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仁義團長認為,方參謀為點過份了。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說馬上就會打起來,怕也不現(xiàn)實。他們新三團的任務很明確,是為河西會戰(zhàn)打阻擊。可若是鬼子們不從這里過,他們阻擊誰?打誰?洗馬河長得很,河東的鬼子從哪里過河都可能,進入河西會戰(zhàn)地區(qū)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們據(jù)守的馬鞍山不可。
不過,他沒說出口。不是怕方參謀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話一講,會松懈弟兄們的斗志。不管怎么說,準備充分點總沒錯,在戰(zhàn)爭中,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過硬的隊伍尚且松懈不得,何況他的這支破隊伍!
見方參謀提著鐵銑走遠了,他不無慍意地對二營長蘭盡忠道:
“你們咋一點不給我爭臉哇?侯營長,章營長沒帶過兵倒罷了,你蘭盡忠既帶過兵,又打過仗,咋也這么甩?!你看看這戰(zhàn)壕挖的!能怪方參謀發(fā)火么?!”
蘭盡忠恨恨地罵道:
“他火?媽的,老子還火呢!只要一打響,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后摟一槍!”
他瞪了蘭盡忠一眼:
“胡說!方參謀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誰敢動他一根毫毛,我段仁義決不饒他!”
蘭盡忠眼皮一翻:
“這新三團的團長是你,還是他?”
他勉強笑了笑:
“隨便!是我是他都一樣,反正都是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團長,他是少校參謀……”
他火了:
“什么中校、少校?我這團長咋當上的,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不是你們在卸甲甸縣城鬧事,我會放著好好的縣長不當,到這兒來受窩囊氣?!我壓根兒不是團長,就是有中將階級,也得聽方參謀的!”
蘭盡忠不做聲了。
他嘆了口氣:
“要說帶兵打仗,我不如方參謀,也不如你蘭營長和其他營長,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份上,你們都得給我多幫忙哇!”
蘭盡忠垂首應了聲:
“是!”
他又說:
“還有,無論咋著,都不能和方參謀鬧別扭,這人雖說狠了點,可是來幫咱補臺的,不是拆臺的,這點,咱們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蘭盡忠老老實實走了,他卻不禁悵然起來,默默轉(zhuǎn)過身子,望著腳下平靜的洗馬河發(fā)呆。天朦朧黑了,洗馬河失卻了夕陽賦予的輝煌,河面變得一片溟濛。溟濛河面的那邊,一望無際的曠野消溶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許將要被阻擊的日偽軍,正在河那邊,正在暗夜的掩護下日夜兼程……
段仁義團長的心一陣陣發(fā)顫。
段仁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四十二歲的時候穿上國軍軍裝,一舉變成中校團長。更沒想到當了團長沒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馬鞍山下崗子村前沿陣地訓話時,他還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恍惚如置身于一個荒誕滑稽的夢中。
栽進這個夢中之前,他很確鑿地做著縣長,而且做了整整五年,做得勤勉努力,政跡說不上好,可也不壞。如果不是23路軍377師炮營駐進了卸甲甸縣城,如果不是那炮營的弟兄和卸甲甸縣城的民眾拚了起來,他這縣長是肯定能穩(wěn)穩(wěn)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該發(fā)生的事卻發(fā)生了,他沒任何思想準備便被拖進了一場驚天動地的事變中。
事變是三個月前的一個夜間發(fā)生的。那夜槍聲、炮聲轟轟然響起來了,他還蒙在鼓里,根本沒想到蘭盡忠、章方正等人會瞞著他這個縣長對國軍的炮營動手。
炮營軍紀不好,他是清楚的。該營駐進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個黃花閨女不明不白的懷了孕,他也是清楚的。為此,他曾兩次親赴炮營營部,三次召請炮營呂營長面談,請呂營長約束部下。呂營長表面上很客氣,說是要查、要辦,可實際上既未查,也未辦,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鬧越兇了,最后竟鬧到了二道街趙寡婦頭上,偷了趙寡婦一條看家狗。趙寡婦不是一般人物,號稱“趙連長”,年輕風騷,交際甚廣,自衛(wèi)團團長蘭盡忠,決死隊隊長章方正、隊副侯獨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據(jù)說也都在她那“連”里效過力,結果便鬧出了**煩。
那夜咋著打炮營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為槍聲炮聲驚恐不安的時候,蘭盡忠、章方正、侯獨眼三人闖到他家來了,一進門,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們干的?”
蘭盡忠點點頭。
“為啥瞞著我?”
“我……我們不想連累你!”
