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極其好奇,想來不過半首歌詞而已,何至于如此大驚小怪的?待要湊近看時,那英俊老僧深深一聲長嘆,自言自語道:“大道雖真,豈如佛門究竟?老伙計啊老伙計,我若不來,只怕你要耗盡心神而死了呢。”他將蕉扇插在后頸,拾起托盤中的毛筆醮滿濃墨思忖片刻,旋而又淡淡一笑,似乎已得了句子,將紙展開,手攏白須,探出腕去剛要落墨,忽聽身后來路上步聲頻快,有人旋風般掠上山來。
常思豪回頭一看,只見來人手提寶劍,白衣勝雪,正是雪山尼,留在山腰那個守橋道人滿面愁容正追過來,就在她身后不遠。
只見雪山尼來到山頂四下掃望,大聲喝問道:“剛才誰在這大喊大叫?”
常思豪心想:剛才在這里大喊大叫?那大概只有這位“神僧”了。回頭一看,那“神僧”人已不見,心下大奇:“咦?他輕功再高,也絕無眨眼就不見的道理,這……”忽然發現,“神僧”正背身蹲在自己腳邊,領后蕉扇擋住了大半個腦袋。
雪山尼目光如炬,立時發現,飛掠過來一把推開常思豪,甩手把劍狠狠墩在地上,喝道:“陳歡!你以為蹲在這里,我就瞧不見了么!”
“神僧”不答,扶膝蹲著身子碎步側向挪動,仿佛一只笨拙的螃蟹。
雪山尼氣得揪后脖領一把將他扯起,扳肩扭了過來,一瞧面目,登時一愣。
不單她一愣,連常思豪看了也是一愣,只見這神僧不知何時,已然長出了滿頭黑發,額頭上有三道黑黑皺紋,一步白須也已然變成了黑中夾白。只不過那頭發、皺紋和黑須居然都在往下淌黑湯,顯然是用毛筆剛剛畫就的。
只見他雙掌合十,低眉耷眼地怯聲道:“施主恐怕認錯人了,在下姓程,家住在……”未及說完,早被甩了一個脖溜子,“你管我叫施主?好,我打死你!做你的好尸主!”雪山尼一邊打一邊哭,一邊又數落:“你個沒良心的!當著我的面還這般妝模作樣!我倒底怎樣虧待了你,你要這樣對我?”
常思豪瞧那“神僧”只用兩只手護著頭面,心想:“敢情他便是東海碧云僧?可是,他不是被蕭今拾月斬去一條胳膊嗎?”瞧著這混亂的場面,有心想拉,卻又插不進嘴去。
雪山尼連揪帶擰,不住地數落:“你知道我在找你,又想故技重施,躲在海南島上來避開我,是不是?”碧云僧道:“不是不是,老衲真是來看朋友……”雪山尼揮拳在他光頭上亂敲:“看朋友!我叫你看朋友!你們兩個都一樣,合在一起欺負我一個女孩子!”常思豪頓感崩潰,只見碧云僧哭喪著臉左右顧盼,滿地轉圈,磨腳蹭腿,無地自容地道:“師太自重!咱們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這又何必呢……”雪山尼道:“幾十歲怎么了?人老了,咱們的賬可還新鮮著呢!你以為我怕水就不敢過來,我這不是來了么?”又伸手抓他胡須,碧云僧大叫一聲,轉身便逃。雪山尼拔起劍來邊追邊罵:“憑你的‘水云飄’也想甩開我的‘攀云步’?逃吧!逃吧!看我捉住怎么收拾你!”
常思豪伸出手去想喊住,然而兩人身法極快,眨眼間幾個竄縱便不見了。他呆望半晌,心想:“這叫什么事啊……”回過頭來正要向妙豐求懇,卻見她直愣愣望著自己身后,目光里似有一種奇異的感情。與此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響起:“妙豐師傅,多年不見,你一向可好么?”
隨著話音,一個中年男子領著個滿頭花繩細辮的少女走上山來,身上衣服花格繁復鮮艷,正是燕臨淵和他的女兒。
妙豐眼角濕潤:“我……我很好。燕大劍,你……可有些顯老了……”
燕臨淵蒼涼一笑:“邊塞風光無限好,奈何單弓孤馬曠煞人吶。”妙豐神色黯然:“萬丈豪情,熬不過一身寂寞。心在旅途,哪里不是一首牧歌?”眼往后移:“這位是?”燕臨淵道:“這是小女燕舒眉。”妙豐身子一震,遲愣片刻道:“原來如此……好,也好。”常思豪聽這話況味隱約,心里暗暗納悶,忽然想到:“哦……當初燕臨淵在她手中救下襁褓中小太子的時候,算起來倒也正在風華正茂……”只見燕臨淵哈哈一笑道:“我這趟是為小女求醫而來,不知吳老可在么?”
