!”英子使勁抓起靈子的手。
忙忙碌碌的一天在夜色降臨之前結(jié)束。
夜色降臨時,天下起了雨,雨開始不大,後來雨點慢慢變急,很快連成了一股股水流從天而降。
英子和靈子跟著下班的隊伍通過了廠門口,她們沒有帶雨具,廠門口不準(zhǔn)停留,她們手拉手跑到了一溜屋檐下。她們在雨裡顫慄。
雨點落在頭頂?shù)奈蓍苌希l(fā)出“嘀塔嘀嗒”聲,就像敲打著的邊鼓,雖不洪亮也不悅耳;路上的雨水越積越多,在路燈下漂移;雨滴砸進(jìn)身旁的水溝濺起煤色的水珠,雖然晶瑩並不奪目;雨水澆到路面上,升起一股股煙霧,煙霧又被如刀的雨劈開,似教堂裡神父身上的黑袍被豁了一個口子,又似一條條無法癒合的傷口,那個傷口在流著烏黑的血水。
天越來越黑,雨越來越大,四周避雨的工人漸漸走了,他們有的就那樣迎著雨走下去,有的脫下他們腳上的鞋子提在手裡走在雨中,還有的是他們家裡人送來了雨傘和雨衣,路上多了幾處風(fēng)景,路燈下,零散散的雨傘,有的補(bǔ)了好幾個補(bǔ)丁,有的只是一塊塑料布扯著前面的兩個角,有的是一個麻袋,麻袋折起一個角就那樣披在他們的身上……
靈子母親來了,她給靈子帶來了雨具,一把櫻花傘。靈子母親看到了英子,她向英子點點頭,“你舅母沒在家,我去喊她了,你的弟弟妹妹在樓上,他們似乎沒有聽到我喊……雨太大,他們聽不見,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英子急忙向靈子母親鞠躬行禮,她知道一把傘無法給三個人遮雨,她搖搖頭故意笑笑,“謝謝您,待會俺舅母就回來了,下這麼大的雨她不會不管俺的!”
“也是!”靈子母親一邊看看英子,她一邊攬著靈子的肩膀走了。
雨中只剩下了英子孤零零站在屋檐下。
英子仰起頭,她昂起眼睛,她呆呆地看著雨珠一串一串擦過她的鼻尖落下。
“英子~”劉纘花的聲音穿過雨簾。
英子擡起頭順著聲音看過去,劉纘花高大清瘦的身體在雨中顫抖,她手裡握著一把傘,那把傘英子認(rèn)得,那是葉小姐生前留下的。
劉纘花傻乎乎地任由雨水澆溼她的全身,她也沒有撐開那把雨傘。
“舅母,你爲(wèi)什麼不打傘!”英子看著她舅母像個落湯雞,她心酸。
“俺姑娘都淋著雨,俺怎麼能打傘?”劉纘花語氣裡帶著笑,“瞧瞧俺丫頭,就剩下你一個人啦,遠(yuǎn)遠(yuǎn)看著孤零零的,怪可憐的,俺心疼呀!嘖嘖嘖,衣服都溼了,頭髮一縷一縷的……”
“俺沒事,大家也剛剛走!”
走在路上,劉纘花問英子,“咱們今天去見見董師傅,好嗎?”
“好!”
“英子,過幾天俺去河北一趟!弟弟妹妹又要交給你一個人啦,可以嗎?”
“幾天?”
“不知道!”
“您去做什麼?舅母。”英子腦子裡突然冒出了葉小姐,她心裡一哆嗦,葉小姐也曾這樣拜託她照顧弟弟妹妹。
想起葉小姐,英子眼裡涌出兩行淚,淚水和雨水交融。
“組織讓俺先去城陽,然後把一些東西送到河北滄州!”劉纘花嘿嘿一笑,“俺這老爺們性格適合這趟買賣!家興和新修也去,路上大家互相照顧,你不要擔(dān)心!”
