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譚志軍所說,沒過幾天,漁業連所有的打漁船都順著江流開到了黑龍江的下游。那里是三江的交匯處,是大馬哈魚從海里游回來產卵的必經之路。他們要在這里撒網,把長長的網撒向江底,捕獲大馬哈魚。
這是秋天,是農作物收獲的季節,也是大馬哈魚收獲的季節。漁工們都光著膀子,褲腿卷起老高,使勁地拉著漁網,嘴里還統一的哼著調子,碩大的銀白色的大馬哈魚在網中使勁地掙扎、跳躍,每到此時,甄建國的心總會一陣激烈的跳動。是激動、興奮,還是喜悅,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總之,此時他會忘卻一切,忘卻了在岸上發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
那個時候中蘇邊界雖然籠罩著一股緊張的氣氛,但兩國的漁民卻沒有劍拔弩張,他們的漁船經常會擦肩而過,每當此時,他們會互相揮手致意。
“你好,”蘇聯的漁民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和他們打招呼,“大馬哈的有?”
“有、有,你們拿什么來換?”譚志軍走上船頭,問道。
“我們有伏特加,”蘇聯漁民舉起酒瓶,“換不換?”
譚志軍搖搖頭說:“你們的酒太烈,我們喝不慣。”
“什么?你說的話我們不懂。”
這個時候甄建國走上前,用俄語把剛才譚志軍說的話翻譯了一遍。
“哦,我明白了,你們的酒好喝,可是沒勁。”
譚志軍驚喜地對甄建國說:“你小子還會老毛子話,啥時候學的?”
甄建國笑笑,說:“讀初中的時候,我們班級就是學的俄語。所以,日常用語我還會一些。”
譚志軍夸道:“不簡單。你跟他們說,拿咱們的香煙跟他們換大馬哈魚。”
甄建國用俄語把譚志軍的話跟他們說了一遍。
蘇聯漁民高興極了,連連點頭說:“好吧,就這樣!”于是他們把十幾條碩大的大馬哈魚扔到譚志軍的甲板上,譚志軍也拿了整條的哈爾濱香煙和幾瓶北大荒酒給了他們,做成了一筆小小的交易。
甄建國很興奮,他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終于派上了用場。
譚志軍把甄建國拉到一旁,對他說:“這件事回到連里絕對不能聲張的,明白嗎?否則,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甄建國點點頭,說:“這我知道。”
譚志軍拍拍他的肩膀,故意放松口氣說:“其實也沒什么,這是多年來的俗成約定,瞞上不瞞下,大家都習慣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譚志軍特意幫甄建國倒了一杯酒,說:“這是前兩天我們用大馬哈魚換來的沃特加,你也來嘗一嘗。”他舉起手中的酒杯,環顧一下四周,說,“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敬你們大家一杯!”說完,一飲而盡。
甄建國端起酒杯,嘗了一下,只覺得一股辛辣的味道直沖鼻腔,他皺起了眉頭,端起的酒杯不覺停了下來。
譚志軍望著他,說:“怎么,不給面子?”
打魚的同伴們手里端著酒杯,雖不說話,但是一雙雙眼睛都盯住了他。
這是甄建國有生以來頭一次喝酒,而且又是這樣的烈性酒。但是在這種場合下不容他不喝。他索性把心一橫,一股豪情涌上心頭,端起酒杯,口中吟道:
“蘭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處是他鄉。”
吟畢,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再來一杯!”同伴們拍手叫好,齊聲喊道。
譚志軍知道他不會喝酒,手一擺,說:“別讓他再喝了。建國,吃菜,多吃些魚。怎么樣,要不要緊?要不先躺下歇一會?”
甄建國酒勁已有些上頭,只覺得兩腳有點飄飄然,但似乎還能把持得住,便說:“不喝了,我再陪大伙兒坐一會兒吧。”
“這詩是你寫的嗎?”譚志軍咂咂嘴,問道,“寫的真好,可惜咱聽不懂。”
甄建國說:“我哪會寫詩?這是唐代大詩人李白寫的詩,我只不過是借景觸情罷了。”
譚志軍稱贊說:“那也不錯了。想不到咱的船上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既會說老毛子的話,又會念詩!”
