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橋走到燕王府前,神情一片冷漠決然。
清冷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覺得身子一陣發寒,月光下,“敕造燕王府”五個黑底金字幽幽發光,那么的刺眼,在這酷熱的夏夜里散發出一股陰森冰涼的氣息。
在她眼里,這座富麗堂皇的王府,是她生命的終站。
府前侍衛執戟挎刀,肅然林立,面無表情的臉上流露出剽悍之氣,無數支火把映亮了王府門前的夜空。
張紅橋的腳步情不自禁瑟縮了一下,接著便一咬牙,毅然無悔的走上前。
“奴家張紅橋,有事面見燕王殿下,還請軍爺代為通傳……”張紅橋朝門前肅立的侍衛百戶襝衽為禮。
百戶冷眼打量了她一番,冷聲道:“你就是張紅橋?王爺說了,你來以后徑自入內,不必通傳,你進去吧。”
“多謝軍爺?!?
張紅橋幽嘆口氣,整了整發鬢,昂揚而入。
王府內花團錦簇,曲徑通幽,繞過雕刻著祥獸的照壁,經過曲折的回廊,張紅橋很快走到了王府西側的花園內。
群花綻放,春色滿園,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張紅橋置身百花之中,心情卻如同沉入了冰窖。
姨母在哪里?她被燕王關到了何處?毒殺蕭凡的任務失敗,燕王必會毫不留情的殺了自己,自己一死不足惜,但是……姨母,她是無辜的啊能否求得燕王放過姨母一命?
種種思緒如亂麻紛雜,張紅橋不由幽幽一嘆。
前方一片竹林外,如流云飛卷的綠色琉璃檐角遙遙在望,王府偏殿近在眼前,等待著她的,將會是什么結局?
寂靜的花園內,只有斷斷續續的蛙蟲鳴叫。
忽然,夜色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急匆匆的朝花園走來。
一個男子的聲音邊走邊道:“朱將軍,王爺明日宴請蕭凡,命你從麾下遴選刀斧手埋伏殿外,此事可曾辦好?”
“哈哈,區區小事而已,末將早已選好剽悍之士百人,剛才已奉命進駐王府,就等明日王爺號令了,張指揮放心便是……”
“那就好,我現在就去西郊大營調撥兵馬,明日午時,你在王府內動手,我調兵入城,包圍欽差行轅,待你得手后,我便將三千欽差儀仗一舉剿滅?!?
“區區一個文弱之士領著三千少爺兵,剿滅他們簡直易如反掌,王爺這是殺雞用牛刀了。”
“此事關系燕王和你我身家性命,不可大意輕敵”
“…………”
聲音漸漸遠去,夜色遮掩下,他們并沒發現躲在花叢中的那道裊娜身影。
直到二人魁梧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張紅橋才從茂密的花叢中站起身來。
她纖細的右手緊緊捂著小嘴,清亮的美眸睜得大大的,眼中流露出不可掩飾的驚駭之色。
燕王……竟設下如此毒計
張紅橋嬌軀忍不住發起抖來,素色的裙裾帶動身前的花枝瑟瑟輕顫。
蕭凡剛剛逃過自己的毒酒,明日又要面對燕王的刀斧,身在北平,殺機重重,何其多難
他不能死
心底一個聲音在反復嘶喊。
我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多,連自己和親人的生命都搭進去了,就是不想看他被害,他怎能死在燕王刀斧之下?
嬌弱的身軀仿佛充滿了莫可名狀的斗志,張紅橋眼中燃燒著兩團熊熊火焰,這一刻她不再是任人獵殺的柔弱小鹿,她已變成了一只戰意凜然的雌虎,為了心愛的男人,她敢用尖牙和利爪撕碎一切敵人,雖死不悔
認命和絕望早已被一種固執的信念所代替,張紅橋努力平復下心中的驚駭,她仰著頭,靜靜望著遠處王府偏殿的飛卷檐角,清麗絕世的俏容忽然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笑容如若夜色下的驚鴻,一閃而逝,驚鴻已遠,人亦遠。
王府的前門已不能去,會惹人疑心,張紅橋身影一轉,快步走向王府北側的后門。
后門是廚工和雜役聚集之地,窄小的紅木門在眼前,仿佛遙遙向她招手。
張紅橋俏臉浮上喜色,出了這道門就去欽差行轅報信,蕭凡絕不能死……
正欣喜時,眼前一道灰色的人影一閃,道衍和尚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張紅橋一驚,接著很快恢復鎮靜,朝他襝衽禮道:“紅橋見過大師。”
道衍瘦削的身軀像一只孱弱無力的病虎,倒三角形的眼中卻射出暴戾的精光,整個人在微弱的月光下散發出陰森的寒氣。
“紅橋姑娘這是打算去哪里?”道衍語氣如冰珠,沁人心脾。
張紅橋強笑道:“奴家閑來無事,在王府里四處亂走,看看夜色?!?
道衍皮笑肉不笑道:“是么?適才聽大門侍衛百戶說你來了,為何不去偏殿見王爺,反而跑到王府后門來了?”
