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二奶奶待副官衛(wèi)兵和閑雜人等一退出去,臉皮當即撂了下來,兩眼直直地盯著龍國康足有三分鐘,一句話沒有。龍國康有些慌,親自動手給二奶奶燒煙泡,二奶奶也不吸。
“二姐,這……這是咋著了,動這么大的氣?”
二奶奶哼了一聲:
“我一個老太婆,敢在你這總司令面前動氣?你還有日本人撐腰!”
“二……二姐,這……這是哪扯哪呀!”
“哪扯哪?”
二奶奶眼一瞪:
“我的獨立旅呢?”
龍國康覺著很奇怪:
“這……這獨立旅啥時候成你的了?”
二奶奶冷冷一笑:
“不是我的,倒是你的么?四年前,二奶奶我親自上山把黃少雄他們接下來,放在你這兒,這帳你龍老三敢賴不成?”
“那是我看在二姐您的面子上成全他們。二姐您也知道,黃少雄并不是仁義之輩,二十二年我落難時,他當個小小的營副,就敢繳我的械,二十八年在黃泛區(qū),他又和凌師長拉著我的一個旅跑了……”
“那是人家不愿當漢奸!”
龍國康嘆了口氣:
“也是,這我不怪他。我當時接受日本人的改編,也是事出無奈。”
“這回也事出無奈么?”
龍國康點點頭:
“確乎無奈!日本人知道他的反正,我不能不打。”
“是你的你打,不是你的,也能打么?打到我獨立旅頭上來了?”
二奶奶的話陰沉沉的。
龍國康憋不住了:
“二姐,您……您還講不講理?這獨立旅咋著講也不能說是你的!軍國大事,豈……豈能兒戲……”
二奶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手指差點兒戳到龍國康鼻子上:
“獨立旅半數的弟兄都是我忠義堂的人,你知道不知道?黃少雄是我的執(zhí)堂,你知道不知道?黃少雄和我四姑娘玉珠的緣份,你知道不知道?”
龍國康急了:
“就是知道,我也不能不打!都象黃少雄這么干,我這第七方面軍遲早得玩完!”
二奶奶恨恨道:
“早玩完早好,你龍老三完蛋,日本人也垮得快點!現在你不完蛋,我獨立旅七、八百號兄弟完了,被你葬送在柳河邊了!你想想,你還象個中國人么?對得起你二哥在天之靈么?!”
二奶奶眼圈紅了,不知是為那七八百號弟兄,還是為二哥。
二哥是二奶奶表哥,又是二奶奶的丈夫。宣統元年率白集三縣會黨起義,事敗被殺,尸體在白集城門口掛了三天。那功夫,二奶奶和龍國康都在二哥的會黨里,為反清復明東奔西走。二奶奶后來顯赫的勢力,也是在那陣子墊的底。辛亥年,義旗再舉,三縣光復,二奶奶手刃白集知府,為夫復仇,一時間,英名傳遍天下,成了會黨中有名的巾幗英雄。
“當年,二哥領著咱們打滿狗,今個兒,你龍老三卻帶著幾萬人馬當漢奸,還對我門中弟兄這么下毒手,百年之后,你還敢到九泉之下去見二哥么?!”
龍國康似乎覺著慚愧了,垂下花白的腦袋愣了半天,才吶吶道:
“二姐,我……我愿當這個漢奸么?這前前后后的事,別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在黃泛區(qū)接受改編后,你知道我流了多少淚?!你不也勸過我么?留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米傳賢那個師,不也是你介紹過來的么?!我龍老三指天發(fā)誓,我都對得起他們!從來沒難為過他們!”
二奶奶虎著臉:
“那為啥不對獨立旅網開一面?”
龍國康長嘆一聲:
“黃少雄起事的情報是日本人得到的,不是兄弟我得到的。如果日本人不知道這事,我能眼睜眼閉,放他一馬,日本人知道了,我有啥法?”
二奶奶退了一步:
“那也不能真打呀?”
龍國康苦笑著搖起了腦袋:
“我的好二姐喲,操持咱十八家堂口,您算是沒話說,我龍老三服您,可玩槍桿子打仗的事,您就不懂啦……”
二奶奶被激怒了,剛剛緩下的怒色重又爬到了臉上:
“玩槍桿子打仗我不懂?辛亥年攻打縣道衙門,是你領的頭?白集知府趙白毛是你殺的?不是我揭你的短,當初你還就是和女人廝混行,動刀動槍真不行!”
“二……二姐,您……您扯遠了吧?”
