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大明皇帝的書面保證,諸王們終于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京城了,每個王爺在京城中都有自己的大宅,足以容納千人以上,李維正在京城里也有自己的住宅,就是那棟用一千兩銀子買來的小宅,李維正的三千人并沒有全部進城,只帶了五百人,其余依然駐扎在原地,但就算是五百人,李維正的舊宅也容納不下,不過正好他宅子旁邊是一個道觀,就改成了臨時軍營。
諸王進城后要拜祭先帝,給自己的父皇守靈,皇室的事情異常繁雜瑣碎,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結(jié)束,這樣一來,李維正便閑了下來,沒有人顧得上他,他倒落了個自在
這天下午,李維正在一百多名親衛(wèi)的嚴密護衛(wèi)下,來到了大學士解縉的府第,因為錦衣衛(wèi)的緣故,他在朝中的人緣并不好,真正能說上幾句心里話的,就只有解縉一人。
解縉原本做到了右春坊大學士一職,洪武二十六年以后的圣旨,幾乎都是出自他的手,但新皇即位后,他的職務雖然沒有變,但替皇上擬旨的權(quán)力卻被剝奪了,改為方孝孺的專職,朱允炆有什么疑問不解,只會去問黃子澄、齊泰二人,從來就不會想到來問他,無形之中,解縉便成了一個賦閑官,上朝也好,在家休息也好,沒人會來過問他,只是每月白拿一份俸祿罷了。
今天他就沒有上朝,不小心染了小恙,他的兄長解綸和妹夫黃金華正在房中探望他,洪武二十年,解縉、解綸和黃金華三人同中進士,一門三進士,轟動了京城,此后,朱元璋非常喜歡解縉的才華,一步步提升他,但他的兄長解綸和妹夫黃金華卻比不上他,去了小縣為官,前年馮傅案后,朝廷官員銳減,時任吏部尚書的葉天明便將遠在四川及廣東為官的解綸和黃金華提拔進京,解綸為戶部郎中,黃金華為禮部主事,反倒比解縉得到重用。
此刻三人坐在書房里正暗中討論諸王進京之事,三人雖是兄弟,但觀點卻各有不同,解縉認為燕王雄才大略,本應是繼承皇位最好的人選,若他為帝,大明王朝不會面臨今天削藩的困境,可重興盛唐霸業(yè);解綸卻因長期在四川為官,對蜀王極為推崇,納賢尊士,賢明自律,若他為帝,當開創(chuàng)大明文治江山,而黃金華卻是當今皇帝的擁護者,他認為建文帝敢于除舊革弊,寬厚待人,重視民生,比先帝的嚴刑峻法要強過百倍,便是最好的皇帝,三人各持己見,一時爭論不休。
這時,門外傳來了快速的腳步聲,隨即管家稟報道:“老爺,遼東李維正在外求見!”
一句話,把兄弟三人驚得同時跳了起來,現(xiàn)在的李維正可不是當年的威海衛(wèi)指揮使了,現(xiàn)在他是定遼侯,割據(jù)一方的封疆大吏,連當今皇帝都對他忌憚萬分,解縉連聲道:“快請!快請!”他慌不迭地向外跑去,解綸和黃金華也想一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權(quán)臣,也跟著跑了出去。
“李總兵何言‘求見’二字,解縉可擔不起啊!”解縉跑到門口對李維正躬身施禮道。
李維正也拱手笑道:“我不用‘求見’二字,你跑得沒有這么快。”
兩人對望一眼,皆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氣氛立刻松快了,解縉上前親熱地拉著李維正的手,打量他一下笑道:“守廉兄,你去遼東才幾年,就像老了十歲一樣,這是為何?”
“頭上太陽曬,腳下水汽蒸,東奔西跑地操勞,能不老嗎?倒是解兄比上次更加細皮嫩肉了。”
解縉知道李維正是暗指自己被貶黜一事,他苦笑了一聲道:“早知今天如此,我就呆在高麗不回來,再混到你的遼東當個文書員,也比現(xiàn)在強。”
李維正啞然失笑道:“你若在遼東,正好給我兩個寶貝女兒當先生,我一月付你雙倍薪水。”
后面的解綸和黃金華正好趕來,聽李維正說得有趣,都一起笑了起來,李維正卻不認識他們,他見解綸和解縉長得頗像,便詫異地問道:“這二位是?”