聽舅母說家興和新修一起去,英子放心了。
“宋先生說把新菊送到董家,我們要徵求你的意思!”劉纘花試探的口氣問英子。
“不行!”英子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劉纘花嘆了口氣,故意說:“唉……晨陽在周家過的很好,不捱餓!大家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宋先生說新菊天天埋怨在葉家吃不飽飯……你自己是不是想去給董卓祥做養(yǎng)女?”
“不是,俺不會去董家,以後俺一定不讓新菊捱餓!”英子掘強(qiáng)地說。
“董卓祥點名要你做他的養(yǎng)女呀!”劉纘花垂頭看著英子噘著嘴巴的小臉,這張小臉只有她劉纘花半個巴掌大,看著讓人可憐,她情不自禁地長長嘆了口氣,“宋先生已經(jīng)把新菊託付給了董師傅!宋先生知道葉家沒有你是不可以的!所以他讓你繼續(xù)留在葉家照顧新麗和新新!”劉纘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她的眼睛看著前方的路口,她何嘗不想讓英子去董家,英子去董家不僅能學(xué)到手藝,還能不捱餓!可是,如果英子離開葉家,葉家這幾個孩子怎麼辦?
英子繼續(xù)沉默。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英子擡起頭看著她舅母,“舅母,去見董師傅就是爲(wèi)了把新菊送到他家嗎?俺不去!”
“董師傅的爲(wèi)人你應(yīng)該很清楚不是嗎?”劉纘花突然覺得孔閱先曾經(jīng)的話是正確的,英子傻的讓人可憐,爲(wèi)了讓其他人吃飽飯英子自己天天喝涼水充飢,就是這樣,她都不願意放棄葉家的這幾個孩子。
想到英子吃的苦劉纘花心裡在流淚,她使勁搖搖頭忍住眼淚,她又嘆了口氣,故意說:“新菊是宋先生當(dāng)年送到葉家的,他最有發(fā)言權(quán),新菊個人意見也願意去董家,不知英子你怎麼想的?你自己還是一個孩子,你卻要把自己當(dāng)做家長,你給了她們什麼?至少沒餓死,還活著而已!”
“大家不是都捱餓嗎?又不是隻有葉家沒飯吃!”英子沒有理由反對舅母對她的埋怨,她心裡很清楚新菊不喜歡住在葉家,新菊已經(jīng)過夠了沒有飯吃的日子,她常常埋怨新麗,也埋怨英子,可是……似乎沒有可是!
“你說的都有道理,英子,是新菊自己願意去董家,你是無法阻止的……”劉纘花心裡很難過,英子做得夠好了,她不應(yīng)該埋怨英子,英子還是個孩子呀,可憐的孩子自從離開家來到青島沒過一天好日子……劉纘花吸吸鼻子,她盡力把語氣放慢,“新麗不願意離開葉家,她願意與你一起養(yǎng)大新新!新新更不願意離開葉家,他也不願意離開你!再說宋先生沒想讓新新離開葉家,畢竟新新是葉小姐在沙子口死人堆裡撿來的,那年新新父母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葉小姐收養(yǎng)了他……新新以後就是葉家唯一的後人。”
”新菊願意去董家?!”英子打斷劉纘花嘴裡的話,她擡起淚眼看著她舅母。
劉纘花點點頭,“如果你同意,明天朱家老大就把她送過去!”
英子沒有回答劉纘花的話,她心裡有點難過,她想哭,她知道新菊願意去董家,她無法阻止,她更不能強(qiáng)迫新菊留在葉家跟她繼續(xù)吃苦。
“董師傅想見見你,他救過你!”劉纘花語氣裡帶著嚴(yán)肅,“咱們可不能忘本呀!”
“他是好人,俺知道,新菊真的願意去董家,俺也不能強(qiáng)留她,俺的確給不了她好吃的……”英子哭了,她爲(wèi)新菊哭,她爲(wèi)葉家?guī)讉€孩子命運(yùn)哭,她覺得她對不起葉小姐,她沒有本事養(yǎng)大葉家的這幾個孩子。
“好了,別哭了,新菊以後不再捱餓,董卓祥沒有孩子,他一定會對新菊疼愛有加,宋先生也說,這樣很好,也減輕你的負(fù)擔(dān)!”
