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早晨,四更不到,家就緊挨著平陸縣城城墻的王小就爬了起來,準備新的一天早早的去城里碰碰運氣。
王小所謂的家,也不過是在地上挖了一個大一點的坑,然后在上面覆蓋上一片樹枝茅草,在糊上一層泥巴罷了,這樣的家在這縣城城墻下,靠著干涸的護城河北面土坡的都是。
家里一貧如洗,也沒有油燈可點,就著地窩子敞開的洞口泄進的西斜月光,摸索到已經(jīng)不能叫衣服的衣服,小心的悉悉索索的穿上,生怕吵醒了娘和小妹。然后悄悄地爬起來,在黑暗里尋了抱柴火,塞到了灶間,用悶火點燃,一時間這個地窩子里便有了些許生氣。
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倒在那破鍋里,這是一家逃難來唯一的家當,然后看著那水慢慢變熱,就在這灶膛里的火光中,映照出一張稚嫩凄苦的臉。
王小也不過才十六歲,其實也還是個孩子,但是自打去年老爹被官府抽丁,代走了家里所有的吃食去了邊塞,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王小也知道,爹是再也會不來了,就和許許多多被官府征集了勞役的人一樣,在自己吃光自己所帶的口糧之后,餓死在路上了,或者僥幸走到了邊塞,但幾乎也不能交納自己所押運的物資,因為那些軍頭會想方設(shè)法的告訴你,沿途侵吞了數(shù)額,最后讓你留在軍營里出力,以抵扣所缺。
而最后的結(jié)局總是在秋天蒙古韃子打谷草的時候,被軍官塞上一根木棍,當了炮灰,戰(zhàn)死在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
爹不在了,這一家老小的生計就全落在了這個當時只有十五歲的孩子身上。
地早就被劃歸了王田,沒了一壟,每日里早出晚歸,趕到縣里尋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干干,賺下一捧半捧的粗糧夫康,將養(yǎng)著臥病在床的老娘,和一個剛剛七歲的小妹。老娘和小妹在白天的時候,也蹣跚著拄著棍子走街串巷的討要些吃食。
但這天災(zāi)**的世界,那好心的窮人哪里還有半粒米接濟給人?有錢有米的富戶,只聞高墻之內(nèi)一片酒令呼喊歡笑,怎么能生出憐憫之心給這些要死的窮人半口吃喝?
可就這樣,一天里正又來了,對他們說,皇上要大家繳納夏糧了,還要補齊往年積欠下來的稅賦雜捐。然后算盤一陣山響,“王家應(yīng)繳納夏稅五石,各種捐合計十一石。積欠若干,限令三日完稅——”
當時王小就和腦滿腸肥的里正理論,我的地都成王田了,哪里來的賦稅?結(jié)果里正說,地沒有,稅還在,田沒有,捐必交,國稅皇糧一粒不能少,若是三日不交,就抓王小下了衙門大獄。
縣衙大獄那就是閻王殿,只看見人進,只看見一筐筐白骨抬出,根本就是有去無回。
當時娘為保住王家這唯一的根苗,決定賣掉小妹,應(yīng)付一時半會,但王小怎么忍心小妹被人糟蹋,于是咬牙和娘說:“家里就這么三口,要死就死在一起,爹可能是回不來了,我們也不等了,就丟了家私做個流民,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于是,一家就這么磕磕拌拌的,隨著大批的流民南來,受盡千辛萬苦來到了平陸,和許多流民一樣,在這城墻下挖個地窩子存身。
好在平陸的老爺還不算兇狠,對于流民也不抓捕,對于在城墻下挖窩鋪的流民也不驅(qū)趕,就讓他們一家有了一個避風(fēng)的地方。
王小燒水,老娘早就醒了,只是肚子里沒食,沒有力氣睜眼,聞聽年幼兒子的嘆息,不由老淚縱橫,暗恨自己無能拖累了這小兒,小小年紀就要負擔(dān)這生計重擔(dān)。
自打丈夫被拉丁遠赴邊塞,就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了,幾年里被抽丁去的鄰里鄉(xiāng)親,就沒看到一個回來,聽過往行腳傳言,每年蒙古韃子扣邊,官軍也還和韃子苦戰(zhàn),但每次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官軍都是損失慘重,沒辦法,最后都要把運輸輜重糧草的抽丁補入軍中,然后塞一根木棍,為他們抵擋蒙古人的沖鋒,拋尸戰(zhàn)場,哎,這都是命啊。
看看這破敗了的家,看看為一家生計忍受不能負擔(dān)的重壓,自己的身子也漸漸不堪,不但不能幫上忙,反而成了累贅,自己也想在某次要飯的時候,了解了自己,但每每看見跟在身邊的女兒,就忍不下這個心思,自己再走了,那丟下兩個孩子還有誰問個飽暖?
