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這一生,要不精彩的活著,要不就悲壯的活著,但決不能窩窩囊囊地生活一輩子─摘自尤建設博客
還有八個月甄建國就要從區衛生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了,這些日子他非常忙綠,手里的工作正在移交,可是他的接班人一下子還不能適應,許多工作他不得不親自上陣,因此把他忙得焦頭爛額的。
回到家里,妻子蘇婭見他一臉疲態,趕忙遞上了一條熱毛巾,讓他搽搽汗。
“是不是單位里又忙得不可開交啦?”蘇婭嘆了口氣問道,“唉,馬上就要退休了,總是那么忙,要當心自己的身體呀!”
妻子一直是關心自己的,這一點甄建國心里非常清楚。可他在單位里是個領導,話不能隨便說的,回到家里,在妻子面前難免發些牢騷:“誰說不是吶,小顧都跟了我快三年了吧?按理說這孩子根子正,又有學歷,本質是很不錯的。可不知為什么,干起工作來總是縮手縮腳的,好像永遠都長不大。”
蘇婭遞給他一杯茶,讓他坐在沙發上,說:“我看哪,不是小顧放不開手腳,是你不放心人家吧?”
甄建國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茶幾上,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三年前,組織上決定讓小顧做我的接班人,我是打心眼里高興。小顧雖說是在農村長大的,可人家多勤奮,上了大學又考了研究生,一個農村的孩子,家里供他上學是非常不容易的。”
蘇婭說:“那多好呀,有這樣的接班人你還不滿意?”
甄建國說:“人是個好人,一上班把辦公室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根本就不用我操心,也真的難為他了。可我需要的是一位局長、一個能干大事的領導,不是清潔工!”
蘇婭說:“你小點聲行不行?總是這樣,心里一不舒服嗓門就大,誰跟你吵架來著?真受不了你!”
甄建國說:“好好,我壓低嗓門行不行?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氣。”
蘇婭說:“這就對了嘛。帶一個人是不容易的,培養一個人也需要有耐心的。再說了,老甄,我看是不是你的方法上有問題?是你沒有真正放手讓他去干吧?”
甄建國沉思了一會,說:“不會的,有幾次我暗中觀察了一下,發現他處事有點優柔寡斷……”
蘇婭說:“那是人家工作上沒經驗。”
甄建國說:“誰剛開始工作就有經驗啦?還不都是邊干邊摸索的嘛。再說了,上面都有政策罩著,只要不違背政策,沒必要縮手縮腳的。該斷不斷那是當領導的致命弱點,沒必要大事小事都要來向我請示匯報的。”
蘇婭笑了,說道:“這說明人家心中還有你這么個大領導,人家是尊重你嘛!”
甄建國苦笑了一下,說:“他這一尊重不要緊,可就苦了我了,局里大大小小的事還得我親自上馬,沈書記在一旁還挖苦我說,‘老甄啊,該放手時就放手,別把自己的身子給累壞啰’,你看看,他說的是什么話?”
蘇婭說:“我看哪,人家沈書記說的不錯,主要是你心里總放不下。老甄啊,依我看,還有八個月你就要退下來了,別總把著局長的位子不放,你就讓小顧去干嘛。”
甄建國說:“老蘇啊,你又笑話我了是不是?你以為我不肯放權,我甄建國是那樣的人嗎?這個衛生局長我都干了快二十年了,辛辛苦苦的干了半輩子,我都干膩了,我巴不得明天就從這個崗位上退下來,回到家里養養花草,享享清福,我把住這個位子不放?你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了!”
蘇婭笑了起來,說道:“瞧瞧,我才說了這么一句,你又來了,是不是?你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老甄啊,你先別發火嘛,我還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我這不是提醒你一句嘛,你是個馬上就要退休的人了,如果你真的要培養人家,有些事情就該讓小顧去做了,你只要在一旁把把關就行了,別大事小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好像離了你人家什么都不會做了似的。”
甄建國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么輕巧就好了,我也省心了。可事實是,他一上手就畏首畏尾的,你叫我怎么省心?老蘇,你也是當過領導的人了,你說我們過去在農村插隊的時候,年紀比他們還小,我們怕過什么沒有?還不是自己闖出一條路來的!”