“此時夜深,奴家恐王爺已睡下,不敢叨擾,打算明日再來向王爺請安?!?
“請不請安倒是小事,貧僧問你,王爺領軍出征之前,囑你下毒鴆殺蕭凡,此事可已辦妥?”
張紅橋一驚,俏臉不由自主浮上一層惶恐之色,怯怯道:“蕭凡身邊高手眾多,侍衛如云,奴家想盡辦法卻無法將毒下在他酒水里,奴家……今晚便是打算向王爺請罪……”
道衍冷笑道:“無法下毒?你是女人,女人若要接近男人,把毒下在他的酒里還不容易么?這么簡單的事不用貧僧教你吧?我看你根本就沒用心給王爺辦事”
張紅橋惶然跪下,垂首道:“奴家不敢。”
“幸好王爺和我早就知道你這女人靠不住,沒做你的指望,王爺的脾氣你也是清楚的,他的身邊不留無用之人,既然你辦不好王爺交代的事,活著還有什么用?”
殺意凜凜的話語如同來自地獄的陰風,飄過張紅橋的耳畔,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大師,奴家只是個苦命的女子,大師慈悲為懷,何必趕盡殺絕?”張紅橋凄然哀求。
“貧僧的慈悲只對那些有用的人而發,不是對你這沒用的廢物佛佑世間一草一木,一花一葉,因為一切生靈都有它們存在的用處,紅橋姑娘,告訴我,你活著有什么用?”
張紅橋凄婉的俏容頓時浮上絕望之色。
死不可怕,今晚本就是帶著赴死之心進的王府,可是……現在自己若死了,誰去給蕭凡報信,告訴他燕王欲害他的陰謀?
“大師,求您發發慈悲吧王爺的吩咐,奴家不敢不辦,姨母還在王爺手里,奴家怎敢抗命?奴家這就去欽差行轅……”
道衍獰笑道:“用不著了,王爺已另有安排,你的姨母在王府西院花廳,王爺照料得好好的,不過……她也活不了多久了,王爺看錯了你,你除了一副天生的好皮囊之外,一無是處,既然留著沒用,不如讓貧僧超度了你吧”
語聲方落,一道凌厲的掌風撲面而來,張紅橋只覺得胸口被大力重重一擊,嬌弱的身軀頓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數丈之外的草叢中。
一口鮮血吐出,張紅橋頓時軟軟倒地,渾身止不住的痙攣抽搐。
道衍上前兩步,看著自己的杰作,滿意的點點頭。他對自己的掌力有信心,這個沒用的女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灰色的僧袍在微弱的月光下翩然一閃,消失在王府后門。
倒在草地里的身影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痙攣漸漸停止,月光下,那道柔弱的嬌軀顫巍巍的支起了身子,劇烈的咳嗽幾聲之后,她哇的又吐出一口鮮血出來。
艱難的抬手擦去嘴邊的血漬,張紅橋搖晃著站起身,拼命忍住胸中如烈火般灼熱的痛苦,踉踉蹌蹌的走到后門內,伸手扶住了朱紅色的門框。
吃力的拉開門,門外守侍的王府侍衛們盡皆吃了一驚,但見此女是經常出入王府的青樓女子,侍衛們放松了警惕。
張紅橋努力站直了身子,朝他們露出一個嫣然的笑容,若無其事的往外走去。
侍衛們互相看了一眼,終于什么都沒說,任由她走了出去。
拐過街角的彎,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王府侍衛們的視線內,張紅橋這才忽然彎下身子,哇的一聲又吐出一口鮮血。
咬緊牙,張紅橋踉蹌著向欽差行轅走去,她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但心中一個聲音反復告訴自己:不能倒下,至少在見到蕭凡以前不能倒下
什么是信念?什么是至死不渝的堅持?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了蕭凡曾經說過的話。
有些事,有些人,值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這便是信念
佛祖在菩提樹下苦參四十九日,悟得三明四諦真禪,證得無上正等正覺,啟明星升起之時大徹大悟,終成佛陀。
而她張紅橋,一夜之間便悟透了人生的至理,索取與付出,自私與無求,踏出這一步,她便是佛。
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
深夜的戒臺寺前,值夜的儀仗禁衛來回巡梭,警惕的注視四周的動靜。
寺后的欽差行轅內燈火寂滅,人已入寐,萬物無聲。
忽然,雜亂的腳步劃破了深夜的寧靜。
值夜的禁衛神情一凝,右手同時按住了腰間的佩刀。
“什么人鬼鬼祟祟?出來”禁衛厲聲喝道。
火把昏暗的光線下,張紅橋踉蹌的身影出現,看到神情戒備的禁衛,張紅橋心頭一松,整個人不由軟軟倒在地上。
禁衛們警惕的圍了上去,拿火把朝她臉前一照。
“這不是蕭大人身邊的紅橋姑娘嗎?她怎么了?”