“俺沒有負(fù)擔(dān),只是俺對不起他們,還有晨陽,現(xiàn)在又是新菊,嗚嗚嗚……俺對不起他們!”英子大哭,天也在哭,雨還在下著。
英子跟著劉纘花來到了利津路董家裁縫鋪子。
董卓祥一見到英子,他滿臉的皺紋笑開了花。他急忙往前瘸著腿走了幾步,他忘了身上的傷痕。
英子向董卓祥鞠躬感謝他那天的幫助。
“英子,本來俺給你舅母說喜歡英子,想讓你跟著俺學(xué)做衣服,那個宋先生說,你以後還要回老家,還要回家照顧你弟弟和你母親,所以,唉……”董卓祥說話開門見山。
“您的腿?”英子滿心自責(zé),她自責(zé)她給董家?guī)淼牟恍摇?
“鬼子打的,他們幸虧沒打俺的手,俺還要靠這雙手吃飯呢,唉,可惡的鬼子,就是披著人皮的狼。”董卓祥一邊伸手抓起桌上的暖瓶,他一邊抓起茶碗,他一邊看著劉纘花,“俺就喜歡英子這個孩子,以後啊,以後勝利了,鬼子滾了,英子留在青島吧,把英子母親弟弟也接來,俺董家沒有別的,您瞅瞅,還有這處大大的院子不是嗎?住的下好多人。唉,這是老掌櫃的留下來的,俺突然又覺得對不起他!”董卓祥的臉上落下兩行淚,也許他想起了他老婆杜堾。
劉纘花急忙從董卓祥手裡接過茶碗,她看著董卓祥,“明天朱家老大把新菊送來您家,您身邊有個孩子,您不再孤獨~孩子有不對的地方您就說著點,不要慣著,女孩快十二歲了,還不太懂事,希望您多擔(dān)待。”
“好,好,不過,英子呀,你沒事多來俺董家走走,董伯伯每次看到你呀,俺這心裡就多了許多開心,少了煩惱。”董卓祥用慈愛的眼神看著英子的小臉,他嘆了口氣又說,“英子,不要嫌棄你董伯伯絮叨,過去的事就忘了吧,她已經(jīng)死了~”董卓祥垂下他的眼簾傷心地抽涕了幾聲。
看著傷心的董卓祥英子心裡更自責(zé)。
稍停,董卓祥擡起衣袖抹抹他臉上的淚水,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劉纘花,說,“這屋裡少了她吵吵,俺又覺得冷清清的,俺這是賤呀!”
“都這樣,都這樣!”劉纘花連忙迎合著董卓祥嘴裡的話。
“俺不記仇,俺只記得董師傅對俺有恩!”英子喃喃著,“是俺對不起您!”
董卓祥急忙擺手,“哪裡?俺不是那個意思,如果英子再遇到麻煩俺董卓祥也會全力保護(hù),無論是丟掉俺這條老命,俺也在所不辭!”
“撲通”英子一下跪在董卓祥眼前,“董伯伯謝謝您!等您老了,以後,以後俺一定像照顧俺娘一樣照顧您!”
聽了英子的話,董卓祥很激動,他急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英子,有你這句話董伯伯已經(jīng)心滿意足,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
董卓祥一邊伸出雙手把英子拉了起來,他一邊看著劉纘花說:“英子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更是一個能吃苦的好姑娘……您有福呀,有英子在您身邊……您就少操心……”
劉纘花連連點頭。
英子乖乖地站在劉纘花的身旁,她擡起頭打量著董家陳舊又古老的擺設(shè),看著董家屋裡精美的傢俱與珍奇古畫,看樣子董家的條件不錯起周永萱家,以後新菊住在董家一定不會受委屈,董師傅有手藝,讓新菊吃飽飯不成問題。
離開董家時,雨停了,雨水在坑坑窪窪的路上四處奔波。
劉纘花一隻手裡抓著雨傘,她另一隻手裡緊緊握著英子的小手。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們一會穿過窄窄的小巷,她們一會鑽過有高高臺階的十字路口,英子的手被她舅母溫暖的大手攥著,她很幸福,很幸福,她想起小時候,每次去舅母家做客,舅母都要想盡辦法做一桌子好吃的,英子又想起了她老舅,英子想哭,她不敢哭,明天舅母也要離開葉家,離開青島,祖母曾說分別的淚不吉利,英子使勁吸吸鼻子,她把在她眼眶裡旋轉(zhuǎn)的淚水吸進(jìn)了肚子裡。
“英子,感冒了嗎?”劉纘花垂下頭看著英子的小臉,輕聲問,“被雨淋著了嗎?”