蘇婭說:“你還敢提過去?那個時候你可知道天高地厚?你那不叫無畏,你那叫無知,你懂嗎?記不記得我們農場有一個連隊,一個知識青年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把水桶掉到井里去了,他到井下去撈水桶,結果就沒上來。后來許多知青奮不顧身下井去救他,結果一個個都掉到井里上不來了,那一次就死了八個知青,多可惜呀!后來一打聽才知道,那井底下有硫化氫,他們都是因為中毒死的。你說無知害不害人?我問你,當時你要在場你下不下去?”
甄建國說:“當時我要在場我會毫不猶豫的下去的。”
蘇婭說:“所以我說嘛,那不是勇敢,那就是無知,我問你,插隊的時候你拿的是啥文憑?你連初中畢業文憑都沒拿到吧?”
甄建國說:“你別光說我,你不也一樣,那是歷史的原因,不能怪我,我反正是念完初中文化的。”
蘇婭說“你那點知識插隊入戶還行。后來你返城以后,進了機關,為啥還要去上夜大?說明你的知識太欠缺,你肚子里的東西,已經不能適應你現在的工作了。”
甄建國說:“你說的這一點我也承認,時代在進步嘛,文化知識也要跟上呀,這就是我為啥還要上夜大的原因了,可我的學習純粹是一種責任,一種使命,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同我們下一代人的區別。”
蘇婭說:“老甄啊,我們不能總停留在過去呀,你剛才不也說了嗎,時代在進步,年輕人總會超過我們的。”
甄建國說:“老蘇,我不完全同意你的說法,有的偉人幾百年才出一個,后人有幾個能超過他們?”
蘇婭生氣道:“你那叫抬杠,你是偉人嗎?別臭美了!”
甄建國說:“不過你得承認這一點,現在年輕人的價值觀跟我們的價值觀截然不同。”
蘇婭說:“哪里不同啦?我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
甄建國說:“我們過去干啥都不考慮報酬的,現在的小青年動輒就是要錢,這就是區別。”
蘇婭說:“請你說的具體點。”
甄建國說:“就拿過去我們在開荒營的時候來說吧,那一次大個子陷阱淤泥里,我奮不顧身去救他,我當時頭腦里根本就沒想啥報酬,一心只想救人。現在的人呢,辦啥事情先考慮經濟效益,這就是兩代人之間的不同點。”
蘇婭說:“現在是商品經濟,講的就是經濟效益,我們那是什么年代?物資短缺,計劃經濟,這根本是兩碼子事。虧你還是個局長呢,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甄建國說:“咱不說別人,就拿咱的女兒小敏來說吧,工作上是勤奮,可一回到家里呢,就把家里當成旅館飯店了,除了吃飯睡覺啥事也不做。”
蘇婭說:“你看你,都沒個男人氣魄,連自己的女兒都要計較,是不是在單位里受了氣拿到家里來撒啦?”
甄建國還想說下去,就聽有開門的聲音,人還沒進屋,話就傳來了過來:“爸、媽,你們都在呀,今晚吃什么呀?”
蘇婭低聲對甄建國說:“別再說了,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她提高了嗓門,“吃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待會兒端上桌不就知道啦!”
甄敏換好了拖鞋,走到他倆跟前,撅著嘴說:“人以食為天嘛,不吃東西會餓死的。”
蘇婭說:“死丫頭,媽那天餓著你啦?快去洗洗手,飯菜一會兒就端上桌。”
甄敏朝甄建國吐了下舌頭,調皮地扮了個鬼臉,脫下外衣,掛在衣架上,又到衛生間把手洗干凈了,坐在飯桌旁等候。
蘇婭板起臉來,朝他倆喊道:“你們都是吃飯館來著?像模像樣地坐在那兒,也不幫端個盤子,真不像話!”
