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聲響起,要出發了,鄭明陽不得不分別了父親,上了車,坐在車后面,看著被擠在人群中的父親,他一時熱淚盈眶,其實,沒有誰對不起他,只有他對不起誰。
他一時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了,他放不下這個不再年輕的父親,他不知道自己這一走他該如何度過許多個孤獨的夜晚。
原來真是自己任性了。
車子發動,車隊漸漸遠去,人群在后面追著,試圖挽留,一時皆哭天喊地。
征兵消息一出,眾人奔走相告,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面容憔悴,端坐在一邊的人,強顏歡笑,聽見喇叭聲,不約而同的看向了窗外。
那個時候的國家水深火熱,到處都是流民,到處都是餓殍,到處都是戰火,而安樂的鹽城一夜間成為了戰火的代價。
軍閥入駐鹽城,占領了鹽城,隨之而來的是暴亂,是燒殺搶掠。
那個會開花的鹽城消失了,出現的是破敗不堪、是哀嚎遍野的絕境。
鹽城的商會被取締,林家此刻成為眾矢之的,可憐的是,當初那個被眾星拱月的林家此刻成為了避之不及的笑話,誰都不敢沾上點關系,落井下石,就是他們。
而鄭父死在了鄭明陽離開的第二年,死在了鄭明陽不知道的時候,那是一個冬天,大雪紛飛,鹽城銀裝素裹,看上去寂寥又陰寒。
他還沒有等到他的兒子榮歸故里,衣錦還鄉就撒手人寰,他或許是不甘的,他或許抱憾終身。
鄭家無人,連身后事都是林璦冬出面操持的。
自從鄭明陽離開后,林璦冬找遍了整個鹽城,可都不再見鄭明陽,他不知道,明明是自己最無辜,為何走的是鄭明陽。他好不容易才從病榻上抽身,他想,回到教室里就能見到鄭明陽了,他都不怪他連自己生病都不來看望,他只想和他說說話,交交心,想說,他其實,不生氣了。
他其實,沒那么喜歡安如新,可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愛安如新,愛到深處,連命都不要,就連鄭明陽也是,所以他把他喜歡的人送到了自己身邊,他是該笑還是哭?笑鄭明陽的深明大義還是哭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擅作主張。
只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自己不喜歡安如新,鄭明陽就已經消失了,這偌大的鹽城,他居然找不到他了。
后來,從鄭家人口里得出了鄭明陽的去向,他竟一時如墜深淵,那個傻子,連一句告別都沒有,就傻傻的去沖鋒陷陣了。
他那段時間,坐立不安,每日都在焦慮與不安中度過,從那以后,來自前線的每一份戰報他都要一一過目,他就想知道,他在的那個地方,是否還安全,他,是否還安全。
他把鄭明陽的照片貼滿了他的房間,有好多都是在鄭明陽不知道的時候自己偷拍的,連自己練手的照片都全是鄭明陽,那個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東西會成為他的慰藉。
鄭明陽肯定覺得他生氣了,要和他恩斷義絕了,不然,這么久了連一份平安信都沒有寄回來。
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哪里會容易就生氣,還老死不相往來。
他和他認識多久了,久到他都記不清了,反正,自己的記憶里鄭明陽從不缺席。
學業逐漸荒廢,又因為戰亂的緣故,學??偸峭Un,那些軍閥一天天的都在搜反動分子,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他終于有理由不在蝸居在學校,他終于可以奔向他熱愛的攝影。
他拍了好多照片,有警察抓抗議學生的,有街邊日益漸多的流民乞丐,有被槍殺的革命人士,有鹽城最美的晚霞。
他想,他總能等到鄭明陽的,等到他了,他就告訴他,他們的鹽城變了,梔子花不在雪白,白雪之下是帶血的尸骨。
鹽城要變天了,而在大家心力交瘁的時候,安家要他們兩盡快結婚。林璦冬一再拖延時間,安家人可能是看出了他的目的,結果第二天,安家人人去樓空,只剩下了在林家暫住的安如新。
他不知道是該說安家好算盤還是該替安如新難過,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候,他們選擇了拋棄女兒逃出生天。
反正,安如新就這樣順理成章的留了下來,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安如新好像想開了,不再覺得自己是客人,謹小慎微,反而大大方方的替他安排起了生活起居。
她以前那么喜歡鄭明陽,為了他,甚至去反對父母,甚至不顧他的顏面拒絕他的表白,現在看來,也不過是笑話一場,可不管安如新是怎樣想的,他都要照顧好安如新,畢竟,這是鄭明陽想要的結果。
鄭明陽父親去世了,被送去醫院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醫生說是心梗,因為身邊沒人,所以錯過了最好的救治時間。
作為鄭明陽最好的朋友,他替他穿麻戴孝,送了老爺子入土為安。
鄭家老爺子一死,林父開始惴惴不安,看著如今不在歌舞升平的鹽城,他決定舉家搬離鹽城。
可最后誰都走了,留下來的卻是林璦冬一個人。
他還記得,他父親宣布離開鹽城的時候,所有人都上樓去收拾行李,喜形于色,終于可以離開這個不太平的地方了。唯有自己,翻著相機里的照片,不動聲色。
他父親說,“怎么不動?去樓上把該收拾的收拾好,咱們走的越快越好?!?