“沒,沒有!”英子急忙咧咧嘴角,“這點雨還淋不病俺!”
“英子,舅母明天離開青島,葉家這些孩子需要你照顧,首先你一定好好保護(hù)自己,那樣才能保護(hù)好新麗新新,新菊以後有董卓祥照顧,你也不要再去城外了,俺看家裡地窖裡還有一麻袋玉米和土豆,夠吃一陣子的啦!土豆不能久放,你們一定先吃土豆,還有,俺看見柳巷子旁邊的那個公園草坪上有野菜,還有好多螞蚱菜,有幾個老人在挖,家裡糧食不多了就到那兒去挖點,千萬不要跑遠(yuǎn)了!”
“嗯,俺知道了!”英子又使勁點點頭。
突然一陣警笛聲劃破了黑夜,英子的身體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劉纘花的大手緊緊抓住英子的小手,她擡起頭,隱隱約約,不遠(yuǎn)處傳來了大皮鞋砸在泥水裡的聲音“咵咵咵咵”,那聲音似乎是從黃臺路上傳過來的。
劉纘花急忙拽起英子的胳膊,“快走!也許鬼子在巡邏,或者鬼子發(fā)現(xiàn)了什麼可疑目標(biāo)!”
英子也不說話,她緊緊跟著劉纘花往前跑,她們穿過了幾條細(xì)細(xì)的巷子就到了柳巷子。
劉纘花的腳步慢了下來,英子感覺舅母真的老了,就跑了一會兒她就跑不動了,開始大口喘粗氣。
劉纘花的手慢慢鬆開了英子的小手,她一隻大手扶著她的腿,她弓著背輕輕咳嗽著,她擡起另一隻大手掌“噗噗噗”輕輕錘著她的胸口。
葉家小院很安靜,黃丫頭正悄悄站在院子正中間,它也許早聽到了英子她們熟悉的腳步聲,它就那麼機(jī)靈地豎著耳朵。院門開了,它搖著尾巴踩著院子裡的雨水躡手躡腳邁到了英子身邊,它擡起頭,一雙又大又圓又亮的眼睛在黑夜裡閃著喜悅之色。
英子顧不上黃丫頭,她攙扶著劉纘花的胳膊往客廳裡走,她回頭向黃丫頭努努嘴巴,意思是讓它去院門口盯著點。
“俺沒事,英子,放開手,俺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你的小胳膊還弄不動俺這個大象身子!”
“還大象呢,俺看就是一棵枯樹枝!”英子嘴裡輕輕埋怨,“跑這點路就累成這樣,讓俺英子看笑話了,是誰天天說自己有多壯實,壯實的像一頭牛,今兒又變成了大象,是您做出的麪人大象吧?!”
劉纘花被英子嘴裡話弄笑了,“英子,你什麼時候變成了絮絮叨叨的管家婆?”
“舅母,您說實話,您今天跑了多少路?您吃過中午飯沒?”英子嘴裡一邊埋怨著,她一邊把劉纘花扶進(jìn)了一樓客廳。
英子急忙抓起桌上的暖瓶倒了一碗開水,她一邊擡起頭看著坐在一旁大口喘氣的劉纘花,她嘴裡一邊埋怨,“舅母,您爲(wèi)什麼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您只會囑咐別人……俺猜想,您今兒又沒吃中午飯?”
“嗯”劉纘花點點頭,她的嘴角哆嗦著,她真的很累,更餓。
“在董家俺就聽到您的肚皮在打鼓!”英子小嘴又撅了起來,“最不讓人省心的是舅母您……”英子一邊說,她一邊扭身匆匆上樓。
“英子你去做什麼?不要驚醒他們幾個!”劉纘花有氣無力地對著英子背影說。
“俺看看廚房有什麼?”