甄敏說:“媽,今天我都累了一天了,實在不想動了,對不起啊。”
甄建國無奈,只得站起身來,跑進廚房,幫著打飯。
蘇婭說:“趕明兒我也不做飯了,大家都去吃飯館!”
甄敏說:“媽,飯館里的菜哪有您做得好吃呀!”
蘇婭說:“算我上輩子欠你們倆的,今世還債來了,是不是呀?小敏,不是我說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到現在什么家務活都不會干,你看你那房間,亂七八糟的,昨晚上睡的被子,到現在還沒疊上。哪有姑娘家像你這么懶的?”
甄敏說:“媽,又說了,讓我把這頓飯吃完了好不好?”
甄建國拿起筷子,端起碗,也不搭理她們,只說了句:“吃飯”,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蘇婭白了他一眼:“女兒的壞脾氣,都是你慣的。都三十歲了,生活上還不能自理,難怪到現在還嫁不出去!”
甄敏說:“媽,嫁不嫁是我的事情,這跟爸沒關系的。”
蘇婭說:“好好,我不說了。那你給我個時間表,打算什么時候把自己嫁出去?”
甄敏把空碗往餐桌中間一推,用餐巾紙抹了抹嘴,說:“爸媽,我吃完了,我還有點事情,您倆慢慢吃。”說著,站起身來就朝自己的房間走。
蘇婭著急地說:“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吶,就著急去上網了,什么事情比婚姻大事重要哇?”
甄敏站住了,回轉身,說:“媽,您不懂的,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的,您就別再操心了,好嗎?”說著,走進自己的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
蘇婭對甄建國說:“你看看,這孩子,成什么體統?老甄,剛才你還怨天怨地的,滿肚子牢騷,怎么,女兒一回來了,你就變成啞巴啦?是不是女兒幫你說話了,你就不啃聲了?你也該出面管管她啦,別總是讓我來當這個惡人。”
甄建國說:“我單位里的事還管不過來呢,家里的事你就多費點心吧。”
蘇婭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怕得罪了你的千金小姐。以后的日子不好過了,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吧?”
甄建國說:“別瞎猜了,我主要是想在家里圖個清靜。”
蘇婭問道:“那女兒的事你就不管了?”
甄建國說:“不是我不想管,你也看到了,現在的年輕人跟我們說不上三句話,有些事情根本沒有共同語言,你讓我跟她怎么談?”
蘇婭說:“我不管,咱倆就這么一個女兒,她的事情你也有份,你不找她談就是變相的縱容她的壞脾氣!”
甄建國無奈的說:“今天我累了,想早點睡覺,改天找時間跟她好好談談,這總可以了吧?”
蘇婭“哼”了一聲,說:“就你?好,我等著,我會拭目以待等著這一天的。”
甄建國說:“唉,要是她外公還活著就好了,她最害怕的就是她的外公了。”
蘇婭說:“這還用你說?我爸連我見了都有點害怕,他那不怒自威的神態,就往那兒一站,誰見了不哆嗦?”
甄建國說:“我從來沒見他跟小敏發過火,可小敏就是不敢見他。”
蘇婭說:“我爸文化雖然不高,但他對自己子女教育非常嚴格,家教也非常嚴,不容許他們犯錯的。”
甄建國說:“是啊,我跟他每次談話都非常小心,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說錯了什么,被他批評。”
蘇婭笑了起來,說道:“可有一個人就不怕他,他跟我爸就像朋友一樣,每次談話都無拘無束的,簡直就是忘年之交。”
甄建國問道:“你說的是尤建設吧?他這個人跟誰都是這樣。蘇婭,你記得咱們剛去黑龍江農場插隊那會嗎?那個漁業連的指導員?”