這三人腦袋竟這么簡單!鬧出了這么大亂子,還說不想連累他!實際上,槍聲一響,他被連累的命運已經(jīng)注定了。身為縣長,在他眼皮底下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脫干系的,況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壓境的時候!炮營不管怎么說,是打鬼子的國軍,縱然軍紀敗壞,也不該被自己人消滅。
他氣瘋了,點名道姓大罵蘭盡忠三人,一口咬定他們是叛亂,要他們立即把被俘的炮營幸存者放掉,并向23路軍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聽這話,都站了起來,當即申明,他們不是叛亂,是為民除害!并宣稱:如果他認為這是叛亂的話,他們從此以后就沒這個縣長了!
他又氣又怕,連夜騎馬趕到三十里外的銀洼車站,搭車去了省城,并于次日下午四時在省府議事廳找到了老主席高鴻圖。高鴻圖聞訊大驚,中斷了正在開著的各界名流時局談話會,硬拉著七、八個名流和他一起搭車直驅(qū)23路軍司令部。
23路軍中將總司令韓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變的消息。進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剛要開口說話,韓培戈將軍就很嚴厲地命令他們喝茶,他們哆哆嗦嗦喝茶的時候,韓培戈將軍黑著臉,把玩著手槍,身邊的參謀長、副官處長一臉肅殺之氣。
偏在這時,呂營長被放回來了,樣子很狼狽,一只腳穿著馬靴,一只腳靸著布鞋,沒戴軍帽,滿身滿臉都是泥水。韓培戈將軍一看呂營長的樣子就火了,繞著呂營長踱了一圈步,又盯著呂營長看了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我給你的人呢?”
呂營長渾身直抖,不敢吭氣。
韓培戈將軍又問了一句:
“我給你的炮呢?”
呂營長抖得更厲害,搖搖擺擺幾乎要栽倒。
將軍當著他和高老主席的面,一槍將呂營長擊斃,大步走到軍事地圖前,對著標有“卸甲甸”字樣的紅圈,抬手又是一槍,爾后,把槍往桌上一摔,旁若無人地對參謀長交待道:
“命令377師1764團、1765團、1766團立即開拔,在明日拂曉前給我把卸甲甸轟掉!”
他和高老主席并同來的紳耆名流們都被將軍的舉動和命令驚呆了,一個個形同木偶。他知道,將軍的命令不是兒戲,377師三個團只要今夜開往卸甲甸,一切便無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轟擊下,將變成一片廢墟,全城三萬民眾并他一家妻兒老小,都將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撲通”一聲,在將軍面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來的名流們也紛紛跪下求情。
將軍親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責令他們起來,還嘆著氣說:
“你們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總司令部來這一手,外人看了會咋說呀?坐,都坐!”
他和眾人重新落座后,將軍拉著臉問:
“這事你們看咋解決呢?”
高老主席道:
“對暴民首領,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將軍卻搖起了頭:
“鴻老,我抓誰?殺誰呀?此刻卸甲甸還在暴民手里呢!”
這倒也是。
高老主席說不出話了。
將軍手一揮,說:
“有您鴻老和眾位的面子,我不打了。這樣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個營,就還我一個團!把他們都編入國軍,一來可增強我國軍實力,二來和平解決了事變,三來也幫鴻老您肅整了地方,豈不皆大歡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應了。
“好!好!如斯,則將軍于國于民都功德無量!”
韓將軍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鴻老恩準,那么這個團就請段縣長來給我?guī)D!”
高老主席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張口結舌道:
“將軍,這……這段縣長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長官,豈……豈可……”
韓將軍冷冷道:
“縣長是不是中國人?中國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隊伍被段縣長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這個縣長不該為我這個總司令盡點義務么?!如若鴻老和段縣長都不給我這個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辦,武裝解決了!”
他自知是在劫難逃了。事情很明顯:這個團長他不干,韓培戈將軍剛剛取消的命令又會重新發(fā)布下去,——將軍完全有理由這樣做。那么他也許可以無憂無慮地活著,而他治下的那座縣城和他曾與之朝夕相處的民眾便全完了,他也就掙不脫那片廢墟兼墳場給他帶來的良心折磨了。
他緊張思索的當兒,高老主席又說:
“將軍,此事關系重大,老……老朽是說,對韓將軍您關系重大。這……這段縣長能帶兵打仗么?若是壞了23路軍的名聲,反倒讓世人見笑您韓將軍了!”
將軍道: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帶兵的!只要段縣長愿干,必能干好!我韓培戈保證他用不了半年就會成為象模象樣的團長!”
他無話可說了,在高老主席和眾紳耆名流告辭之后,象人質(zhì)似的,被留在23路軍司令部,當晚便接到了韓培戈將軍親筆簽名的編建新三團的命令和一紙委任狀;次日身著國軍中校軍裝,和23路軍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參謀方向公,少校副官黽澤明同赴卸甲甸;五天以后,在377師圍城部隊機槍重炮的脅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余名老少爺們組成的隊伍拉出了縣城。
卸甲甸事變至此結束。
他因這場事變,把縣長的位子搞丟了,四十二歲從軍,做了兵頭,如今還要在馬鞍山打什么阻擊戰(zhàn)。
這真他媽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