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四,夜。
戎馬一生的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從京郊馬場回宮后,再次病倒昏迷。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緊急救治,猶未將其救醒。
朱元璋渾身高燒不退,昏迷中無意識的說著胡話。
太孫朱允炆悲痛無以復(fù)加,進(jìn)京諸藩王雖說早有心理準(zhǔn)備,此刻卻也禁不住慌了神,諸王于東宮外請命,求見朱元璋最后一面,朱允炆即允。
蕭凡擔(dān)心諸王于內(nèi)宮有變,暗命錦衣衛(wèi)嚴(yán)密監(jiān)視,諸王于朱元璋龍榻前三丈拜見,不得靠近朱元璋身體,不得與宮內(nèi)宦官有任何接觸。
好在諸王深知身處皇宮大內(nèi),此時又是敏感緊要關(guān)頭,他們倒也不敢造次,依次在昏迷的朱元璋龍榻三丈外磕頭哭拜,傾訴一番父子情深,兒臣不孝之類的話后,諸王皆大哭離宮,其中未發(fā)生任何事情。
蕭凡由衷松了口氣。
從古至今,皇帝臨終前,王爺假傳圣旨,矯詔篡位的事例實在太多,他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fā)生在朱允炆身上,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中間絕對不能出一絲差錯,朱允炆失敗不起,蕭凡身負(fù)重任,有朋友有家庭,更失敗不起。
夜間的京師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如豆大,一泄如注,給凝重沉悶的京師氣氛更增添了許多壓抑。
朱元璋回宮之后便再次昏迷,蕭凡隨即命錦衣千戶袁忠率京師鎮(zhèn)撫司麾下錦衣校尉配合五軍都督府和應(yīng)天衛(wèi)軍士封鎖九門,任何人不得進(jìn)出。又命曹毅領(lǐng)麾下校尉增補(bǔ)入宮,加強(qiáng)戒備。
朝中大臣被允許入宮,于武英殿前的廣場上靜侯消息。以黃子澄為首的清流派,還有以蕭凡為首的奸黨派涇渭分明的分成兩部分,其后有那些搖擺不定的墻頭草,不偏不倚的中立派,還有站得離殿門最近的功勛公侯,以及二十余位入京朝見的藩王等等,百余人各成派系,隱隱分成好幾部分,朝中勢力分布一眼便瞧得分明。
廣場四周,氣死風(fēng)燈高高掛起,燈內(nèi)火光閃爍搖擺,一排排的燈火將廣場照得通亮,照映出大臣們一張張灰暗沉郁的臉。
天空傾泄著大雨,大臣們冒著風(fēng)雨,站立殿外,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殿內(nèi)來往穿梭不停忙碌的太醫(yī)和宦官們,雨水濕透了他們的全身,他們卻毫無所覺。
人人心頭如同壓了一塊重鉛似的,空氣仿佛被抽空,眾人皆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窒息。
朱允炆立于殿門外,哭得像個孩子一般悲傷欲絕。
蕭凡站在他身邊,默然無言的拍了拍他的肩,朱允炆回頭,通紅的眼睛望著他,哽咽道:“蕭侍讀,皇祖父怕是……怕是……”
“太孫殿下,人的生死有命,皆是注定,陛下若真的醒不來,殿下也不可悲傷過度,你是我大明王朝的下一任君王,是天地一人,唯我獨(dú)尊的大明皇帝若不能強(qiáng)忍悲傷,朝堂的大臣,天下的子民將如何看你?”蕭凡語氣沉痛道。
朱允炆深深看著蕭凡,良久,他朝蕭凡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二人相視一笑,笑容雖苦澀,但充滿了真誠。
呆立雨中靜然不動的黃子澄遠(yuǎn)遠(yuǎn)看見二人親密的神態(tài),黃子澄濃眉一挑,目光中露出陰沉之色,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漸漸籠罩上他的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nèi)忙碌的一名太醫(yī)滿頭大汗的跑了出來。
眾臣皆驚,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幾步。
朱允炆忘形的一把抓住太醫(yī)的手,急聲問道:“皇祖父怎樣了?可曾醒轉(zhuǎn)?”
