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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次進(jìn)攻在太陽落山后又被弟兄們打退了,——險險乎乎打退了。團副霍杰克和段仁義、方參謀一起好歹吃了頓安生飯。飯后,方參謀明確地對霍杰克和段仁義說:

“看來,從現(xiàn)在到明日拂曉前,敵人無發(fā)動第三次進(jìn)攻的可能了!”

段仁義如釋重負(fù):

“這么說,咱這一天算……算打下來了!”

方參謀黑著臉點點頭:

“是打下來了,可傷亡太大了!一個團幾乎報銷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團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該咋打!”

段仁義說:

“明天1761團可能會增援吧。……”

剛說到這里,電話鈴響了,霍杰克就近抓起電話問了聲“哪位”,馬上捂著話筒對段仁義說:

“團長,1761團趙團長電話!”

段仁義指指方參謀又指指自己:

“是找我還是找方參謀?”

霍杰克明確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參謀?”

段仁義這才忙不迭地去接電話。

段仁義接電話時,霍杰克注意到,方參謀神色不安,眉頭緊皺著,沒有絲毫輕松感。

這一仗真夠嗆,莫說方參謀,就是他這個并不實際指揮作戰(zhàn)的團副也無法輕松。偉大時刻竟是殘酷的時刻,僅僅一天,——實際上只是一個下午,一千八百余人的一個團就有五百余人陣亡。最慘的是第一次攻擊前的炮擊,倒在前沿戰(zhàn)壕至下崗子村頭五百米地帶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義放下電話后,臉色挺好,不無欣慰地對方參謀說:

“方老弟,趙團長夸我們打得好哩,說是只要再堅持一天就有辦法!”

方參謀冷冷一笑:

“這一天咋堅持?他1761團咋不下來堅持一下!”

“趙團長說,我……我們面前只有偽軍一個團和少量日軍,堅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參謀腳一頓,大發(fā)其火:

“放他媽的屁!他姓趙的蒙你這外行團長行,蒙老子不行!據(jù)我估計,攻我之?dāng)晨偙Σ幌挛迩耍≈辽僖灿兴那В奈淦髋鋫淝闆r看,日本山本旅團的重炮部隊過來了,偽和平建國軍楊華波師也過來了。”

他不知道方參謀是怎么判斷出來的,但他相信方參謀的判斷。這個來自23路軍司令部的少校參謀,成熟老練,從把新三團拉上馬鞍山,就一次次表現(xiàn)了自己在軍事上的遠(yuǎn)見卓識。不是有了他,只怕前沿戰(zhàn)壕都挖不好,今天的傷亡勢必更加慘重。

方參謀又說:

“當(dāng)然,因為作戰(zhàn)地形限制,敵人的優(yōu)勢兵力無法發(fā)揮,但他們組織扎實的輪番進(jìn)攻,我們注定是擋不住的!今天打成這樣子已是奇跡了!”

這話不錯,一群穿上軍裝只三個月的中國民眾,能擋住強敵的兩次進(jìn)攻,實是難能可貴。說是奇跡也不過份。如中國民眾都武裝起來,都這樣真格地打,則中國注定不會亡!

情緒激動起來,霍杰克突然想到要為新三團寫首團歌,把馬鞍山和卸甲甸都寫進(jìn)去,讓弟兄們唱著團歌英勇戰(zhàn)斗,在民族解放的歷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方參謀想得沒這么深遠(yuǎn)。他注重的是最實際的問題:明天怎么打?元氣大傷的新三團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來?有無可能讓韓培戈或376師師部把上崗子村的1761團派到下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馬鞍山的阻擊要堅持多久?兩天還是三天?抑或更長時間?

方參謀把正在村里救護所組織救護傷員的黽副官喊來,商量了一下,決定給韓培戈總司令發(fā)份電報,命他記錄。

他把寫軍歌的念頭強行排出腦外,認(rèn)真記下了方參謀口述的電文。電文稱:經(jīng)一日血戰(zhàn),新三團重創(chuàng)犯我之日偽部隊,陣前斃敵數(shù)百,我傷亡也頗為慘重,戰(zhàn)斗減員幾近全團兵員半數(shù),須調(diào)下休整,或補充兵力,否則,下崗子一線實難繼續(xù)堅持。電文明確請求將上崗子1761團調(diào)入下崗子前沿,或放棄下崗子,合并1761團固守上崗子。

他認(rèn)為這是合乎情理的,電文記下后,對方參謀、段團長、黽副官復(fù)誦了一遍,到電臺室拍發(fā)去了。溫小姐拍發(fā)電文時,他還沒意識到這場阻擊戰(zhàn)會有什么問題,還極熱烈地想著要為戰(zhàn)斗中的新三團寫團歌。

開頭一段在“滴滴”作響的發(fā)報聲中想好了。他叫白潔芬小姐找來電文紙,把它記了下來: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zhàn)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們英勇抗敵。

不怕流血,

何懼捐軀,

新三團無愧于歷史的記憶!

記的時候,白小姐就勾著頭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長發(fā)撩著他的脖子,他感到癢。

他寫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評說:

“是‘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們才英勇抗敵的么?您太抬舉您那幫弟兄了!說真的,這破隊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數(shù)幾個人,好東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還沒忘記昨日上崗子村團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脫口道:

“不能這么說!弟兄們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來還行,像章團副那種敗類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臉紅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評道:

“還有這里,‘新三團無愧于歷史的記憶’,歷史有什么記憶?歷史不就是一個消逝了的過程么?”