在凄苦中,火炕慢慢熱乎起來,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去,睡覺成為活下去唯一的一個辦法。
王小看看水已經(jīng)燒開,便偷偷的把手伸到懷里,懷里還有半塊雜面餅子,那是昨天在一家辦喜事的人家那里哀告來的,就一個,當時自己都餓花了眼,也為還能有力氣再找點活干,吃了半個,剩下的帶回給奄奄一息的母親和瘦弱無比的小妹。
小妹懂事,只是把那半塊餅子咬上一口,便送到母親嘴邊,有氣無力的讓母親吃,但是母親只是笑著(那笑比哭還難)道:‘乖兒子,你切吃吧,為娘沒了胃口”便把眼睛閉上,但王小明顯的聽到了母親肚子中的輕響。
王小跪下哭求老娘咬上一口,一家人便是哭聲一片,一塊餅子,就在母子三人間轉(zhuǎn)了一圈,倒了還剩下小一半,最后還是老娘言道,自己是這家里的頂梁柱,吃了才能為家里賺來吃食,于是王小便把這餅子揣在懷中。
水開了,王小悄悄的把那塊餅子掰碎,小心翼翼的放到鍋里,隨著水花的翻滾,那半塊餅子成了一鍋糊糊。
悄悄的盛上兩碗,一碗擺在母親的炕頭,一碗擺在小妹的頭邊。看看已經(jīng)空蕩蕩的破鍋,王小挺起身子,用破瓢舀了一碗涼水仰頭喝下,算是填飽了肚子,把腰間的草繩緊了再緊,然后大步出門。他沒看見,那已經(jīng)沒了人形的老娘眼角一串濁淚留下。
街上很少行人,只是一些沒有吃食的漢子早早的出來,希望能第一個找到活路,人多活少,僅憑運氣了。走幾步時候,卻被腳下的一個東西拌了個跟頭,王小也不去看,爬起就走,憑感覺就知道,那是一個死倒(尸體)這樣的事情見的多了,也不足為怪,只是慶幸自己一家不是其中一個,果然,不一刻就見幾個老卒推著一輛破車,車上已經(jīng)橫七豎八的丟著幾個流民死倒從大家伙身邊走過,沒人去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麻木的繼續(xù)趕路。
尋了個背風(fēng)的墻根蹲下,和一些同樣有氣無力的兄弟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等待著主顧前來。
這時候,城門里走來幾個差役,胳膊底下夾著一捆紙卷,腳步匆匆的走來,王小趕緊將頭低下,生怕衙役看出來自己是流民,國朝對流民的管理嚴苛,抓了就要發(fā)配或者是下牢的,雖然這位平陸縣尊不抓流民,但那也大家都知道的睜眼閉眼,真的鬧明白了,結(jié)果也一定不好,能躲還是躲躲的好。
結(jié)果那些衙役走到一溜看不到頭的流民前,卻站住了,當時嚇的不少人面色慘白哀哀求告。
不成想,那衙役卻笑著大聲道:“大家不要怕,你們這些家伙有福氣了,呂尉上漢下強呂大人,代萬歲到我們平陸賑濟災(zāi)民,施行以工代賑,現(xiàn)在,呂大人開始招工啦,你們趕緊報名討生活去吧。”
以工代賑,招募工人?這不是聽錯了吧。王小和身邊的人一起左右張望,一臉的茫然。
這時候那衙役也不廢話,直接在城門洞子的墻上刷了漿糊,貼上一張大字,然后搬來一個凳子,對著已經(jīng)圍成里三層外三層的漢子們大聲的開始念那告示上的內(nèi)容。
“奉天承運,皇恩浩蕩,、、、、、、特命欽差呂諱上漢下強,為山陜賑濟欽差,現(xiàn)駐蹕平陸,施行以工代賑,開采石炭,建設(shè)碼頭道路,望當?shù)亓髅裰杏辛庹邞?yīng)征,一戶只有一個名額,不得謊報多報、、、、、、云云。”下面是血紅的兩顆大印,一刻據(jù)說是縣尊的,一顆據(jù)說是欽差的。
招工的告示一經(jīng)在縣城的四門張貼,立刻就轟動了整個縣城,轟動了整個流民大軍,在這個嗷嗷待哺困頓倒斃的時候,皇上賑災(zāi)啦,欽差招工啦,一時間滿城流民嚎啕大哭,聲震天地,但更多的是山呼萬歲,呂大人公侯萬代。
有人開始大量的招工,這絕對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活路,而條件優(yōu)厚的可以說讓人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招募護礦隊一千,要求身體高大強壯的,吃住全包,新衣服一身,第一月給糙米一石,銀一兩五錢。而后每月銀二兩五錢,傷撫恤十兩,事?lián)嵝舳畠伞?