太醫(yī)抬頭看著朱允炆焦急的神色,渾身不自覺的哆嗦了一下,面色蒼白的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太孫殿下恕罪,臣等無能,陛下天年已盡,怕是……怕是熬不過今晚了……臣等萬死”
眾臣遠(yuǎn)遠(yuǎn)聽到太醫(yī)對天子的宣判,不由大驚失色,面面相覷間,各種難言的情懷涌上眾臣的心頭。
朱允炆眼淚唰的一下流了下來,他抬腳將太醫(yī)踹得打了幾個滾,嘶吼哭叫道:“你們這群廢物朝廷白養(yǎng)你們了皇祖父延壽萬年,怎么可能會死?定是你們醫(yī)治時沒有用心我……我要?dú)⒘四銈儭?
太醫(yī)大驚,忙不迭不停磕頭求饒。
蕭凡見朱允炆情緒失控,當(dāng)下一把按住朱允炆的肩膀,沉聲喝道:“太孫殿下你醒醒冷靜一點(diǎn)現(xiàn)在不是追究的時候,趕緊進(jìn)去看看陛下,……送他最后一程吧”
朱允炆掙扎了幾下,轉(zhuǎn)頭看著蕭凡沉靜的面容,朱允炆漸漸平靜下來。
“皇祖父可曾醒轉(zhuǎn)?”朱允炆哽咽問太醫(yī)。
“陛下醒轉(zhuǎn)了,殿下若欲探視,請抓緊時間,晚了怕是……”太醫(yī)惶然顫栗道。
朱允炆回過頭掃視殿外廣場上站著的大臣,然后恨恨跺了跺腳,抹了把眼淚,獨(dú)自沖進(jìn)了武英殿。
蕭凡站在殿外,看著朱允炆像個無助的孩子般進(jìn)了殿,背影那么的孤獨(dú),惶恐,還透著幾分對未來的茫然,跌跌撞撞的消失在殿內(nèi)暖閣,不由沉沉嘆了口氣。
朱允炆……還是太小了啊,他根本沒做好當(dāng)皇帝的準(zhǔn)備,他瘦弱的肩膀根本擔(dān)不起整個大明王朝的興衰,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皇帝,他能將接下來的建文朝廷帶到多遠(yuǎn)?
蕭凡使勁甩甩頭,將這個嚴(yán)峻的問題暫時拋到腦后,現(xiàn)在他要做的,是守護(hù)好這個宮殿,讓這對祖孫做最后的話別。
“錦衣衛(wèi)聽令”蕭凡站在殿前,吐氣開聲大喝。
站在大殿外四周的錦衣校尉同時抱拳行禮:“在”
蕭凡的目光緩緩掃過黃子澄和一眾清流大臣的臉,沉聲道:“關(guān)閉殿門,嚴(yán)加防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殿門十丈以內(nèi),違者,斬”
“是”
站在廣場中間淋著雨的黃子澄聞言一雙眼睛憤怒得似噴出火來,清流大臣們,包括那些六部的尚書,侍郎們紛紛怒視蕭凡。
蕭凡冷冷一笑,轉(zhuǎn)過身面對大殿,負(fù)手而立,一派權(quán)臣當(dāng)?shù)溃皇终谔斓膰虖埬印?
你們既然把我當(dāng)奸臣,我若不擺出點(diǎn)奸臣的威風(fēng)來,這奸臣的名號豈不是白受了?