“我不打算走。”
他按著相機,淡淡的回答,得來的是父親的怒喝。
“你在說什么混賬話!”
林父敲著桌子,怒目圓睜,看著林璦冬眼里都是不爭氣。
林璦冬這回硬氣了一回,怎么也不點頭。
“我說,我不走?!?
“走!必須給我走!你是要留在這里送死嗎?這鹽城死的人還少嗎?!”
“你們走,我留下?!?
“不走老子我也要把你綁著走!這時候,你還要意氣用事嗎!如新也跟著我們走,這鹽城究竟還有什么東西值得你留下的!”
究竟有什么東西值得他留下的?連林璦冬自己都說不清楚,可是他有留下的理由。
他望著窗外,夜里,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可屋里的燈光還是照亮了窗前的一寸之地,依稀可見梧桐樹。
“爸,兒子在鹽城待慣了,離不開了?!?
“我想守著這個地方,守著這座城市?!?
“這里固然硝煙四起,卻有人為了我們二戰,我不想他回來,連一個故人都尋不到,那時,他該多傷心啊?!?
他是帶著使命與責任去的,他肯定也會活著回來,固然屆時,鹽城已經失去了本來的外貌,可若他還在,鹽城就還保留著一分原本的模樣。
林父聽了林璦冬的話,才漸漸明白,他為何執意留下。
“你……是在等鄭家小子?”
他原以為,這兩個人會因為一個安如新反目,不然,為何鄭明陽走的決絕??勺约旱膬鹤?,卻還守著一個人的遙遙無期的歸期。
“我想等他回來,然后告訴他,自己可以成全他和安如新,我不奪人所好了……”
以前就是意氣用事,結果安如新成為了他的,可他卻并不開心,因為他還沒有拿到他想要的。他不懂,為何鄭明陽喜歡安如新,這些日子,他日日與安如新相處,也沒有發現安如新有什么東西值得他喜歡,那鄭明陽喜歡他什么?喜歡到能為了他與自己誤會從生。
可憐鄭明陽對安如新一往情深,可安如新也沒多有喜歡他樣子,在林家儼然一個兒媳婦做派,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住進了林家。
這三人的事情,林父也是無能為力了,他以為的不是他以為的,他認定的也不是他認定的那樣。
對于鄭明陽,這是林父心里的一個結,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鄭明陽為何會離開。因為他的一番話傷了少年的心,換句話說,鄭明陽是被他逼走的。
他雖老矣,卻不糊涂,良心未泯,他對自己當初的做法表示后悔不已,鄭明陽對自己好比他親生父親,他也對他疼愛有加,可在那時,林璦冬病急,他做了一個父親該做的,卻讓那個愛戴他的少年寒了心。
“冬冬……何必呢?那前線哪里是說去就去說回來就回來的地方?!?
林璦冬一再堅持留下,或許是出于愧疚的林父,他沒有再強行要求林璦冬跟他們走。
安如新站在樓梯上,靜靜地聽著父子倆的談話,在林璦冬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趕緊轉身上了樓。
第二日下午,林家人坐上了船,他們要遠渡重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迎接新生。
林家人與林璦冬依依惜別,林父裹上了厚重的大衣,看著已經長大的兒子,欣慰又不放心。他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到他珍愛的兒子。
安如新提著手提箱,戴著一頂帽子,看著林璦冬眼里是不解,從昨夜到現在,她和林璦冬連一句話都還沒有說,她心里有很多疑問想要問他,可是時間卻那么緊迫。
林璦冬看出了安如新想要和自己說話,于是別了父親走向她。
“你就和我父親走,他會安頓好你的,不要擔心,我們都不會有事?!彼匾庹f了句我們,意思是讓她放心,不管是擔心自己還是擔心鄭明陽。
“你在等鄭明陽?!币痪浜翢o疑問的話,林璦冬笑著點頭應下。安如新捏著手提袋咬著嘴唇,眼里噙著淚,自從當初鄭明陽勸她和林璦冬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沒有提過鄭明陽的名字,盡管后來聽說了他去了前線,她也表現得無動于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有多痛,盡管知道這不是鄭明陽的意愿,可她還是聽了他的話。
船上吹起了哨子,船要發動了,所有人紛紛往上面趕,下人來帶走了安如新,林璦冬看著他的家人,把手舉過頭頂搖手再見。
人群突然發出一陣陣呼聲,他看見了逆流而下的安如新,人太多,把她的帽子都擠沒了。
安如新好不容易下了船,跑到林璦冬面前,放下手里的箱子,大口大口的喘氣。
看著這番意外舉動的林璦冬,有點不明所以。
“你怎么……”
“我陪你啊?!?
安如新揚起了好看的小臉,額前貼了一縷發絲,散亂的頭發被海風吹了起來。
林璦冬看著安如新笑了,彎腰下去給她提起來箱子,兩個人并肩而回,天空中,彩霞染了半邊天,絢麗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