甄建國有些不好意思,說:“譚船長,你就別埋汰我了,我也就這點能耐。”
譚志軍說:“小甄啊,以后別一口一個‘譚船長’,就叫我譚大哥吧,以后咱們以兄弟相稱如何?”
甄建國也很亢奮,說道:“好,以后我就叫你譚大哥,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們在座的都是我的兄長,哥哥們,小弟這廂有禮了!”
譚志軍說:“好,咱為了這四海之內皆兄弟干一杯!”
甄建國心里卻有些沾沾自喜。他乘著酒興,問道,“我這里有幾本世界名著,你們誰愿意看?”
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誰也沒做聲。
“是真的,”甄建國說,“《紅與黑》、《基督山伯爵》,平時一直壓在我枕頭底下,這些書你們平時都看不到的。”
大伙兒搖搖頭,說:“干活都累得像個王八犢子,哪有閑工夫看那玩意兒?不看。”
“啥八只腳的雞啊鴨的,我認識它,它又不認識我。”
甄建國和他們說不到一塊,自討沒趣,只顧悶頭吃些飯菜,不等吃飽了,便上船艙里睡覺去了。
那時節,中蘇邊境一直很緊張,我國邊境備戰的氣氛很濃。連隊后山的小樹林里時不時地升起一顆信號彈,等人們趕到那里,卻發現啥也沒有。許多人開始懷疑了,是不是我們內部有奸細,潛伏著蘇修特務?胡亂的猜測像迷霧一般籠罩著連隊上空。
指導員也信以為真,他親自帶人到后山搜查過,卻屢屢撲空。于是他們連部幾個領導以及黨員干部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決定對全連人員進行摸底排查,非要把這個蘇修特務給挖出來不可。經過晝夜排查,他們終于排出了十來個可疑人員的名單,這十來個可疑人員名單中,就包括了甄建國和尤建設兩個人。
“把這些人員全部嚴格控制起來,”陳國棟說,“一刻也不能離開我們的視線!”
蘇婭表示反對,她說:“指導員,這兩個人是咱們知青,你不能把他們列在其中。”
陳國棟說:“知青怎么啦?知青犯法我照樣抓。”
蘇婭說:“這兩個人我是了解的,他們再怎么渾,也不會干出背叛祖國的事情。”
陳國棟說:“小蘇啊,你太幼稚了,要時時刻刻緊繃階級斗爭這根玄呀!毛主席說過,情況是在不斷發生變化的,過去我們革命隊伍里也經常出現叛徒、特務和立場不堅定分子,蘇修特務是不會把標簽貼在自己腦門上的。好了,這件事情你最好不要擔保,我也希望他們不是特務,但誰能打包票呢?”
蘇婭被他說得埡口無言,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
陳國棟說:“這些人先不要驚動他們,等漁船一回港,立刻把這些可疑人員都控制起來!”
他們商量的這一切,甄建國他們毫不知情,等到他們的漁船都靠了港,把捕到的魚都送進冷庫以后,就把他們集中到會議室里。
陳國棟說:“今天把你們集中到一塊,主要是想給你們補補課。你們出去的時間久了,對階級斗爭和當前的國際形勢不了解,當前的階級斗爭異常復雜,階級敵人在我們的隊伍里隱藏得很深,他們很善于偽裝自己。這些人一旦有了風吹草動,就會蠢蠢欲動,妄圖推翻我們的無產階級專政。這些日子,連隊后山的樹林里,經常有信號彈出現,等我們趕到那里都撲了空。我們經過分析,這信號彈肯定是定時的,根據我國目前的科學技術,還造不出那玩意兒,那肯定是老毛子的東西。你們打魚的時候經常跟老毛子接觸,很難說在我們中間沒有潛伏的蘇修特務,這個人是誰呢?大家也不要瞎猜,目前我們正在進行排查。但也要請大家配合,好好回憶一下身邊的人和事,有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要勇于揭發。”
大伙兒聽了他的一番話,都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譚志軍說:“老陳啊,照你的意思,這個蘇修特務就在我們中間,那我問你,信號彈是啥時候發現的?”