武英殿內(nèi)。
祖孫倆正在做著最后的告別。
朱允炆跪在朱元璋的龍榻前痛哭失聲,雙手不停的捶著地,此刻的他,心中的悲傷哀痛確實無以復(fù)加。
一直倚以為天的祖父,今晚便要離他而去,從此天人永隔,留下他一人在世上,孤獨(dú)的面對朝堂大臣,獨(dú)自擔(dān)負(fù)起朱明王朝的興衰重任,而這位一直疼他愛他的祖父,他的音容笑貌,以后只能活在朱允炆的回憶里了……
想到這里,朱允炆愈發(fā)悲傷難抑,哭泣聲更大了。
朱元璋早已醒轉(zhuǎn),可他明白自己時間不多了,他感覺到身體里的生機(jī)正飛快的離他而去,很快,他就只剩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從此永瞑于地下。
含淚看著榻前大哭不止的朱允炆,朱元璋心中泛起許多的不舍。
他牽掛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要做卻還沒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可惜,天不假年,壽數(shù)即盡,人之一生,貴極如帝王者又如何?最后難免落得個飲憾而終。
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朱元璋慈愛的撫摸著朱允炆的頭,他的胸膛起伏急促,喉頭嘶嘶作響,像個殘破的風(fēng)箱,竭盡全力的呼吸世間最后一絲空氣。
“孫兒……朕的好孫兒……朕,要與你告別了……”朱元璋微笑著斷斷續(xù)續(xù)道。
“皇祖父,您不會死的……您若死了,留下孫兒一人該怎么辦呀?”朱允炆大哭道:“數(shù)年前,父王離開了我,今日,您又要離開我……從此這世上只剩孫兒孤零零一個人,孫兒這輩子都不快活了……”
朱元璋長嘆,眼睛一閉,兩行渾黃的老淚順腮而下。
“人生無不散之筵席,孫兒……只是苦了你啊朕舍不得你,舍不得這人世,舍不得這錦繡江山,壯美山河,這是我朱明之天下啊……”
朱允炆聽著朱元璋話中決別之意,頓時放聲大哭起來,空蕩蕩的大殿內(nèi),哀傷悲痛的哭泣聲悠悠傳揚(yáng)……
朱元璋努力撐起身軀,半坐起來,喘著粗氣虛弱的道:“孫兒,好孫兒,祖父時辰快到了,有些話……祖父必須叮囑你。”
朱允炆淚流滿面的點(diǎn)頭。
“如今擱在朕心里最大的心事,便是藩王……朕想了很久,當(dāng)年行藩王之策,并無錯處,其時天下動蕩,兵政大權(quán)散亂,江山社稷不穩(wěn),用我朱家子孫駐守各地,以統(tǒng)大明,集中皇權(quán),那個時候,藩王之策是沒有錯的,是必須要實行的……”
“到了如今,皇權(quán)已統(tǒng)一,無旁落之憂,各地藩王多生怠慢,甚至……野心,對朝廷造成了威脅,時也,勢也,同樣的國策,卻因時勢,導(dǎo)致利害顛倒,這個時候,藩王之策已不宜再繼續(xù)實行下去了……孫兒,削藩之事關(guān)系社稷國本,不可操之過急,當(dāng)緩緩圖之,莫用……黃子澄的削藩之策,他那是書生之見,太過激進(jìn),將來必會害了我朱明江山,……切記,切記”
朱允炆哽咽點(diǎn)頭。
朱元璋艱難的轉(zhuǎn)過身,從身旁的繡被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小木匣子,顫抖著遞給朱允炆,眼中漸生復(fù)雜之色。
朱允炆一楞,接過木匣子,好奇的看著朱元璋。
朱元璋示意他打開匣子。
抽開匣子上方鏤空雕龍的木板,里面赫然放著一把剃刀,一個度牒。
朱允炆大吃一驚,愕然道:“皇祖父,您……這是何意?”
朱元璋垂下眼瞼,似乎有些愧意的扭過頭去,聲音嘶啞低沉:“孫兒啊,朕疼你愛你,發(fā)自朕真心,沒有一絲虛假,可是……孫兒啊誰叫你出生在帝王家天家非一人之家,承擔(dān)的是整個天下啊若然……若然有一天,你守不住這江山,被你某位皇叔占了去……事已不可挽救之時,你便自己剃度為僧……出家避禍去吧”
朱允炆不敢置信的望著朱元璋,整個人呆楞住了,如遭雷擊一般,視線很快變得模糊。
祖孫之情竟摻入了這許多政治的殘酷冷血,心地單純的朱允炆很不適應(yīng),他不知道朱元璋為何會為他留下這一步退路,難道他已預(yù)料到自己守不住江山嗎?
