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jīng)很深了,啞妹已經(jīng)睡著,像一只貓似的蜷縮著,她的臉上隱隱還掛著淚痕,李維正來到她床前,默默地凝視她嬌美的臉龐,盡管她始終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世,但他也略略猜到了一點,她可能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在朱元璋的殘酷屠殺中家破人亡。
讓李維正感到欣慰的是她其實并不是啞子,在四年豆腐坊的孤獨中,沒有人和她說話,她的語言功能退化了,但這并不是絕癥,李維正知道這是可以恢復,她需要鼓勵和訓練,一年或者兩年,她就能和正常人無異。
而這,正是他的責任,李維正暗暗下定決心,要幫助她恢復健康,又想起這小妮子對自己的一份深情,李維正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馨的笑意。
‘順其自然吧!’李維正愛憐地撫mo了一下她的秀發(fā),替她將帳簾放下,吹滅了油燈,悄悄地走出了房間。
院子里灑滿了銀輝,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西天,府中很安靜,家人們都已經(jīng)入睡了,李維正背著在小院里慢慢踱步,來明朝已經(jīng)四個月了,可他卻覺得似乎已經(jīng)來了很多年,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個時代,李維正找了塊大石坐下,他慢慢抬起頭,凝視著頭頂上一輪清冷的月色。
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xiāng),那個小橋流水、粉墻黛瓦之地,至今還保持著明朝風格的山塘街,不知現(xiàn)在還能不能找到故鄉(xiāng)的感覺。
“是誰?”李維正忽然聽見背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是我。”李員外從一棵月桂樹后走了出來,他關(guān)切地問道:“大郎怎么還沒有睡?”
“我睡不著,父親不是也一樣嗎?”
李員外走上前緊挨著他坐下,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是啊!縣里這兩天發(fā)生這么多事,高高在上的張知縣,還有咱們的遠房族人李縣丞,還有楊主簿,平時那么威風,可說殺就殺了,我就是奇怪,那些錦衣衛(wèi)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幾年來的一條條罪狀都清清楚楚,許多隱密的老底都兜了出來,連去年交公糧未過秤之事他們也知道,我還被錦衣衛(wèi)請去按了手印。”
李維正也覺得有些奇怪了,這種情況只有錦衣衛(wèi)在臨淮縣衙中有臥底才行,否則不可能知道得這么清楚,他腦海里忽然閃過秦典史高大魁梧的身材,難道會是他不成?
不管它了,反正和自己已沒有了關(guān)系,李維正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對父親道:“假如我也去做官,爹爹害怕嗎?”
李員外搖了搖頭,“我對你是放心的,你雖然讀書不行,但宅心仁厚,不象他們那樣貪心,再者,咱們家底殷實,你也沒有必要去貪瀆,你是不會有事的。”
說到這里,李員外有些醒過味來,他詫異地看著兒子,李維正點了點頭,“孩兒這次出去公務,在定遠縣無意中救了一個王爺,他出于報恩便聘我做他的幕僚,或許這就是我入仕的開始。”
“原來如此。”李員外并不感到意外,鳳陽的王爺多如牛毛,遇到一個也是正常,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的一件趣事,便笑道:“說起來爹爹其實也有機會,十五年前當今皇上來鳳陽祭祖,曾來過李家村,還和我談過收成和賦稅,那時他微服私訪,我還當他是個巡訪民意的小官,就批評朝廷賦稅過重,后來才知道他竟是當今皇帝,早知道我也問他要個官來當當了。”
“他事后沒有為難父親么?”李維正有了興趣,朱元璋的故事他從小聽多了,但那大多是杜撰,而現(xiàn)在可是真真實實發(fā)生了。
“沒有,他態(tài)度很和藹,還夸獎我善待佃農(nóng),他是一個好皇帝。”李員外感嘆了幾聲,話題一轉(zhuǎn),又回到兒子身上,“對了,你準備什么時候走。”
“過幾天。”李維正平靜地回答道:“我準備把啞妹也一起帶走。”
李員外渾身一顫,他的目光迅速黯淡下來,半晌才緩緩說道:“按理,你的親事應該是由我來做主,可是我總覺得管不了你,從小給你定的親你又不滿意,尋死覓活要退親,爹爹也想著那葉小姐身子單薄,不是旺子命,所以也就由你了,可是啞妹.....哎!大郎,你若真想娶啞妹,爹也不攔你,但你不能立她為正房,這會影響到咱們李家的子嗣興旺,爹也沒有兄弟姐妹,又只有你這一個獨子,所以你的正妻一定要是那種能生孩子的女人,知道嗎?”
