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建國、蘇婭、葛勝利他們一行十幾個知青登上了北去的火車,他們要趕在五月一日之前到達黑龍江,看開江的壯觀景象。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路上出了點狀況,路程一半的時候甄建國突然感到心臟不適,他們只得中途下車,把甄建國送進了當地醫院,等到他病情穩定出院,已經耽誤了好幾天行程了。
現在總算又坐上了火車,黑龍江的江面上冰封開江的日子肯定趕不上了,他們索性到哈爾濱下車,和那里的知青見了面,在哈爾濱玩了一天,又帶上了也想去北大荒的十幾個哈爾濱知青,踏上了北去的列車,直奔目的地而去。
一路勞頓,天快要黑了,總算到了漁場。大家下了車,拿好了行李,甄建國左顧右盼,想見到他想見的熟人。
“蘇婭,你還記得嗎?”甄建國說,“第一次到北大荒,就是在這座碼頭下的船。”
蘇婭說:“我們下船后,就直接分配到工副業營的漁業連,一呆就是好幾年。”她提高了嗓門,喊道,“大家看哪,漁場到了!我們在的時候,這里還叫漁業連吶,現在已經改名叫漁場了。”
“是嗎?這里蓋了那么多三層樓住房,城市化的步伐邁得多快呀,跟我們走的時候不一樣了。”
葛勝利說:“我現在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這哪是哪呀?”
蘇婭說:“大家別說了,都拿好行李,我們先找到漁場場部,把行李放好以后,再去找人。”
他們找到場部以后,把行李放好了,正準備出門,就聽見門外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喊:
“是蘇婭嗎?聽說你們來啦!”
蘇婭心里一顫,激動地說:“指導員,是您嗎?您來啦!”
陳國棟走了進來,大家見了,都搶著跟他打招呼:“指導員好。”
蘇婭見到陳國棟,頭發眉毛全白了,滿臉的皺紋,消瘦的臉,穿一件灰色舊棉襖,站著都打哆嗦,心里面一陣難受,說了句:“指導員,您老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陳國棟風趣地說:“人不是神仙,哪有不老的?你看你自己,年輕的時候多漂亮啊,現在不也一樣,滿頭的白發,唉,歲月催人老啊!讓我來認一認,這是不是葛勝利啊?他的個子高,好認,這個一定是甄建國了。”
甄建國說:“指導員,是我。”
陳國棟說:“你這個調皮蛋,我沒認錯吧?”
甄建國說:“沒認錯、沒認錯,我就是甄建國。”
陳國棟感慨地說:“你們走后,這里就冷靜多了,漁船沒人開了。改革開放以后,漁船都承包了出去,這才開始有了生氣。這次你們來走娘家,看看咱漁場有沒有什么變化。”
蘇婭說:“我們這次回北大荒,就是想看看這里的變化、看看這里的老鄉、看看您的。”
陳國棟說:“這樣吧,漁場的領導知道你們來了,已經準備好了酒菜,吃完飯以后,再安頓你們住下,有什么活動明天再安排吧。”
甄建國心里感到有些納悶,怎么這么長時間了還不見尤建設的人影,而且陳國棟說了半天的話,只字不提尤建設的事,難道尤建設他不在這兒?他知道我們來北大荒的,他為什么不來迎接我們呢?想到這里他不禁問道:“指導員,怎么不見尤建設的人影,這個時候他去哪里啦?”
陳國棟支支吾吾地說:“噢,你是問建設啊?他出去了。”
蘇婭問:“他去哪兒啦?什么時候回來?”
陳國棟說:“他可能出去采購了,很快就會回來。”
蘇婭說:“我們這次到北大荒,一方面是回娘家,一方面也是為了找他。”
陳國棟問:“你們找他有什么事嘛?”
蘇婭說:“指導員,我的女兒和建設的兒子已經訂婚了,我們就是想把這個喜訊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
陳國棟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嘴唇哆嗦起來,眼淚從眼眶中涌出。
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請,一下子全都怔住了。
甄建國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焦急地問:“指導員,你快說呀,建設他到底去了哪兒啦?”
