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近九個小時急馳,次日上午十時許,砦振甲一行策馬躍入廣仁縣城,抵達自衛軍總部。總部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值班副官歪戴著帽子擦槍,幾乎感覺不到什么戰爭氣氛。
砦振甲很火,一馬鞭抽掉了副官頭上的帽子,厲聲問:
“武起敬呢?這里的人呢?都他媽的死絕了嗎?”
副官嚇得抖抖呵呵:
“報……報告砦副司令,武……武參謀長在……在電……電話機房,其……其他人不……不知道。”
砦振甲用馬鞭向門外一指:
“馬上把武參謀長找來見我!”
“是!是!”
副官連連應著退出了門。
又累又渴,砦振甲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了肚,抹去嘴邊的水珠子對和自己同行的章奎說:
“這些狗操的都該槍斃!現刻兒南線不知打成了什么樣子,他們在后方倒這么自在!”
章奎疑疑惑惑地說:
“該……該不會出什么事吧!武起敬不是大大咧咧的人,他這種時候不在總部呆著,跑到電話機房,怕是……”
砦振甲當時根本沒想到電話機房會挨炸,章奎提到電話機房,他也沒往心里放。他以為武起敬在電話機房守著,只是為了更快地傳達和發布命令。
不料,沒一會工夫,那副官帶著武起敬匆匆趕來了。武起敬胳膊上纏著繃帶,滿頭滿臉的汗水,一見他就帶著哭腔喊:
“振甲,我……我愧對砦公哇!我這老營沒……沒守好哇!”
他一驚:
“出了什么事?”
武起敬沮喪地道:
“咱……咱廣仁和清河的兩座電話機房都被炸了!清河是夜里四點多鐘被炸的,廣仁這里是快六點時被炸的……”
他眼前一黑,只覺著天昏地暗。
“出……出事之后,我……我馬上布置人搜捕嫌疑分子,又親……親赴這里的機房組織搶修……”
他懵懵懂懂問了句:
“還能修好嗎?”
武起敬搖搖頭:
“只……只怕修不好了,整……整座機房都炸散了!”
他極力鎮定了一下情緒,愣了好半天,才又問:
“這么說,我們已無法和白川、裂河進行電話聯系了?”
“是……是的!”
“你最后一次和白川、裂河通電話是什么時候?那邊的戰況如何?”
武起敬想了一下:
“大概是夜里五點左右,砦公打電話詢問預備軍的召集情況,并令我迅速把廣清農機廠庫存的槍彈發給預備軍,使其切實擔負起后方守備任務。砦公的意思大約是想把原擬放在奎山的七旅拉到季縣去……”
他煩躁地打斷了武起敬的話:
“我問那邊的戰況如何?”
“那……那邊?那邊不……不太清楚!當……當時只五點多鐘,想必還沒有什么大動作吧?!后來就不知道了。”
這讓他焦心。看看表,已經快十一時了,他估計裂河和白川都不會平靜的,國軍的三十七師和五二三旅已壓在了那兒,沒準三十八師也會壓上去,如此一來,戰斗將比昨日還要慘烈。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昨夜父親口述的電報起了作用,重慶下令停戰了,——只是這種可能性極小。父親騙重慶,重慶也會騙父親,他們彼此都不會互相信任,因此,唯一解決問題的途徑只能是戰爭!
由南線的戰爭,想到了北線的戰爭。北線也不會平平安安的,日本少將清水和匡漢正義軍的池南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的許諾也好,義氣也好,在實際的利益面前都一錢不值。只要能得到好處,他們決不會吝惜士兵的生命和手中的槍彈。
當即把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
“武參謀長,你估計炸電話機房的事是什么人干的?”
武起敬說:
“迄至現在為止,尚未抓到活口,出事時,打死了一個,穿的是自衛軍服裝。”
他問:
“會不會是池南蛟派過來的人?”
武起敬想了想:
“有可能!”
正說著,外面隱隱響起了飛機馬達的轟鳴聲,一個衛兵跑進來報告,說是飛機飛得很低,能看清機身上的太陽旗。
“日本人的飛機!”
他脫口叫道。
“看來北線出問題了!”
武起敬也說。
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再也顧不得什么電話機房了,匆匆和武起敬打了個招呼,沖出門就要上馬。
武起敬追到門外喊:
“振甲,此去務望小心!四旅、五旅和孫忠孝的關系非同一般……”
他騎在馬上勒住韁繩:
“知道!我們馬上去北線司令部,有我們兩人壓在那里,諒他們不敢生事!”
武起敬又道:
“北面的情況一定要及時告訴我,我派人轉告砦公,以便決斷!”
他回轉身點了點頭:
“好!裂河、白川的戰況也隨時向我通報!”
