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天黑,睜眼天亮,幾次眨眼,時光的卷軸就已經翻到羽洛在尹府逗留的第三日了。
一想到羽洛就在尹府之中,宣于崇帶著小宇子馬不停蹄趕來。
兩馬八踢,當一陣馬掌扣地的聲響在尹府外停駐的時候,宣于崇卻沒有下馬。
輕夾著馬肚,他牽繩在府門外打轉幾圈。
尹府牌匾上的二字,本是出自他自己之手,此刻,卻看著生疏遙遠。
主子?小宇子下馬候著,見主子徘徊不入,卻只敢在心底發問。
一雙烏溜溜的眼眸無奈地盯著宣于崇。
只見他在馬上,抬頭望著尹府的門匾,一手卻摸著自己鐵銀的面具。
悲涼之意涌上心頭,宣于崇到最后都沒有下馬。
“小宇子,”他平聲說道,“赫綸就在封城,本王先去見見他吧。”說罷,拍了馬飛馳而去。
獨留下一臉慌亂的小宇子,還有不明就里的門房。
已然半開的尹府大門,是該關上好,還是繼續打開為好?門房用眼神問著小宇子。
可小宇子哪里知道?
他急急忙忙跳上馬背,追著主子而去。一路上,心中的感想難以形容。
主子的性情是越來越陰郁難測了。秋戈曾說過,如果說世上還有一人能讓主子開心的話,那人就是喬姑娘……
可現在,主子竟連喬姑娘,也不肯見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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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下的晟宮到處掌著燈籠,朦朧的光暈一圈圈散開,讓狹窄的宮巷顯得愈發幽深無盡。
各宮就寢的時辰已經近了,在傍晚時分一盞盞被掌起的燈火,又將一盞盞熄滅。
在巷中穿梭的人影也越來越少。
寂靜,是最適合形容此時此景的詞。
但就在這一片幽靜之中,與往時不同的,有一頂轎子踩著宮門關閉時前一刻踏入,正急急地穿行在前往康寧宮的道路上。
轎中,引文王妃緊咬著雙唇,臉色蒼白若灰,空洞地盯著前方。
時不時的,她還掀起轎簾,查看著前行的進度。
轎子終于在康寧宮前停下,還沒有停穩,引文就一步跨了出來。
可當她看見那高聳的宮門時,又躊躇了。
康寧宮內,琪姑姑伺候太后睡下,就聽小宮女來報,說是引文王妃到了。
“大半夜的,王妃怎么來了?”琪姑姑對著空氣問了一句,躡手躡腳地關上太后娘娘寢宮的屋門,急忙迎出去。
“王妃娘娘。”琪姑姑先是行禮,而后才小聲說道,“太后娘娘剛剛就寢,王妃娘娘入夜前來,可是有何急事?”
引文望著琪姑姑身后緊閉的屋門,竟一時無語。
“王妃娘娘?”琪姑姑見她愣神,小心地催問一句。
“本王妃要見太后娘娘。”引文猶豫再三后說道。
“王妃娘娘,不知是何急事,能否告知奴婢?這大半夜的將太后娘娘吵醒,奴婢也好有個交代。”琪姑姑恭敬地問。
一句話問得引文王妃又是一愣,思考半晌后,她才支支吾吾說道:“急事倒也稱不上......可是......”
“王妃娘娘,如果不是急事的話,還請您......”眼神中含著隱隱送客的意思,琪姑姑已經盡量客氣了。
然而引文王妃一點要離開的意思都沒有。
“琪姑姑,你就幫我去通報一聲吧。”對著一個下人,引文的語氣近乎央求。
“王妃娘娘,不是奴婢不想幫您,可太后娘娘確實睡下了......”琪姑姑很是為難。
正當兩人堅持不決的時候,琪姑姑背后的房門突然開了。門扉拉動的聲響在寂寥的夜中份外響亮,吸引得琪姑姑與引文王妃的視線。
“太后娘娘,把您吵醒了?是奴婢不好。”琪姑姑回身一見是太后娘娘出來,當即雙膝跪地。
引文也急忙行禮。
太后此時,身著褻衣,在外披了一件素色的斗篷,發髻上的裝飾都卸干凈了,看不見金銀閃爍,就好像一個普通的老婦人。她掃了一眼跪著的引文,對其深夜到來似乎并不驚訝。
“進來說話吧。”太后垂著眼皮道。
緩緩入內,琪姑姑等引文王妃入屋后,才在門外將房門闔上。
太后將斗篷除了,引文見狀,急忙拿起架上的外衣棒姑母套上。
在一系列動作之后,太后才端坐著發問:“這么晚過來,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姑母……”引文含糊著開頭,“姑母,是不是打算……對王爺……”
“如果哀家說是,你當如何?”太后直接打斷了她。
“姑母!”引文早有預料,可話聽到耳里,如五雷轟頂。
“太后娘娘,您當真要處置王爺?”引文陡地跪地,仰著臉問。
太后卻只緩緩地眨了一下眼。沉默許久,她才說:“你白天前來請安的時候,果然是看出聽出些什么了。”
一己的猜測,從太后那里得到證實,悲涼地情緒一下子蓋過了引文的理智。
這么多年了,姑母老人家每個眼神的含義,每句話中的隱慮,引文早揣測明白。每次入康寧宮,太后總要問問她王爺的近況,讓她留心這個,注意那個。可偏偏今日,除了簡單的寒暄之外,對王爺,對朝局只字不提。就連王上看她的眼神也暗藏鋒芒,多了往日沒有的兇狠。
寡言之人往往善于傾聽。單是這些變化,就足以令引文警鐘大作。
況且,王府中,還莫名其妙多了生人……
兩頭遮掩,兩頭隱瞞的日子撐了這么久。終于,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引文目光驟地黯淡,自己苦心經營的太平,這就到頭了么?