招募礦工三千人,要身強體壯的,第一個月,糙米一石,銀子一兩,而后每月銀子二兩,招募燒炭工五百,要吃苦耐勞的,待遇同上,要泥瓦木工鐵匠等等五百,這算技術(shù)工種,第一月糙米一石,銀子二兩,以后月給銀三兩,招募臨時修路平整場地,蓋房架屋男子兩千人,月給糙米一石,銀子五錢,以后月給銀子一錢五,招募會縫紉的婦女三百,制作鄉(xiāng)勇服裝甲帳,月給糙米一石,以后月給銀一兩,招募牧童若干放養(yǎng)雞鴨,一日三餐,半年一件衣裳,。招募伙夫,馬夫、、、、等等。
最后是招募文士一百,以會記賬目者優(yōu)先,可按朝廷例,享受秀才待遇。秀才是什么待遇?按照大明當初的規(guī)矩,月給米三石,這不但是米的問題,這還是體面的問題。
這次招募明文規(guī)定,這是皇上指派的賑災(zāi)欽差辦理,以工代賑,全部招募的人員以流民為主,一旦雇傭,原先不管是什么戶籍,一概不論,便可在平陸落籍。一家無勞力,而身有殘疾者,孤寡不能做工者,可申領(lǐng)月米三斗(十五斤)。
一時間平陸大街小巷惶惶待死的流民紛紛奔走相告,這是上天給大家?guī)砘盥罚@是皇上的齊天隆恩啊,怎么不讓所有的人哭號感恩?一時間全城的招工處立刻人頭攢動,烏壓壓全是人丁,讓王大壯帶著的兄弟簡直就不堪招架,要不是后來小胖子帶來了兵丁,用明晃晃的大刀鎮(zhèn)著場子,說不得就能立刻鬧出血案來。
走在平陸大街上,看著被招募的鄉(xiāng)勇或者是壯丁,揮舞著手中的憑證,奔跑著去領(lǐng)糧食的地方領(lǐng)取自己這個月預(yù)先支付的糙米,他們或是背著口袋,或者連口袋都沒有的,就那么帶著一家老小,用衣衫,用褲子,或者是用半個破碗兜走他們該得的糧食,有的更是趴在地上,仔細的尋找哪怕是一粒落在地上的來年是,然后喜極而泣。
緊接著便是在胡同里,在街道邊,便燃氣裊裊的煙火,一家人,就圍在那篝火上的破鍋邊,期待著稀粥快點熟起來。
住足在一個流民臨時的窩鋪旁,看著一個滿面菜色的漢子,和妻子一起,端著一個破碗,跪在地上,恭敬的遞到蜷縮在墻角里一個老太太的嘴邊,他們的孩子就在邊上貪婪的看著那粥碗,卻只能咽著口水看。
那漢子顫聲道:“娘,吃飯了,是蕎麥粥啊。”
老太太閉著眼睛,聞到了蕎麥粥的香味,艱難的咽下一口干吧的口水,扭轉(zhuǎn)身,將臉轉(zhuǎn)向了墻面,然后無力的揮揮手:“娘不餓,娘昨天不是吃過了嗎,給我那小孫子吃吧,他還要長個子呢。”
那媳婦眼淚就下來了,哽咽著開解:“娘,您兒子找到了工夫,一個月一石糙米,一兩的銀子,東家仁慈,先支付了糙米,您看看,這不我們熬了一鍋呢,大家都有份了,您看看啊。”說著拉起了婆婆。
“是啊,娘,我們有吃的了。”
這時候娘才睜開眼,果然看到了鍋里翻滾的稀粥,墻角里一袋子的糙米,眼睛立刻就有了亮光,“我兒,這不是做夢吧,這是真的嗎?我們真的有了一石的糙米啦嗎?”
“是的是的,真的有了,娘,您趕緊趁熱喝一碗吧。”
老太太顫抖著手接過兒子遞上來的粥碗,淺淺的喝了一口,瞇起眼仔細的品味粥的味道,然后再喝了一口之后將粥碗遞給了小孫子,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喝光,對著兒子叮囑道:“萬歲還是體恤我們的啊,東家是個好人啊,我兒上工,不管是讓你做什么,一定不許偷懶,一定要豁出全力,要不就對不住人家的大恩大德啦。”
那漢子就連連點頭保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