說罷,他最后向武起敬揮了揮手,率著同來的一行人又縱馬馳出了總部大院。
這大約是中午十一時四十分。
二時十五分,在落馬寨喝水吃飯時,再次看到了日軍飛機,共三架,由北向南飛。
三時二十分,過射鹿、內山縣境哨卡時,第三次看到了日軍飛機,只一架,飛得很低,幾乎是從他們頭頂一掠而過。
四時四十分,趕到射鹿縣城時,他意外地在堂堂自衛軍北線司令部里看到了匡漢正義軍司令池南蛟和他的副官。身為自衛軍五旅旅長的吳天雄正低頭哈腰給池南蛟點煙,吳天雄自己嘴上也噙了一根。
他勃然大怒,拔出佩槍,對著吳天雄的后背就是一梭子,不料,握槍的手被吳天雄的衛兵們抓住了,槍口舉到了半空中,沒打著吳天雄,倒把房頂打出了幾個洞。
池南蛟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這一手,聽到槍響并不吃驚,慢吞吞地挺著大肚皮站起來,走到他身邊道:
“砦副司令,不要發火嘛!大老遠的從裂河火線上跑來,又乏又累,再發這么大的火,可是要傷身子的喲!”
他根本不理池南蛟,只對著吳天雄喊:
“吳旅長,你他媽的反了?司令為咱們大家,為廣清四十幾萬民眾在南線拼命,你在北線竟敢公開通敵!”
吳天雄根本不買賬,叉著腰破口大罵:
“誰他媽通敵?誰是敵?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老子跟你老子拉民團的時候,你狗日的還在玩**哩!現在輪到你教訓老子了?!”
他氣得直咬牙:
“老子是副司令!”
吳天雄輕蔑地道:
“你那副司令老子摸摸腿襠也能摸出一大把!”
他吼道:
“遲早老子得斃了你!”
池南蛟倒充起了和事佬:
“算啦!算啦!何必呢?大敵當前,咱們還是合計一下退敵之策吧!你也罵了他,他也罵了你,誰也沒罵著誰,一陣風吹走了,兩清啦,咱現在談正事吧!”
他眼一瞪,敏感地反問:
“談什么正事?你池南蛟是匡漢正義軍的司令,我砦振甲是自衛軍的司令,我們有什么談頭?”
池南蛟笑呵呵地道:
“不能這樣講嘛!我池某是匡漢正義軍的司令,也還是中國人嘛,中國人自然不想打中國人嘍!清水旅團長讓我打,戰區長官部的李司令讓我打,我都不能打嘛!所以我就親自到你們這兒來了嘛!想和你們商量嘛!砦副司令,你可甭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喲!”
他被池南蛟的這番話搞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遲疑不決地問:
“這么說池司令是不愿趁人之危嘍?”
“當然!當然!砦公、孫副司令和我都有交情嘛!我池某人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嘛!咋會做這種缺德事呢?!可日本人和李司令都逼我呀,我他媽沒辦法呀!”
池南蛟再次提到了戰區長官部李司令,這才引起了他的警覺:
“池司令和國軍李司令也有聯系么?”
池南蛟大大咧咧地道:
“有!當然有了!我說了,我池某人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嘛!李司令往日在新四十七軍時又是我的上峰長官,我能不聽招呼么?!”
他大為震驚,當即想到:這場戰爭是蓄謀已久的,擅搞陰謀的父親,被一個更大的陰謀吞噬了。
果然,池南蛟又說了:
“三十七師、三十八師他們從南往北打,李司令呢,叫我從北往南打。我不能說不打呀,我對李司令派來的人說,我打,打!打到奎山跟前和國軍匯合,也他媽編成國軍,算是反正啦!”
他勉力鎮定下來,不咸不淡地說了句:
“只怕從射鹿到奎山這一路不太好走吧?”
池南蛟似乎沒聽出話中的含義,連連道:
“是的!是的!不太好走!走大路至少得兩天,當然,騎馬的先頭部隊可以快一些……”
他厲聲打斷池南蛟的話:
“我是說,射鹿一線壓著我自衛軍四個旅,二十三個團,你得推開我兩萬多官兵的尸體才能踏進射鹿地界!”
池南蛟一笑:
“砦副司令,不就是兩個旅十一個團么?哪來的四個旅二十三個團呀?啊!莫不是你老弟會變戲法,又從口袋里變出了兩個旅十二個團來?笑話嘛!不坦誠嘛!我池某為人處世就講究個坦誠!不坦誠何以共事呢?”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一時無言以對。
池南蛟又說:
“我池某今兒個就很坦誠,有啥說啥!剛才只說了李司令,還沒說日本人。日本人也要我打哩!清水將軍昨黑兒召我到皇軍司令部開了會,要我最遲在明天拂曉打進射鹿。皇軍在空中助戰,還派一個聯隊殿后。我們二師的丁師長說,皇軍只出一個聯隊太少。我說,滾你媽的球嘛,皇軍幫咱打仗打得還少么?咱怎么好意思再拖累皇軍呢?!皇軍有皇軍的事嘛!我向清水太君打了保票,保證一定趕在國軍前面攻過奎山。”
他真糊涂了,實在弄不清池南蛟的真實面目,這位司令究竟是在搞曲線救國,還是在當漢奸?