一會兒,英子手裡端著一盤鹹菜,和一盤玉米餅子走下樓,她笑著看著舅母說,“新麗還給咱們留了不少飯!舅母您快吃吧!”
“以後新麗是你的幫手,至少你每天下班回來能吃上一口熱乎乎的飯!”
“嗯,舅母您快吃,這鹹菜還是葉家祖母活著時用凍白菜葉醃製的,很好吃!”
“他們東北人都會醃製酸白菜和鹹菜,尤其東北的幹鹹菜疙瘩非常好吃,像肉一樣香,越嚼越香!”劉纘花咂咂嘴巴,似乎她剛剛吃過似的,“那年在大澤山吃過,是一個從東北迴來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帶來的,俺回去就跟你娘說了,你娘那年也曬了一些鹹菜旮瘩,然後讓俺帶到了大澤山和城陽,當(dāng)時你二哥英昌在,他也吃了你娘曬的鹹菜疙瘩,他說真香!”劉纘花一邊把一塊餅子送進(jìn)嘴裡,她一邊抓起一塊醃白菜舉到眼前,“有時候俺想,什麼時候燉一鍋大白菜,狠狠吃上兩大碗。”
“後院牆上有乾白菜葉,也是葉祖母那年晾乾的,她說沒菜吃的時候讓我們燉著吃,舅母,明天俺給您燉一鍋!”
“不用了,留著你們吃吧,出了城就到了鄉(xiāng)下,鄉(xiāng)下這個時候白菜綠油油的,到那兒我讓老鄉(xiāng)燉一鍋吃,哈哈哈,想想都解饞!”
可是,英子怎麼也沒有想到,劉纘花在去滄州的路上遇到了鬼子,爲(wèi)了掩護(hù)家興和新修兩個孩子,劉纘花永遠(yuǎn)留在了滄州河間。
英子從家興嘴裡得到消息時劉纘花已經(jīng)犧牲一個多月了。英子痛哭失聲,她後悔自己沒有給舅母燉一鍋大白菜,她對舅母的思念擊垮了她的身體,英子病了,病得很重,幾乎起不了牀,舅母劉纘花是她精神支柱,她的支柱沒有了,她只剩下了丟了魂魄的軀體,她神情恍惚,她的靈魂似乎跟著她舅母劉纘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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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不太喜歡做針線,但,她喜歡做花樣麪食,一隻小小的兔子和一隻小豬在她手裡活靈活現(xiàn)。除了做麪人舅母還有一個小小手藝,編麻花辮。舅母經(jīng)常在她的腿邊提前放一個矮凳子,她讓英子幾個女孩挨個排著隊坐在矮凳子上,舅母會給大點女孩編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給年幼的英子梳兩個綿羊角,一邊一個毛絨絨的紅球球,襯托著英子又白又嫩的小臉,就像兩朵胭脂紅跑偏了。這個時候舅母會擡起頭瞇著眼打量著英子,欣賞著她的傑作,“俺英子最美,最白!”
那個時候老舅手裡抓著他的菸袋桿蹲在屋門口,他的眼睛瞅著院裡圈養(yǎng)的幾隻綿羊和幾頭豬,他的眼睛笑成了兩條縫,似乎眼前的羊呀、豬呀很快就會變成白花花的大洋。
“當(dāng)家的,你什麼時候去趕集?賣掉一頭豬,換幾袋小米,那南方的小米熬粥很香,這幾天英子在這兒,讓她嚐嚐鮮!”舅母擡頭昂臉看著老舅。
“不可以!”老舅把他的煙鍋在門口臺階上“啪啪”磕了幾下,“俺還準(zhǔn)備讓它們明年生小仔呢!”
”呸,摳門!英子是你的親人,與俺劉纘花還差兩層肚皮,你怎麼吝嗇也不能差你外甥女這口?不是嗎?”舅母故意埋怨老舅。
老舅垂著頭站起身,他默默往院門口外面走。英子急忙從小凳子上蹦起來,她一下竄到了院門口,她拉住老舅的大手,“舅舅去哪兒?俺也去!”