李維正雖然對父親的多子思想不以為然,但他見父親說得鄭重,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含糊地說道:“這件事再說吧!我也不一定要娶啞妹,她還小,說不定我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孩兒現(xiàn)在暫時還不想成家。”
李員外知道不能勉強兒子,只得嘆了一口氣道:“我已經(jīng)和你繼娘談過了,她最后同意你和葉家小姐解除婚約,你走的時候她會把退婚書給你,爹爹年紀大了,也跑不動了,你有機會就自己去吧!記住,葉家和咱們家是世交,你一定要親手把退婚書交給葉伯父,否則我們李家就無法做人了。”
李維正默默點了點頭,又問道:“葉伯父在哪里為官?”
“他一直在四川為官,聽說去年被調(diào)到湖廣,做了漢陽知府。”
‘漢陽’,李維正默默念了兩遍,便對父親道:“爹爹,我記住了。”
父子倆都一時沉默了,想到兒子終于要離家遠走了,李員外既高興、又舍不得,但更多的卻是擔憂,兒子從小就懵懵懂懂,在他記憶中就八歲和十歲時去過兩次蘇州,沒出過遠方這還是其次,關(guān)鍵是兒子性子偏激,又不懂人情世故,出去闖蕩怎么是別人的對手,不知要吃多少虧,也沒個人替自己照應他,可他也知道,兒子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也該去經(jīng)經(jīng)風浪,早一點成熟,接手自己的家業(yè),好在他在臨淮縣衙混了幾個月,應該不像從前那般一根筋走到黑了,李員外心中亂成一團,不知該說什么好。
“爹爹,我后天便要出發(fā)了,你還有什么要囑咐孩兒嗎?”
李員外嘆了一口氣,便徐徐說道:“大郎,爹爹只是個普通鄉(xiāng)農(nóng),見識不廣,但爹爹畢竟活了一輩子,經(jīng)歷的事情也比你多,我們李家之所以從宋朝延續(xù)至今不倒,就因為祖祖輩輩都記住了一個字,‘忍’,不要小瞧它,凡事皆因強出頭,有時候你忍下了,并不代表你軟弱,這是一種策略,尤其年輕人氣盛,為了一點點眼前利益便咽不下這口氣,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到頭來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其實這又何苦,大郎,眼光要放長遠一點,記住爹爹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時,天空飄起了蒙蒙雨絲,李維正站了起來,對父親道:“爹爹說的話孩兒都記住了,請爹爹放心,孩兒一定會謹慎做人,天色已晚,爹爹就早點休息。”
“好吧!你也早點睡。”李員外扶著樹站了起來,又叮囑他道:“反正京城也不遠,你要常回來看一看。”
李維正默默地點了點頭,扶著父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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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李維正帶著啞妹離開了家鄉(xiāng),前往京城應天府,將正式踏上了他的人生之旅,李家村的村口前,李員外、楊纓,還有十幾個家傭抬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一齊將他們送到官道上,官道上已經(jīng)停了一輛雇來的馬車,車把式是個四十余歲的漢子,也是李家村人,常年在鳳陽和京城之間跑長途載客,見他們過來,他連忙跑上前幫忙拿行李。
李員外反復叮囑他道:“老王,我這兩個孩子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把他們平平安安送到京城,知道嗎?”
“李員外,你就放心吧!這條路我已經(jīng)跑了快二十年,閉著眼睛都能走了。”
“你可不能閉眼睛走!”
“李員外,看你擔心的,我這不是開玩笑嗎?”車把式把兩個大箱吃力地搬上車,重重喘了一口氣,“李員外,你這是搬家啊!這么重。”
“呵呵,第一次出門,東西總歸是多一點。”
李維正和啞妹坐上了馬車,這時楊纓上前遞給了李維正兩個厚厚的信封,平靜對他說道:“一個信封里是一千貫寶鈔,是給你的開銷,要省著點用,還有一個信封就是你的退婚書,這是你要的,退婚書我替你封好了,到時候你直接交給葉伯父就可以了,什么話都不用多說,他自然明白。”
說到這,她嘆了一口氣,“好好的一門親,你居然....哎!真弄不懂你。”
她看了看低頭一言不發(fā)的啞妹,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了,便歉然地笑道:“當然,我也能理解,有我們啞妹這么漂亮的女子,他怎么會想到別人。“
李維正笑著接過信封,把它小心地收好了,便對父親和楊纓笑了笑便道:“爹爹,繼娘,那我就走了。”
車把式一甩長鞭,馬車轔轔啟動,李員外呆呆地望著馬車起步,他的忽然眼睛紅了,掙脫妻子的手追了上去,一邊追著車跑,一邊大聲喊道:“孩子,你要保重自己啊!”
“爹爹放心,我一定會當心。”
馬車越來越快,漸漸地,李員外的身影變小了,他遠遠地向兒子招手,隱隱傳來他的喊聲,“孩子,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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