朱元璋蒼白的面孔浮上愧意,沉默良久,仰天長嘆道:“物競天擇,孫兒,你是個好孫兒,是個孝順有禮的孫兒,朕一直都知道,朕愿意在九泉之下看到你順順當(dāng)當(dāng)做一輩子皇帝……可是,孫兒,你能做好一個皇帝嗎?能守得住江山嗎?世事總是殘酷的,若然你守不住江山,被你的皇叔篡了位,朕……實不忍見你死在叔叔手下,孫兒,答應(yīng)朕,若事不可為,天命不在之時,好好保存自己,出家避禍吧朕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活到老,這天下誰當(dāng)皇帝,并不那么重要,朱明天下,還是朱明天下,你只要活得好,活到老,朕便寬心了……”
一位老人如泣如訴的述說,令朱允炆心神俱震。
皇祖父一直是個睿智的老人,他有著洞悉世間一切的銳利目光,藏在陰冷殘酷表象下的,仍舊是那顆火熱的,對子孫無盡疼愛的慈悲心。
這一刻,朱允炆釋然了。
他緩緩將木匣子蓋上,收好,然后很鄭重的看著朱元璋,如盟誓一般肅然道:“皇祖父,這個匣子孫兒一定會留著,一直留到孫兒掃清我大明內(nèi)憂外患,開創(chuàng)一個功蓋唐宋的輝煌盛世,孫兒那時會封禪祭天,告慰列祖列宗,將這個匣子擲入銅鼎燒化,把它再還給皇祖父孫兒那時會告訴祖父,您擔(dān)心看到的那一天,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生,孫兒會做好一個皇帝,會做一個好皇帝”
朱元璋虛弱的笑了,笑容中充滿了欣慰和暢快,他已親眼看到,這個孱弱的孫兒,已經(jīng)破繭而出,蟲蛹化蝶,在陽光下展開了美麗的翅膀,他,終于長大了。
“很好,很好……”朱元璋閉眼微笑,老淚肆意在蒼老的面孔上流成了河……
“孫兒,你出去,叫蕭凡進(jìn)來,朕有些話,想單獨(dú)跟他說……”朱元璋疲憊的斜靠在床頭道。
朱允炆捧著匣子站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依言退了下去,走到殿門邊,朱允炆回過頭,依依不舍的看著朱元璋。
朱元璋躺在龍榻上,一邊急促的呼吸,一邊看著朱允炆微笑,笑容如往常一般溫暖,慈祥。
祖孫二人相對而望,默然無聲的做著最后的決別。
未多時,蕭凡孤身進(jìn)入殿中,二話不說便在朱元璋龍榻前跪下。
朱元璋的笑容早已斂起,他冷冷的盯著面前伏地而拜的蕭凡,良久,他緩緩開口道:“蕭凡,朕快死了,臨死前,朕不召見別的大臣,不召見皇子皇孫,不召見滿朝公侯功勛,卻偏偏召見你這考個秀才都要作弊的人,你可知為何?”
蕭凡冷汗唰的流下,心中恐懼不已,老朱該不會琢磨著要我給他陪葬吧?
“臣愚鈍,臣委實不知。”
朱元璋虛弱的咳了兩聲,面孔泛上幾許蒼白,然后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不妨猜一猜……”
蕭凡一凜,小心翼翼看了朱元璋一眼,試探道:“陛下……莫非想讓臣補(bǔ)考一次秀才?”
朱元璋頓時覺得胸中一股血?dú)夥俊?