“我對清水太君說,我只要皇軍出幾架飛機,在天上助助威,地面上不要皇軍出一兵一卒,準保三天結束戰事,請太君到廣仁城吃山珍!太君高興了,說:好啊,這一仗就交給你們匡漢正義軍打了……”
不論池南蛟骨子里是什么東西,這一仗他想必是非打不可的,他打進射鹿既是執行了國軍李司令的命令,又是執行了日本人的命令。
池南蛟偏說這是為自衛軍著想:
“砦副司令呀,我這樣做可全是為了你們呵!我為什么要打呢?不打不行嘛!不打日本人饒不了我,李司令也饒不了我,既然已鬧到這種非打不可的地步了,我打還是比日本人打、和平建國軍打強么!我和砦公,和孫副司令有交情,能真打么?不能真打的!真打了,一傷感情,二壞義氣,三來也是兩敗俱傷嘛!我的人馬打光了,日本人、李司令都不會把我當爺看了,你們的人馬打光了,地方自治就沒法搞了,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不冷不熱搭了句:
“池司令不算傻嘛!”
池南蛟兩只大手一拍:
“哪里話,和砦公比起來,我可是差老鼻子嘍!二十八年秋里,我第一次拜會砦公時就和砦公說……”
他沒心思和池南蛟胡扯,沒等池南蛟說完便道:
“池司令,你的意思我還沒聽明白,你一會兒要打,一會兒又不打,究竟是打,還是不打?”
池南蛟急了:
“哎呀呀,怎么還沒聽明白?!當然是和平解決嘍!當然不打嘍!老弟你網開一面放我進來,這一仗咱不打就贏嘍!”
他驚訝地問:
“贏誰?”
池南蛟仰面大笑:
“咱想贏誰就贏誰——哦!不!不!誰贏咱們都贏嘛!重慶方面的國軍贏了,咱們就是曲線救國加反正;日本人贏了,咱是服從命令,進行大東亞圣戰……”
“那么,若是自衛軍贏了呢?”
池南蛟腳一頓:
“那不更好么?咱擁護砦司令嘛,從北線開到南線就是武裝擁護嘛!你還甭說,砦公搞的那地方自治還就是有點意思!只要他日后給我個副司令當,我他媽準保既有能耐對付日本人,又有能耐對付李司令……”
簡直是混蛋一個!
他強壓住心頭的怒氣,陰森森地道:
“如果我要打呢?”
池南蛟自信地道:
“你怎么要打呢?你根本不要打嘛!打有什么好處?兩敗俱傷不說了,廣清八縣民眾也要遭殃嘛!再說,只要一打,地方自治日后也搞不起來了嘛!我和清水太君講過了,如果你們這次和我們合作,戰事完結后只要換一面汪主席的旗,地方自治還可以搞嘛……”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拔出槍對著池南蛟的鼻子大吼:
“放屁!你姓池的愿意當漢奸,老子不愿意!來人呵!給我把姓池的抓起來!”
卻不料,吳天雄手下的衛兵們沒去抓池南蛟,倒是把他和章奎扭住了。他直到這時才發現,他帶來的衛兵已沒有一個了。
池南蛟笑了:
“我說你不要打,你就是不要打嘛!我和吳旅長他們已經談妥了嘛!就是剛才說的那些條件,他們答應了嘛!”
他掙扎著喊:
“弟兄們不會聽你們的!”
吳天雄譏笑道:
“弟兄們不聽我和池司令的,可聽砦司令的!我說砦司令要五旅去裂河,他們誰敢違抗?!”
池南蛟也得意地道:
“吳老弟呀,砦公是不是還說啦,我池某人的隊伍入境是幫他打國軍的?我們是友軍?”
吳天雄道:
“說了!”
池南蛟手一攤:
“看看,你晚來一步,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說起來真是有點對不起你老弟嘍!”
他這才意識到他全完了,眼睜睜地跳進了池南蛟和吳天雄共同設下的陷阱,而為他往陷阱跟前鋪路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父親,如果父親沒把自衛軍調理得只聽他一人的話,這場事變的歷史或許要改寫。現在卻晚了,未來的歷史在他落入陷阱的同時,已不可更改的寫完了。
是日晚六時,射鹿北線未放一槍一彈全部淪入敵手,偽匡漢正義軍三個師三萬余人相繼越過防線,以自衛軍第五旅為前鋒迅速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