陳國棟說:“就在三天前發現的。”
譚志軍說:“三天前我們的漁船還在江上行駛,怎么可能放信號彈呢?”
陳國棟說:“我剛才已經說過,這信號彈肯定是定時的,是預先放在樹林里的。”
譚志軍說:“你現在把我們關在這里,就是說蘇修特務肯定就在我們這些人中間,是不是這樣?”
陳國棟說:“現在不是在排查嘛。我說譚志軍同志,你的老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在抗戰的時候,你當連長,我在你手下當一個排長,解放戰爭,你還是當連長,我已經當上了連隊的指導員了,你為啥總是得不到升遷你總結過沒有?因為你這個人不討人喜歡,因為你總喜歡為下面的人出頭,你想想看是不是這么回事?”
譚志軍說:“老陳,你說的這些我承認,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嘛,我這個脾氣看來是改不了了,我不會討好上級,還總愛給你們惹麻煩。”
陳國棟說:“既然知道自己身上的缺點,那就應該好好地反省,好好地改一改嘛。”
譚志軍說:“老陳,你也知道,要我把這脾氣改了,那比讓我死了還難受。如果說跟老毛子接觸過的人都值得懷疑,那就把我也算上吧。”
陳國棟說:“老譚這個人我了解,他家三代貧農,打起仗來每次都是身先士卒,槍林彈雨中過來的人,打死他不會當蘇修特務的。”
譚志軍說:“老陳,算你還說了句良心話。”
陳國棟見其他的人都不發言,啟發說:“大家也不用害怕,大膽的說嘛,特務分子隱蔽得再好,也會露出狐貍尾巴的,在日常生活中、談吐中不知不覺的會暴露出蛛絲馬跡來。我們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
“好吧,我說。”
人們轉身望去,說話的是一個叫孟銀根的人。譚志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小聲說了句:“呸,溜須拍馬舔屁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陳國棟問道:“志軍,說啥呢?”
譚志軍笑道:“我說銀根老弟說話還像模像樣的,像個老干部,有水平、有水平。”
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陳國棟說:“好了,大家嚴肅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嘛!孟銀根同志,你說。”
孟銀根聽到指導員叫他,趕忙站起身來,清了清嗓門,說:“有的人不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盡看些亂七八糟的書籍,不但自己看,還要介紹給別人看,這樣的人算不算可疑分子?”
陳國棟問道:“銀根,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孟銀根用手一指,說:“就是他!”
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他正指著甄建國。
陳國棟又問道:“你看到他在看什么書?咱們說話可得講證據呀!”
孟銀根說:“書我是沒瞅見,但是我親耳聽他說的,是本叫什么雞鴨八腳的外國書,這不是里通外國嗎?”
陳國棟問甄建國:“書呢,在什么地方?”
甄建國說:“在船上。”
陳國棟又問:“在船上什么地方?”
甄建國說:“在我睡覺的枕頭底下。”
陳國棟吩咐孟銀根說:“快去取來!”
孟銀根“哎”地答應了一聲,一溜煙的跑了。不一會兒,他跑了回來,手里拿著一本書,交給陳國棟,“指導員,就是這本。”
陳國棟接過書一看,原來是《基督山伯爵》,他狠狠地把書往地上一摔,問甄建國道:“這本書是你的嗎?”
甄建國知道事態嚴重,低下頭,不知如何應答。
“這種禁書你還敢看?難怪你的思想這樣反動,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這本書不是他的,是我的!”一個人邊說邊站了起來。大家一看,站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尤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