“這兩位就是我的大哥解綸和妹夫黃金華,你可有耳聞?”
李維正肅然起敬,向他二人施禮道:“一門三進士,我早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三人,當是我的幸運。”
兩人連忙躬身回禮道:“不敢!不敢!李總兵聞名大明,我們才是有幸一見。”
“好了,大家都不用這么客氣。”解縉擺擺手,打斷了他們的寒暄道:“一邊是我的兄弟,一邊是我的好友,大家都隨意點。”
“隨意!隨意!”李維正呵呵笑著,和三人一起走進了府中。
來到書房,解縉又給李維正加了一個座,并命下人重新?lián)Q了茶,三人坐下,解縉便笑問道:“李兄今天怎么想到來看我,我聽說你是昨天才進京城,對吧!”
李維正端起茶杯細細品了一口,方緩緩道:“大明社稷危急,我憂心忡忡,今日特來向解兄求教,何以解憂?”
他這句驚人之語,不僅解縉不解,旁邊的解綸和黃金華也大吃一驚,不知李維正為什么會出此危言,尤其李維正身份非常,既說此話,必有所依,二人一起坐直了身子,肅然聆聽。
“李兄何出此言?”解縉不露聲色地問道,他隱隱猜到,李維正說的就是削藩。
李維正點點頭道:“我守遼東,同時也關心天下大勢,新皇即位,除舊革弊,氣象為之一新,凡洪武舊法,一概重修,看似萬民歡呼雀躍,百官擁戴,但他卻不知自己已經(jīng)觸犯到了另一個集團的切身利益,早晚給自己留下禍根。”
“李總兵說的可是藩王集團?”解綸插口道。
李維正卻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藩王集團,我說的是右武集團。”
李維正這句話一出,三人同時沉默了,他們明白了李維正的意思,他說到了建文新政的核心上,扭轉(zhuǎn)洪武一朝重武輕文的格局,把從前的武治天下,改成文官當政,以文人治理天下。
李維正又繼續(xù)道:“重文必然輕武,這不僅是禮制上的尊卑變化,實際利益上也在改了,從前洪武一朝江浙稅賦沉重,可收來的錢米并非用于揮霍浪費,先帝的勤儉天下皆知,這些錢米其實都用在了補貼軍費之上,可現(xiàn)在平均江浙稅賦,朝廷稅賦減少,而官員俸祿增加,自然軍隊供養(yǎng)福利必然相應減少,就用山東威海衛(wèi)來說,一月時軍士兩日可吃一頓肉,可到了三月,就變成了三日吃一頓肉,中低級軍官的一些額外俸米也被削減了,有一些老部下向我訴苦,剛開始我還以為有人行貪污之事,待我追查下來,才知道是兵部調(diào)減了軍隊的福利,削減了軍隊的供養(yǎng),另外,架空五軍府,收軍權(quán)于兵部,各省軍衛(wèi)實行布政司與都司共管,這就等于向天下宣言,將來是以文治武,這讓武官們?nèi)绾畏猓L此以往,朝廷縱有雄兵百萬,也必然打不過藩王的私軍。”
解縉平靜地聽完了李維正的話,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李兄的擔憂雖然有道理,但這也是沒辦法之事,江浙長期重賦,這就如池塘無法蓄水,魚苗無法生長,朝廷此舉,就是要放水養(yǎng)魚,富裕江浙民間,民富則國富,雖然軍隊目前吃了一點虧,但從長遠看,江浙富裕,朝廷的稅收也會相應增加,然后再慢慢補貼軍隊,我以為朝廷削減軍費只是臨時之舉,長遠看并沒有什么影響。”
李維正冷笑了一聲道:“可問題是現(xiàn)在削減軍費,無異于自掘墳墓,你可知各國藩王,哪個不是傾家蕩產(chǎn),積蓄財富用來招兵買馬,燕、秦、晉更是向民間巧取豪奪,用來補貼軍隊福利,大幅提高軍隊俸養(yǎng),連藍玉都知道北上四川掠奪財富養(yǎng)軍,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朝廷卻反其道行之,削減軍費,此薄彼厚,你讓士兵如何肯替他賣命。”
房間里一片安靜,其實解縉知道李維正說得有道理,但他不明白李維正跑來給自己說這番話的目的是什么?這時,解綸和黃金華互相使了個眼色,一起站起身拱手道:“我們還有事情,就不久留了,先告辭!”