陳國棟擦擦眼睛,哽咽著說:“就在前兩天,建設他、他去了……”
甄建國大吃一驚,問道:“指導員,您快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陳國棟問道:“你們怎么才來呀?你們可把建設害慘了呀!”
蘇婭說:“指導員,您坐下來慢點說,這究竟是這么回事呀?”
陳國棟說:“建設和你們約定了行程以后,就一直默默地等你們到來。我知道他嘴上不說,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已經為你們預定了房間和酒店,買好了給你們的禮品,做好了一切準備。他把開江撈魚的工具都準備好了,說你們來了,要多撈幾條魚,他親自下廚,好好招待你們。從五月一號起,他就一直守在江邊等著你們到來。他說這是你們的約定,他生怕跟你們錯位,哪里也不去,一定要守在江邊,等著和你們一起看開江。可誰會想到你們沒有來,他卻在開江的那一天被江水沖走了,唉!”
這消息就像晴天霹靂一般炸開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甄建國跺著腳,大聲問道。
蘇婭緊緊地摟住甄建國,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她問道:“指導員,那是幾號的事情啊?”
陳國棟說:“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今年開江比往年都晚,一直等到五月三號才開江,建設是扒著手指等你們來。他等呀等呀,五月一號這天沒開江,他高興壞了,說你們還趕得上行程,到了五月二號這一天,你們還沒來,他有點急了,可這一天也沒開江。他跟我說:‘指導員,這是咋回事啊?往年不是五月一號就是五月二號開的江,今年怎么會推遲了呢?難道說老天爺知道他們晚到,故意把開江的日子推遲了?’直到五月三號這一天,他等不及了,拿著網兜守在江邊準備撈魚了,這一天果然開江了。可誰知道呢……唉,老天不長眼啊!”
甄建國說:“這不可能,他這么個大活人怎么會掉到江里去的呢?”
陳國棟說:“他是為了救一個孩子才掉進江里的。當時江邊撈魚的人很多,特別是學校的孩子,都在江邊撈魚。有一條大魚,因為離岸比較遠,竹竿子夠不著,有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踩到冰塊上去撈,魚是撈著了,可冰塊裂開以后,帶著孩子順著江水往下漂,那場景多危險吶!那還了得呀!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孩子的媽媽看著自己的孩子站在冰塊上被江水漂走,守在江邊聲嘶力竭的叫喊,那個慘吶。可當時江面上無數塊冰塊在互相撞擊,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音,場面十分危險,誰都不愿去冒這個險啊。就在這個時候,建設他想都沒想,拿起撈魚的竹竿沖了上去,想讓孩子接住竹竿,好把他拽過來。可是冰塊離岸邊太遠了,怎么也夠不著啊。他沒有辦法,只得跳下江去,拼命地朝那塊冰塊游去。”
蘇婭問:“那個孩子救上來沒有?”
陳國棟說:“孩子是救上來了,可惜呀,冰塊太多,水流太急,建設他、他沒法救了。”
甄建國問:“那他的尸體呢?他的尸體打撈上來沒有?”
陳國棟說:“哪有尸體啊?當時江水洶涌、到處是撞擊的冰塊,任何東西都經不住它的沖擊,實在沒法打撈呀。”
甄建國錘著自己的胸脯,哭嚎起來:“都怪我,都怪我啊!偏偏在這個時候得病,如果我不得病,路上就不會耽擱,我就能見到建設了,建設也就不會死了。都怪我,我、我該死啊!”說著他又痛哭起來。
陳國棟說:“我本來想晚幾天再告訴你們的,可是你們非逼我把這事說出來,唉,建設啊,你是個好人啊,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替你去死啊。”他已經難過的泣不成聲了。
陳國棟八十多歲的人了,他這一哭頓時引起了現場的一片哭聲。
蘇婭停止了哭泣,說:“大家都不要難過了,我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安頓好以后,大家一起到江邊去,祭奠一下我們的戰友尤建設。”
晚飯后,這些老知青們和陳國棟一起來到黑龍江邊上,點起了蠟燭。他們對著滾滾的江水,心中默默地祈禱,愿他們戰友的靈魂早日安息。
就在這時,陳國棟在江邊一下跪了下去。蘇婭趕忙上前扶他,但他說什么也不肯起來。
蘇婭說:“指導員,您這是干什么呀?您年紀那么大了,不作興的,快起來!”