他很吃驚,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少尉報務(wù)員懂得比他還多。

他盯著她漂亮的眼睛問:

“白小姐上過大學(xué)么?”

白小姐笑道:

“沒有!中學(xué)畢業(yè)后,上了兩期戰(zhàn)訓(xùn)班,先學(xué)戰(zhàn)地宣傳,后學(xué)電臺通訊,去年年底分到23路軍來的。”

“你說這一句該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這么空泛?這樣行不行:‘新三團于國難中巍然崛立’”。

剛說完,白小姐又連連擺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還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認(rèn)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詞:

中華大地印下了我們的足跡,

槍林彈雨彌堅了我們的士氣,

為了華夏的新生,

弟兄們射擊射擊。

不怕艱險,

何懼強敵,

新三團于國難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還是用上了,這很好,既對得起小姐,也對得起自己。

正想把這段歌詞也記下來,一個小頭小臉的兵來找他了,說是方參謀要他通知各營連以上軍官開會商量一下情況。他只好收起紙筆,和白小姐告了別。

剛把軍官們找齊,23路軍總司令部的電令來了。

電令令他吃驚,方參謀合情合理的請求,被總司令部否決了。身為中將總司令的韓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團棄守下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團下來增援,只一味要他們堅守。電令稱,他們阻擊的敵人僅為日軍山本旅團一個大隊,偽軍楊華波部一個團,欲入會戰(zhàn)地區(qū)的敵主力部隊去向不明,并未匯集于馬鞍山一線,為防不測,1761團絕不可擅自投入。

方參謀看完電令,一句話沒說,當(dāng)著眾多營連長的面默默把電令撕了。

黽副官說:

“總座顯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

方參謀木然地道:

“不!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參謀沒說,但黽副官似乎意會了,憂郁地看著方參謀問:

“真是這樣,咱咋辦?”

方參謀冷冷道:

“如若總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義了。”

段仁義團長疑惑地問:

“總座怎么不仁?”

二營長蘭盡忠也道。

“總座該不是叫咱全在這兒殉國吧?”

方參謀心煩意亂地?fù)]了揮手:

“別問了!只要大家不怕?lián)?zé)任,不怕掉腦袋,到時候聽我的!”

眾營連長們馬上表示:

“方參謀,我們聽你的!”

“擔(dān)責(zé)任弟兄們一起擔(dān)!”

“殺頭殺大家的!”

都以為要撤。

一營營長章方正干脆把話挑明了:

“方參謀、段團長,你們下令撤吧!沒有增援,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媽不扯23路軍旗號了,您二位長官帶著咱打游擊!”

方參謀出人意料地道:

“誰說要撤了?!是段團長說了,還是兄弟我說了?!現(xiàn)在還沒到撤的時候!誰撤老子斃誰!今夜要抓緊時機趕修炸毀的前沿工事,準(zhǔn)備迎擊拂曉后敵軍新的進(jìn)攻!”

方參謀這回根本沒征求段仁義團長的意見,就發(fā)布了新的命令:把三營兩個預(yù)備連投入侯營長一、二連防區(qū),把章營長一營兩個連投入了二營蘭營長防區(qū),村里只留下章營長的一個連。

布置完畢,方參謀又說:

“從明天拂曉起,我和段團長、黽副官全下到前沿各營去,村里團部只留霍團副坐鎮(zhèn),未經(jīng)我和段團長命令,擅自潰退者,霍團副有權(quán)不經(jīng)稟報先行正法!好了,散會!”

散會后,方參謀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著他說:

“霍團副,你怕么?”

他搖搖頭,冷靜地說:

“我是自愿參加新三團的!”

方參謀笑了笑:

“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寫完的團歌。

“我還為咱新三團寫了首團歌!”

“哦!還有這心思?念我聽聽!”

他掏出電文紙念道: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zhàn)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方參謀不知咋的眼圈紅了,在他把歌詞的第一段念完后,沒來由地問他:

“還記得我剛才的命令嗎?”

他一怔:

“記……記得!無……無你和段團長的命令,誰敢擅自潰退,不經(jīng)稟報,即可正法!”

方參謀點點頭,又搖起了頭:

“不……不要真執(zhí)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開槍,能放一條生路,就……就給弟兄們放一條生路吧!”

他驚問:

“為啥?”

方參謀凄然一笑:

“我們被出賣了!”

出賣?怎么回事?在弟兄們?yōu)閲摇槊褡逶⊙箲?zhàn)時,竟還有出賣?!誰出賣了我們!難道是23路軍司令部?難道是身為中將總司令的韓培戈?

果然是23路軍總司令部和那位總司令韓培戈。方參謀冷靜客觀而又入情入理地把戰(zhàn)前戰(zhàn)后的全部疑慮都端了出來,把他和段仁義團長驚呆了。

“小兄弟,你上當(dāng)了!此一戰(zhàn)后新三團將不再存在!你那首團歌不會有任何人唱,不會有任何人聽……”

聲音漸漸恍惚了,寫著團歌第一段歌詞的電文紙,從他顫抖的手上滑下來,落在地上兩攤濃痰和幾只被踩扁的煙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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