解縉心情很沉重,也無心留他們,便對李維正道:“李兄稍坐,我送送他們。”
他把解綸和黃金華送出了書房,李維正卻背著手,望著院子里黃金華的背影,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片刻,解縉返回了書房,他關上門便問李維正道:“你今天跑到我這里,不會就是為了發(fā)一通感慨吧!你知道我也無法勸皇上,給我講又有什么意義呢?”
“非也!非也!”李維正微微笑了起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去高麗,替我主持一個試驗。”
“什么試驗?”解縉不明白他的意思。
“很簡單,就是恢復相權(quán)唐制,重新實行三省六部制,不過,我這個恢復唐制,有一個小小的改動。”
‘恢復相權(quán)唐制’這六個字讓解縉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可以說他就是大明文人的一個典型代表,他骨子里是堅決反對朱元璋廢除相國,實行君主獨裁,他一直認為臣有臣權(quán),君有君權(quán),雙方各行其權(quán),各走其道,但他從不敢提,今天李維正的‘恢復相權(quán)唐制’六個字說到了他解縉的心坎之上。
他立刻坐下來認真地問道:“那你的小小改動又是指什么呢?”
李維正笑了,他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上輕輕一點,點下個芝麻大的水滴,道:“這是君,是國之象征,不干政事,不掌握軍權(quán)。”
然后他又重重地畫了一個圈,道:“這就是高麗的政事堂,由除吏部以外的五部尚書及中書令、尚書令共七相組成,此乃權(quán)力中樞,每半年輪換一人掌‘執(zhí)政事筆’為政事堂之首,天下行政權(quán)皆在政事堂內(nèi),七相共決天下事,但軍權(quán)和吏權(quán)不歸政事堂,每月由秘書省負責召集并主持朝會,討論國之重大事宜,并且相國皆由朝會百官投票選出,以資歷、能力、德行為優(yōu),四年一任,可續(xù)任兩屆,為防止相國專權(quán),那我們則需要另設兩個重要臺省。”
李維正又用茶水畫了兩個更大的圈,笑道:“一個圈為御史臺,掌監(jiān)督刑律權(quán),即監(jiān)督政事堂七相,若相國違法,御史臺可提議朝會罷免之,同時制定刑律,天下刑律皆出于此,另一個圈為門下省,有權(quán)審核、封駁政事堂所出的重大政令,并依照吏部的考核結(jié)果任命百官,吏部的職權(quán)就歸于此,為保證御史臺和門下省有足夠的力量,御史臺和門下省各掌一半軍權(quán),合二為一方能調(diào)動軍隊,若遇外寇入侵等緊急事態(tài),可臨時授權(quán)政事堂指揮軍隊。”
解縉聽得目瞪口呆,這是一個小小的變動嗎?君無權(quán),為國之象征,這是聞所未聞之事,就算是君權(quán)被限制住的唐朝,至少相國是君主任命的,高麗可好,相國不對君王負責,倒對朝會負責了。
“可是軍隊怎么管?大將造反自立怎么辦?”解縉有些糊涂了。
“解兄真是糊涂了,唐制中的將歸衛(wèi),兵歸所忘了嗎?兵將本來就不是一家,他怎么造反?再說軍中有監(jiān)察御史,大將出征,御史監(jiān)軍,他又怎么個造反去?”
說到這里,李維正猛地將茶水往桌上一潑,頓時汪洋一片,他沉聲道:“不僅如此,我還要給高麗讀書人更大的權(quán)力,御史臺和門下省的主要官員,皆由天下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讀書人投票選出,我辦高麗日報,就是要讓讀書人明白天下之事。”
“這、這是唐制嗎?”解縉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
李維正哈哈大笑,“是唐制,如假包換的唐制,只不過是稍微改良后的唐制。”
李維正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他凝視著解縉緩緩道:“解兄可知道,此時,從前大食以西的法蘭克、意大利等大國也同樣在恢復古制,他們叫做文藝復興,我們也一樣,叫做唐制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