這一刻他真的生出要蕭凡陪葬的心思了。
“罷了”朱元璋咬著牙,緩緩道:“朕召見你,是為了告訴你,朕死以后,你在朝中權(quán)力必然盛極一時,朕要提醒你,不要做一手遮天的權(quán)臣,須知‘盛極而衰’的道理,胡惟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你可不要做第二個胡惟庸,否則,你的下場會很凄慘”
陰惻惻的話語,如同地獄吹出來的風(fēng),蕭凡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zhàn),急忙伏地磕頭,顫聲道:“臣絕不敢擅權(quán)亂政,禍亂朝綱”
朱元璋神色稍緩,接著道:“你以后當(dāng)好生輔佐允炆,允炆性弱,有些事情難免優(yōu)柔寡斷,你要盡一個臣子的職責(zé),該勸諫的勸諫,還有……錦衣衛(wèi)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不可輕易裁撤”
“臣……遵旨”
正事說完,朱元璋斜靠在床頭,緩緩舒了一口氣。
該說的都說了,現(xiàn)在,該是他告別人世的時候了……
朱元璋神態(tài)疲憊的闔上眼,忙了一生,操勞了一生,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放心的歇息了。
“朕現(xiàn)在……其實很想知道,后人……將如何評價……朕的一生。”朱元璋氣息有些急促,原本蒼白的面孔泛上幾許不正常的紅光。
蕭凡心中黯然,他知道,這是人油盡燈枯的先兆。
這是個可憐的老人,他富有天下,然而他的心中卻窮得像一無所有的乞丐,他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打下了一座江山,可他卻沒有一個可以交心換命的知己,朋友,曾經(jīng)向他效忠的功臣名將,已被他殺得干干凈凈了,偶有活下來的老戰(zhàn)友,也被他冷酷殘忍的鐵血手段嚇怕了,遠(yuǎn)離了,孤家寡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一生,能用“成功”或“失敗”兩個詞簡單的概括嗎?他的一生太復(fù)雜了,功與過,是與非,哪怕是數(shù)百年之后的史學(xué)家們,也無法對他做一個正確而中肯的評價。
蕭凡當(dāng)然更不能,他對朱元璋,一直是畏大于敬的。
朱元璋殺戮大臣的名頭太響亮了,連蕭凡這個后知數(shù)百年歷史的穿越者也不得不畏他三分。——并不是所有的穿越者都在陌生的朝代稱王稱霸的,蕭凡就是一個例外,他是個膽小的人,膽小并不可恥,至少他自己認(rèn)為不可恥。
看著病入膏肓的朱元璋,這一刻,蕭凡心中泛起幾分酸楚,盡管朱元璋幾次三番差點(diǎn)把他殺了,可對這位可憐的老人,蕭凡真的恨不起來,甚至對他還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
“后人的史書上,定會夸耀陛下是個偉大的皇帝,您光復(fù)漢人江山,驅(qū)除韃虜,開創(chuàng)大明帝國,光耀后代,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皇帝。”蕭凡半蹲在朱元璋的龍榻邊,看著他渾濁漸漸無神的眼睛,緩緩安慰道。
朱元璋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喃喃道:“后人……真會這樣說嗎?朕……朕的一生殺過那么多人,做過那么多錯事……后人,還會如此評價朕?”
蕭凡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后人如何評說,已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了,陛下且寬心吧,縱是青史留名又如何?追其究竟,不過一段往事而已……”
朱元璋喘息著笑了,笑容透著一股釋然。
“是啊,說不在意,其實朕還是在意,一代帝王,擁有整個天下,他還追求什么?無非身后之名罷了,其實……身后之名,又與朕何干呢?……朕著相了。”
朱元璋喉頭一陣蠕動,氣管里痰音嘶嘶作響,仿佛在拼盡力氣呼吸著人世間的最后一口空氣。
他枯槁的老手忽然一把抓住蕭凡的胳膊,雙目無神的睜大,眼中瞳孔劇烈收縮成針尖,又忽然放大,神色間漸漸布上一種臨死前的恐懼。
“蕭凡……蕭凡朕要死了嗎?朕……不想死,朕多想再活幾年啊……”
蕭凡心中一陣黯然,他反手握住朱元璋的手,柔聲道:“陛下,死,并不痛苦……”
“死都不痛苦,什么才……痛苦?”朱元璋掙扎著喃喃問道。