陳國棟說:“我有愧于建設啊。建設啊,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里,一直想當作你的面對你說的。那天你把我送進醫院,救了我的這條老命。出院后,我鼓足勇氣把我多年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說都是我的私心作怪,把你和蘇婭兩個人活活的拆散了,我一直想對你說聲對不起的,可是我、我一直說不出口。說一聲對不起為什么這么難呢?這個時候我還要這個尊嚴干啥?唉,我真是老糊涂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知道你早就原諒我這個老人了,可現在我還得說,我非說不可,建設,我對不起你啊!”
蘇婭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陳國棟從地上拉起來,她說:“指導員,事情早就過去了,什么恩怨都煙消云散了,咱不提這些了好嗎?今天大家都回去早點歇著,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參觀漁場的建設,漁場領導這次特地安排我們參觀他們的一所小學,據說那里已經實現了網上教學,學校所有的設備都是建設捐助的。”
很晚了,甄建國和蘇婭住在漁場招待所里的一間小套房里,兩人面對面坐著,誰也不愿意入睡。
甄建國說:“老蘇,照理說我倆都是黨員,不應該相信迷信的,可是有些事情放在你眼前,你不得不信。”
蘇婭問道:“你說的是哪件事啊?”
甄建國說:“就拿這次到北大荒的旅程來說吧,你說我平時又沒有心臟病的,怎么就那么巧,半路上心絞痛發作,要是得了其它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說這心絞痛它能忍嗎?只好半路下車治病,不但耽誤了看黑龍江的冰封開江,還耽誤了跟建設見面。唉,本來我一路上已經想好了見到建設以后跟他說些什么,現在都已經用不著了。”
蘇婭說:“你也不用惋惜,一個人年紀大了什么病都可能發生的,你這心痛起來多可怕呀,你不知道當時你的臉色那么蒼白,頭上直冒冷汗,樣子有多嚇人?你知道我當時是怎么想的嗎?當時我心里想,老甄,你千萬不能死啊,你死了以后丟下我和小敏兩個人怎么辦?幸好火車停下來了,我們下了車,趕緊把你送到當地醫院,要不然你這條命也不保了。”
甄建國說:“我也不是說惋惜,我是說我和建設兩個人,年輕的時候就開始打打鬧鬧,一直到老了都沒有消停過,我們兩個人看對方誰都看不順眼,心里一直存有芥蒂。有一次,陳國棟查那本禁書《基督山伯爵》的來歷,他站出來,替我頂了,救了我一次。后來上大學,我把我的名額給了他,讓他去上大學,算是還了個人情給他。本打算從此以后我倆可以和解了吧?可回城以后他還是躲著我,我記得我倆總共只見過兩三次面,你說說,我們回城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我倆見一次面多不容易啊!記得第一次建設約我喝咖啡,他說我們倆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這兩條路總走岔。現在想想他說的有點道理,我回城的時候他恰巧去了美國讀書,我倆沒走在一起。后來他經商我從政,走的也不是一條路。我想借這一次旅程,見到他的時候跟他說,‘建設,現在我們可以走到一起的,因為我們的兒女已經在一起了。’可是,有誰能想到,這一次又是擦肩而過,而且是陰陽兩隔,永遠也見不著了。”
蘇婭說:“老甄,別難過了,所幸的是,我們的兒女如今已經走到一起了,他們會把我們沒有走完的旅程繼續走下去的,我們應該感到欣慰。”
甄建國說:“可惜建設已經看不到這一天了,這是我感到最難過的地方。”
蘇婭說:“別的我都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建設的事情回去怎么跟兩個孩子說去?小強那么多年沒見著他的父親,小敏還等著見她的尤叔叔呢。”
甄建國說:“是啊,回去以后我們怎么跟孩子們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