蘇婭說:“咱們不記得,你說的是陳國棟吧?”
甄建國說:“那時候建設跟他鬧得多兇,這兩個人就像有多大仇恨似的,建設差一點就要把陳國棟家的房子點著了。可現在你看看,建設每次到黑龍江去,就住在他的家里,兩個人恨不得鉆一個被窩。”
蘇婭說:“其實建設這個人并不壞。唉,也不知道他現在咋樣了?”
吃完晚飯,甄建國洗完腳,早早的上了床。晚上睡覺前他有看書的習慣,他把頭靠在靠枕上,打開床頭燈,在枕頭下取出厚厚的一本書,又從床頭柜里取出一副老光眼鏡戴上,看起書來。
蘇婭把家務事都收拾完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了會電視,一個人覺得很無聊,生氣的拿起遙控器“啪”地關了電視機,走進臥室,也鉆進了被窩。
“唉,”甄建國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不行,我要學她外公好好管教她,不能讓她這么任性下去!”
蘇婭轉過身來,望著他,問道:“你不是在看書嗎,怎么又說起小敏來了?”
甄建國說:“是啊,小敏那丫頭總叫人不省心。”
蘇婭說:“你那是瞎操心,其實咱們的小敏人還是不錯的,工作上積極能干。她把精力都放在事業上了,如果她把自己的個人問題給解決了,我根本就不用擔心她的。”
甄建國放下書來,說道:“你說現在的孩子,各方面的條件都那么優越,怎么連自己的個人問題都解決不了?咱們過去的條件那么艱苦,不照樣戀愛結婚、成家生孩子,難道現在的世道變了?”
蘇婭說:“你呀,別再多愁善感了,留著點精神,明天還要上班呢。”
甄建國說:“今晚上也不知怎么的,說著說著就說到過去的事了,腦子里總是閃現出一段一段往事,抹也抹不去。”
蘇婭說:“過去的事有什么好回憶的?你累了,也該早點睡了,別想了,啊?”
甄建國忽然問道:“老蘇,咱倆結婚幾年啦?”
蘇婭說:“笑話,女兒今年都已經三十歲了,你說咱倆結婚幾年啦?”
甄建國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放下書本,摘下眼鏡,索性坐了起來。“老蘇,我在想,這些年來咱倆的日子過得挺不容易的,是什么東西支撐咱倆熬過來的?”
蘇婭喃喃地說:“老甄,別胡思亂想了,早點睡吧……”不一會兒功夫,她就進入了夢鄉。
望著蘇婭那一頭花白的頭發和眼角的皺紋,甄建國哪里睡得著,剛才他還覺得很疲倦,可此刻他卻沒有一點睡意,他的大腦皮層非常興奮。他心想,老啦,都老啦。蘇婭和她母親一樣,四十多歲就開始長白頭發了,不到六十歲,頭發就白的多黑的少了。在她的臉上依稀還留存著年輕時的風韻,當年,為了追求她,自己差點豁出一條命去。他和蘇婭的結合可以說是經歷過風風雨雨考驗的,如磐石一樣堅固。他不想再回憶那段往事,回憶是件痛苦的事情。可往事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抹也抹不去。此刻,他的思緒非常紛亂,他努力要把它理順。人有的時候非常奇怪,年輕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包括自己的生命,到了老年,才懂得生命的可貴。這一次他跟蘇婭的談話中,無意間談到了過去的那段歷史,那一段到北大荒插隊的經歷,勾起了他的無窮的回憶。歷史上有很多巧合,也有很多離奇故事,他跟蘇婭的相遇就很離奇。如果沒有那次甲板上的相遇,如果甲板上沒有那個“老大爺”,或者這個“老大爺”根本就是個普通的老大爺,他和蘇婭的這段經歷就會重寫,他的人生就不會是這樣的。四十年了,這段歷史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從哪兒開始吶?噢,對了,就從上山下鄉的那一刻開始說起吧,那一天是最值得回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