蕭凡腦中不知怎的,忽然浮現(xiàn)家里后院埋著的那么多銀箱子,沉默半晌,無限感慨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人死了,錢卻沒花完,嗷……”
朱元璋停止了掙扎,神態(tài)非常平靜的緩緩道:“蕭凡,朕不怕死,……但朕不希望是被你氣死……”
蕭凡一驚,急忙跪拜下來,惶恐道:“臣有罪”
朱元璋臉色漸漸變成死灰色,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努力燃燒著生命中最后一絲光亮。
睜著無神的雙眼,朱元璋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蕭凡,朕今日京郊騎馬,仿佛……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朕……朕真想……再回到過往的歲月中……手執(zhí)利劍,斬將……奪旗……”
蕭凡回想今日朱元璋馬場上的颯爽英姿,神色也一片敬佩和向往。
望著龍榻上呼吸越來越微弱的朱元璋,蕭凡心中酸楚萬分,猶自強(qiáng)笑著寬慰道:“……陛下今日馬場上雄姿英發(fā),臣感佩不已,臣覺得陛下的這種死法很有創(chuàng)意,年邁快死的大臣們看到后很受啟發(fā),很受鼓舞,不少人當(dāng)場表態(tài)說,他們將來死的時候,也來馬場騎馬遛一圈兒,再抽出刀朝天比劃比劃,那感覺簡直拉風(fēng)極了……”
蕭凡滔滔不絕的說著,朱元璋的胸膛卻猛地鼓起老高,接著又飛快癟了下去,渾身止不住的劇烈顫抖起來。
蕭凡見狀一驚,立馬住了口,焦急喚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臣……這就去叫太醫(yī)……”
朱元璋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伸出枯槁的手,一把揪住蕭凡的前襟,把他拎到離臉最近的位置,喘息著陰森道:“蕭凡,你……你這混帳東西……朕,朕果然被你氣……氣死……”
言未畢,朱元璋手一松,軟軟倒在龍榻上,氣息全無。
蕭凡目瞪口呆發(fā)了半天楞,望著龍榻上一動不動,業(yè)已氣絕的朱元璋,腦子里轟轟作響,仿佛被人敲了一悶棍似的,良久沒回過神來。
一代開國皇帝,史上最具兇名的暴君,就這樣被我……氣死了?
氣死皇帝……是個什么罪名?
蕭凡縱然再是法盲,也知道氣死皇帝的罪名輕不了,肯定不像大街上摸別人錢包押到官府打幾板子那么簡單……
想到這里,蕭凡渾身一個激靈,然后飛快回頭,目光迅速在殿內(nèi)巡梭了一遍。
萬幸由于朱元璋要交代臨終遺言,殿內(nèi)侍奉的宦官宮女們?yōu)榱吮芟樱缫炎杂X的退了出去,整個大殿空蕩蕩的,只有他和朱元璋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死人。
蕭凡擦著冷汗長長松了口氣,正待放聲叫人,卻見朱元璋遺容猙獰,怒氣勃發(fā),滿臉殺氣的樣子,蕭凡又禁不住嚇了一跳。
老朱殺氣太重了,這幸虧是他來不及下旨,不然今日蕭凡鐵定死在他前面……
殺氣太重不好,閻王不高興的,再說別人若進(jìn)來見朱元璋死時是這副模樣,沒準(zhǔn)會以為朱元璋是被他蕭凡活活氣死的呢……
蕭凡心虛的想了一下,于是麻著膽子將朱元璋的遺體放平,趁他面部表情還未僵硬,伸出手將朱元璋的嘴合攏,又將他的嘴角往上拉了一下,人為的制造出一副含笑九泉,死也瞑目的假象。
左看右看,覺得沒有破綻了,蕭凡這才一整表情,很快露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往后退了幾步,朝朱元璋的遺體遠(yuǎn)遠(yuǎn)跪拜下來,然后放聲大哭道:“皇上皇上快來人啊天子……天子駕崩啦——”
呼啦一聲,守在殿外的朱允炆和朝中眾臣全部涌了進(jìn)來,紛紛朝朱元璋的遺體跪倒,眾人捶胸頓足,痛哭失聲,武英殿內(nèi)一片愁云慘霧……
蕭凡心虛的看了看左右,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他,這才清了清嗓子,隨著眾臣一齊大哭干嚎起來。
午門上方五鳳樓的喪鐘大鳴,鐘聲悠揚(yáng)低沉,飄蕩在京師的夜空。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四,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駕崩。享年七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