二奶奶不依不饒:
“嫌遠?嫌遠,咱說近的。你想想,二十九年底,你帶著新六軍剛到咱這地面上來是啥模樣?誰把你這總司令的架子支起來的?還不是二奶奶我!沒有我,米傳賢那師會過來么?黃少雄、凌福蔭三個支隊會過來么?你總覺著你成全了人家,就沒想過人家也成全了你!”
二奶奶越說越覺著委屈。掏心說,二奶奶對龍國康不薄。二哥死后,二奶奶相中了龍國康,變著一百個法兒成全他,連龍國康賴以起家的民團,都是二奶奶給湊的班底。靠這最初的班底,龍國康滿世界亂闖,越混越大,到二十年底,竟成了國民革命軍的師長。那當兒,龍國康可沒敢在二奶奶面前拿大,所以,二十二年犯事了,黃少雄、凌福蔭繳他的械,二奶奶卻收留他。當了漢奸,二奶奶很生氣,私下里卻也真心替他想過,覺著怪不得他。二奶奶把米傳賢、黃少雄部的弟兄們送到他門下。既是為了保護弟兄們,也確是為了成全他。可如今,龍國康竟說二奶奶不懂,這分明是小瞧了二奶奶。二奶奶是婦道人家,心腸軟,有時羅嗦,但大事決不糊涂。
“龍老三,你想想,你這偽軍的總司令能一直當下去么?重慶中央回來,你這日子咋著混法?今天,你黑下手打獨立旅,就不怕明個人家跟你算賬?”
龍國康幾乎要哭了,手提軍帽擺弄半天,突然大步走到正面墻上的軍事地圖前,“刷”地一聲,拉開了上面的遮簾:
“二姐,你懂,你啥都懂!你……你過來看,過來看!喏,黃少雄部駐扎的四林鎮(zhèn)在這里,那邊是柳河口,川本旅團的一個聯隊卡在那里!你再看這邊,界碑店一線日軍的布防。黃少雄的出走路線是,從四林鎮(zhèn)到柳河口,途中可能發(fā)現情況不對,臨時改變方向,想從章王村斜插界碑店,結果,沒能越過柳河河面,就被124師圍殲了。124師不打,他們就要被界碑店的日本人打掉!說穿了,他們根本走不出去!我龍老三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不得不自己動手收拾!”
二奶奶愣了,癡癡地盯著地圖看了許久,才說:
“不……不是說李漢銘有一個旅接應么?”
“接應個屁!日本人有準備,李漢銘那個旅一接火就垮了,川本的一個少佐參謀剛才來電話說,連旅長都打死了!”
二奶奶沒話說了,哆嗦著手去摸煙槍。
龍國康忙去給二奶奶燒煙泡,邊燒邊說:
“二姐,黃少雄要反正,我龍國康又何嘗不想反正?打從二十八年挑起漢奸旗,我沒有一天不罵自己。可罵歸罵,這漢奸總司令我還得當!為啥,為了對咱這三萬八千弟兄負責!為了把這三萬八千弟兄都帶著歸順中央!我不能不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圣人說的!”
二奶奶的嘴角痛苦地抽顫著。
“我不能象黃少雄這么魯莽!說的不客氣,黃少雄這不是反正,是他媽的搗亂,送死!”
二奶奶想起了什么:
“聽說黃少雄還活著?”
“活著,傷得挺重,醫(yī)官在給他治!”
“唔!把他放了!”
二奶奶說得極輕松。
龍國康搖頭道:
“不行!川本正問我要人……”
二奶奶“啪”地一聲,把煙槍摔在案子上:
“你聽川本的,你是聽二姐我的?!我說放了,你就給我放了!玉珠不能沒有他!今個兒,我就是為四姑娘玉珠來的!”
四姑娘玉珠是二奶奶的干女兒,身份非同一般,龍國康只得點點頭應諾:
“也……也好,只……只是川本那邊,還得想法應付!”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說他跑了也行,死了也行!我擔保他不在你的綏靖區(qū)露面就是!”
龍國康又道:
“他的傷現在還很重,只怕……”
二奶奶臉一沉:
“這不用你操心,有我!”
龍國康想了想:
“好,就這樣吧!我聽您的!”
這日,二奶奶在白集第七方面軍司令部耗得很晚,只得極不情愿地在司令部用餐。晚餐很豐盛,新六軍軍長米傳賢,綏九師師長凌福蔭都來陪了。二奶奶要弟兄們把獨立旅的事忘了,跟著龍總司令好好奔前程。眾弟兄唯唯諾諾,都說聽總司令的,聽二奶奶的。后來,又有幾個執(zhí)堂大爺聞訊來拜,二奶奶卻已帶著保鏢、隨從悄然出城,回了蒲鎮(zhèn)老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