“出去走走!在家裡受氣!”老舅耷拉著臉一邊往前走,他一邊偷偷回頭斜了一眼舅母,然後他再低著頭看著英子的小臉,“英子,你說,咱們家的大豬能賣不能賣?過了年大豬還要生小仔呀!”
“不能賣!”英子瞪著圓圓、黑黑的小眼珠子看著她老舅,她又回頭看看仍然坐在屋門口臺階下的舅母,她向舅母眨著小眼睛,“不能賣!呵呵呵呵”她一邊歪著頭故意搖著她頭上的羊角辮。
“不知好歹的小東西,不知舅母爲(wèi)你好嗎?”舅母擡起頭用責(zé)怪的眼神看著英子,故意吆喝:“外甥還是跟舅舅親,跟俺這個異姓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呀!”
老舅撩起他的長大褂,他再次歪頭撇著嘴巴瞄著舅母,他臉上有點得意洋洋。
“英子,跟著這個摳門出去,見什麼要什麼,俺看看他還吝嗇不吝嗇。”舅母故意撩著她的大嗓門,“英子,不要把新衣服髒了,還有舅母剛剛給你扎的羊角辮,不要跑散了!”
英子一邊乖乖地答應(yīng)舅母的喊話,她一邊跟著老舅邁出了院門口。
王家莊大街上也沒有什麼可以玩的,何況只是一個百戶人家的村子。村子裡最熱鬧的就是幾個小賣部,還有地主家高高大大的深門洞。小賣部裡只有幾樣簡單的針頭和線繩、鹹菜和食鹽,還有幾罈子五顏六色的糖果。除了鹹鹽和糖果還能有點主顧,其他的東西家家戶戶都有,就像老舅身上的長袖馬褂,那個時候男人幾乎每人一件,不是新的就是舊的,甚至補(bǔ)著大補(bǔ)丁的到處可見。
地主家高高的門洞裡有幾個穿著鮮亮衣服的娃娃,他們的身影在門前的石獅子身上竄上竄下,石獅子被他們磨的錚明瓦亮,他們的笑聲也非常嘹亮,那樣無憂無慮。
每當(dāng)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了。平常老百姓點的燈不是馬提燈就是小油燈,那點燈光很暗,只有一點亮映在窗戶上,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間;而地主家的燈不僅掛滿他們家的大院,還掛在他們家門洞裡,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通明瓦亮,兩盞大紅燈籠在深深的門洞子裡的門樑上蕩著鞦韆,很是喜慶。
英子喜歡亮亮的燈,可是,老舅吝嗇燈油。用舅母的話就是,天天掛大紅燈籠掛不起,那燈需要熬油,一個晚上兩碗油不夠,舅母常常說:“你老舅很會過日子,天黑也不捨得點燈,就是煤油燈他也不捨得點,這是你英子來了,他才點一會馬提燈。”
的確如此,晚上睡覺前老舅把馬提燈掛在了炕頭上方的牆上,他還不忘了囑咐舅母,“等英子睡著了你就把燈滅了!”老舅一邊囑咐著舅母,他一邊抱著自個被子去了廂房。
英子睡在她的夢裡,久久不願意醒來,因爲(wèi)她的夢裡有她的舅母和她的舅舅。
朱家老頭找來了肖醫(yī)生,肖醫(yī)生給英子打了一針。肖醫(yī)生說,“不要擔(dān)心,孩子太累了,讓她好好睡一覺,明天俺再來給她打一針,也許就沒事了!”肖醫(yī)生的話英子聽見了,她也不願意睜開眼睛,她怕她睜開眼睛再也看不到她舅母了。
吳蓮來看英子,她把晨陽帶來了,晨陽一聲一聲的呼喚,“小姑姑,小姑姑,你快起來呀!”
英子睜開了眼睛,她看看站在她身邊哭涕的新新,她再看看懂事的新麗,她抓著著吳蓮的胳膊坐了起來,她從新麗手裡接過一碗水,她“咕咚咕咚”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