妙豐低下頭去:“師尊心緒不佳,恐怕不便見客。”旁邊的小浪花忽然道:“你們也來求醫嗎?”海沫趕忙拉了拉她的手。燕臨淵瞧了她們一眼,目光在常思豪身上稍作停留,感到有些意外,遲愣一下答道:“正是。”浪花指著石上的托盤道:“剛才她說了,若能有人接出歌詞,神仙就接待咱們的。”
燕臨淵目光向妙豐詢去,見她默認,便過去將那張紙拾了起來,只見那紙上墨如嬰眉之淡,幾行字寫的是:“逝日有幾多?不敢憶、童萌舊事,歲月蹉嗟。一夢方醒發生白,對鏡惶然驚覺。才年少,怎竟耄耋!伸掌觀紋滿心疑,脈管中,可是舊時血?雙膝軟,屎尿泄。”
常思豪早已好奇半天,這會兒站在旁邊,就著他手上瞧得真切,讀完紙上最后這六字,險些笑出聲來。可是就在那一瞬間,燕臨淵手上的皺紋和黑白相間的發絲同時印入心內,忽然意識到了其中蘊藏著的大悲苦、大辛酸,鼻間微微生澀,淚水竟然涌漾欲滴。心想:是了!雖然我還在青春年少、還在風華正茂之時,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像公公、徐老軍、秦浪川、盧靖妃、唐太姥姥他們一樣,變得垂垂老去,滿頭白發、滿臉皺紋,甚至連站也站不穩、屎尿也管不住!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改變這一切。什么武功駐顏、什么丹道續命、什么返老還童、我命由我不由天,在時間面前,豈非都是不堪一擊的笑談?
這時燕臨淵深吸了口氣道:“這是吳老所書?”妙豐點頭。燕臨淵道:“怎么老人家心態如此頹迷?”妙豐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似乎心不在焉。
燕臨淵又把紙上的歌詞讀了兩遍,拾起地上的筆來,重新醮飽了墨,刷刷點點寫下后半闕,遞給妙豐道:“若是吳老心緒不佳,我們這病不看也罷,只不過他老人家這個樣子,倒真是讓人擔心。但愿小子這半闕能幫他老人家提一提心氣也好。請您代為轉呈吧。”
妙豐接過,來到石崖之后,走入洞中,跪在云榻之前雙手奉上。
吳道面壁而坐,似乎無知無覺,旁邊陪侍的姚靈璧向左攸征瞧了一眼,走過來將紙頁接過,托展在師父面前。
吳道垂目安然,指頭輕輕一撣。
“是。”姚靈璧將紙頁掉轉,輕輕讀了出來:“生來向崇是豪杰,仗血勇、蹈山踏火,捉夢江河。丈夫騰身雄萬里,管它嚶嚀燕雀?最無聊詩云子曰!臨淵何曾懼風雨,嘯起處便是生死決。投云海,刺天裂!”
吳道聽完,眼皮微微撩起:“嘯起處便是生死決……臨淵這孩子,揣著這副性格,居然也長大成人了呢。”當時頜首而笑,一擺手:“倚荷,讓他們進來吧。”
妙豐點頭:“是。”出來接引,燕臨淵帶著女兒隨她入洞,常思豪背著李雙吉也賴在后面。妙豐不攔,那兩個守橋道人便也默許了。海沫、浪花二姐妹碎步跟在最后,低頭恭敬,倍加小心。
進得洞來,常思豪四下掃望,只見這石洞極其寬闊,四通八達,右手邊一塊平整的石壁上刻著涂有紅漆的“大洞天”三個字。洞中央靠壁有一張云床,上面背坐一人,頭戴金冠,道衣素白,后背挺拔,長發及臀,烏黑閃亮。旁邊侍立著的一對男女,身上都是青色道衣道裙。男子年輕,相貌丑陋,女子人到中年,眉目間風韻卻仍很動人。他在三清觀時聽妙豐講過吳道座下弟子,知這二人大概就是左攸征和姚靈璧了,這二人年紀不合,相貌也不般配,怎么妙豐說他們是一對傾城絕戀?可教人鬧不懂了。回頭掃了一眼,兩個守橋道人就在身后,忖道:“妙豐又管那人叫‘文師兄’,那自然是文夢商,他兄弟便是施謝唐了。妙豐說他倆是異姓親兄弟,其實何止是親兄弟?他倆長得一模一樣,多半還是孿生。是親兄弟,卻又不同姓,這中間不知有多少曲折。”但瞧洞中再無它人,又想:“不知安瑞文、敬國沙這兩個奇品人物又到哪兒去了?”
距離云床尚有丈許距離,燕臨淵便倒身下拜:“吳祖在上,小侄燕臨淵給您老人家請安。”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雙手托舉過頭:“這天山雪蓮和藏紅花是小侄一點心意,還望老人家莫嫌粗鄙。”
吳道轉過身形瞧著他,微微一笑:“‘丈夫騰身雄萬里’,你這口氣之沖,可不在當年的凌云老弟之下啊。”
燕臨淵垂首道:“您老人家神游太虛,剎那遍行十方天地,那才是天下至偉,臨淵燕雀之資,何足道哉。”
吳道一笑:“大道無名,神通無用,清靜非清靜,太虛何太虛!我已時候無多,談玄無益,咱們還是說些實際的吧。”
姚靈璧、左攸征、妙豐以及那守橋的文夢商、施謝唐兄弟一聽,都雙膝跪倒,口稱:“師父!”滿臉悲戚。
吳道一笑:“不懼死,不樂生,臉掛笑容冷冰冰,非是人間多風雨,只因大道最無情。你們跟我修行多年,這點事情還沒看明白?算了,都起來吧。”他朝燕臨淵身邊瞧去,微笑道:“這是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