“太后姑母。”她俯下身子,壓抑著情緒,抓著太后的衣擺道,“可侄女這王妃的位子,還沒做夠啊……”
“不就是一個王妃么?你身為哀家的侄女,什么樣的夫婿不好找?等勤王府被踏平之后,哀家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太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引文,不扶也不叫起。
引文的心更涼了。
“可是,姑母,引文在王府中已經住慣了。王爺這些年眼看著愚笨無用,姑母就算留著他,也無甚大礙啊。”
“愚笨無用?”太后嗤笑一聲,“哀家看,是大智若愚吧。還有你,引文。都到這時候了,你還不打算與哀家說實話?”
“實話?姑母這是何意?”引文問得十分心虛。
太后“哼”笑幾聲,道:“引文你是哀家的親侄女,從小就是哀家看著長大的,這些年哀家自問待你不薄,可你呢?”
太后的音調乍然上揚:“如今竟到哀家這里替勤王求情,簡直是吃里扒外!”
引文一聽,跪著的姿勢塌了一半,無力地轉圜:“姑母,引文……引文確實對王爺有那么一點感情,可妾身不敢多求,只期姑母不要對王爺下死手,但凡留得王爺一命,引文定將他看得死死的,絕不會讓他威脅到王上表哥!”
“看得死死的?”太后聞言,又笑了。
“你讓哀家如何信你?”太后側附著頭,神情中帶有陰冷的戾氣,話鋒一轉,突然又提到了虎頭符一事,“公良家的祠堂,不年不節的時候,曾去過一隊軍士祭拜。其中有幾個,就是勤王府的人簡裝喬扮。你敢說,不是你派遣的?”
“姑母太后,引文只是……”
“只是什么?說不出來了?”太后句句緊逼,“想當初,勤王帶了一名女子入府,就讓你魂不守舍。你對勤王的感情,以為哀家看不出來么?”
反問之后,太后繼續嚴聲說著:“虎頭符一事,你以為哀家試探的只有勤王與公良長顧?”
聽到這里,引文猛地抬頭。
“流出宮外的事錄暗指虎頭符在公良老宅,而哀家卻告訴你‘真正’的藏寶之處是公良家的祠堂。這第二個地址,哀家只對你一人講過!你敢說沒打過虎頭符的主意,沒想過要把這消息透露給宣于璟?”太后越說,責備之意越重。顯然,她早就防著引文了。
想當初,她曾以池魚比勤王,而守池的貓,就是引文王妃!
用手掌撐著地,引文從來不是個善言強辯之人,在太后面前更是無所遁形。“太后娘娘……”她連姑母二字都羞于出口了。
可太后并不給她辯解的機會。“哀家早就察覺你有異心了!”
詰責才剛起了一個頭。
“引文啊引文,宣于璟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在他眼中,何曾把你當過王妃看待?你竟然連親情都不顧,在親姑母面前唱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戲!你說,你對得起哀家,對得起你王上表哥么?”
話到此處,引文無言以對,潸然淚下。
“太后娘娘,侄女知錯,侄女無顏辯解什么。”引文抱著太后的腳踝,哽咽著說,“只求您留王爺一條生路,奪去他的封號也罷,貶為庶民也罷,只求您留他一條生路啊——”
“禍到臨頭了,還想著替他求情?你以為這樣他就會領情么?”太后踢了一下腳,將引文甩開。
半攤在地上的引文仍不死心,轉回身依舊央求。
“姑母,侄女不忠,是侄女的錯,可這與王爺無關呀。求太后娘娘開恩,饒過王爺一命……太后——”
“夠了!你說什么哀家都不想聽了!”太后拍案而起,轉頭就叫來了門外的琪姑姑。
“來人吶!”太后眼含冷利,“把她帶下去,看守起來,不許任何人探視!”
“太后娘娘——姑母——”撕心裂肺的喊聲從康寧宮主殿而出,一直延續到了殿后偏遠的一角,其聲凄厲難絕,聞者懷殤……
而康寧宮的主殿內,琪姑姑仍問著太后:“娘娘,咱們把王妃娘娘扣在宮中,那勤王爺那里……”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太后望著夜宮的幽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