“別動她這是受了內傷,很嚴重”
“快快去叫醒蕭大人”
“…………”
行轅內,蕭凡身著白色里衣,神情嚴肅的盯著躺在他榻前的張紅橋。
這是個謎一樣的女子,攔下那杯致命的毒酒后她便消失不見,深夜又帶著極重的內傷艱難回來,她……到底做了什么?她為誰效命?為誰受傷?她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事?
太多的疑問縈繞在蕭凡心中,看著張紅橋虛弱得幾近消失的氣息,蕭凡心中沒來由的浮起一陣心疼和憐惜。
不論她為誰效命,至少她救了自己一命,僅為這個,他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
過了一會兒,張三豐匆忙走進來,俯身探了探張紅橋的脈搏,張三豐白眉一跳,捋須沉聲道:“此女受了極重的內傷,命懸一線了……”
說完張三豐兩指并攏,閃電般出手,點了她胸前幾處大穴。
張紅橋悠悠醒轉,又咳出一大口血,眼睛慢慢睜開,看見坐在她身前的蕭凡,張紅橋蒼白的俏臉浮上幾分紅潤,她不知哪來的力氣,伸出手死死抓住蕭凡的衣袖,急促道:“蕭凡……你不能去……不能去燕王府”
蕭凡一驚,沉聲道:“什么意思?”
“明日……燕王是否請你……過府赴宴?”
“不錯,王府侍衛晚上送來了請柬?!?
“不能去……蕭凡,你不能去那是鴻門宴,燕王……在殿外埋伏了刀斧手……還有你麾下的三千將士……燕王對你動了殺心,要把你們全部剿滅……”張紅橋死死抓著蕭凡的手,一股信念支撐著她,終于說出了這個極重要的陰謀。
蕭凡眼皮猛跳,倒吸了一口涼氣,怔怔望著張紅橋,半晌說不出話來。
“紅橋姑娘,誰把你傷成這樣?”
“燕王幕僚,道衍……”
張紅橋意識已漸漸模糊,但她抓著蕭凡的手卻絲毫沒有放松。
“蕭凡,蕭凡……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我張紅橋今生身不由己,墜入風塵,自知配不上你,但你一定要相信……臟的是我的身份,但我的身子是干凈的,……我的心更是干凈的它比天山雪蓮更高潔,你不能……懷疑我……”
說著她手上的力氣漸失,松軟無力的落在床沿邊,嘴里喃喃自語著“我是干凈的,我是干凈的……”,兩行苦澀哀傷的清淚順著眼角滑落發鬢。
蕭凡眼眶頓時泛了紅,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這一刻,他終于明白這個深情的女子為自己默默付出了什么。
他抓住張紅橋的手,她的手冰涼蒼白,毫無生氣,生命正從她柔弱的身軀中慢慢抽離。
將她的手捧在嘴邊,輕輕吻了吻,蕭凡用一種溫柔而堅毅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語。
“張紅橋,我相信你,這世上沒人比你更干凈,活下去,做我蕭凡的妻你這一生不會再有任何苦難,我保證”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蕭凡的話,張紅橋嘴角輕輕綻開一個美麗凄婉的笑容,像完成了一個重要的使命一般,輕松的神情一閃而逝,終于失去了意識。
蕭凡站起身,抓著張三豐的肩膀急切道:“師伯,求您救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張三豐神情一片嚴肅,道:“此女重情重義,猶勝須眉,貧道縱是拼著損了修為,也要把她從閻王手里搶回來……”
蕭凡流淚感激道:“多謝師伯義伸援手……”
推開廂房的門,蕭凡走出來的時候,臉色已是一片駭人的鐵青。
自來北平遭遇諸多危機,他一直淡然以對,但是這一次,他真正動了殺心。
堂堂錦衣衛指揮使,不是你們隨便可以捏圓搓扁的我蕭凡的女人,也不是你們說殺就殺的姚廣孝,你一定要死
天還沒亮,兩道如幽靈般的身影悄然走出行轅的后門,身形微晃間,完全隱沒在漆黑的夜色下,悄無聲息的帶著蕭凡的命令,奔向北平南方的大名府。
接著又有兩道身影走出行轅,奔向城外三千儀仗親軍駐扎的營地。
一道道命令從欽差行轅發出,一條條身影帶著各自的使命奔向不同的遠方。
與此同時,北平城外西郊大營兵馬調動,軍旗揮動間,雜亂的腳步聲和戰馬不安的嘶鳴聲混成一團,緊張中蔓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剛剛平靜的北平城再次風起云涌,山雨欲來。
天色剛亮,儀仗已整齊的等候在行轅之外。
蕭凡一身鮮亮的官服,邁著儒雅淡然的步子,慢慢走向官轎。
方孝孺走在蕭凡身邊,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臉凝重道:“你真要去赴燕王的宴?那可是鴻門宴啊你難道不知?”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情是男人必須做的?!笔挿驳哪樕蠈憹M了決然。
“可你是欽差大臣,你若有個閃失,誤了自己的性命不說,更辜負了天子的囑托,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身負重任,不可有失啊”方孝孺鄭重道。
蕭凡聞言大是感動,拍了拍方孝孺的肩,深深道:“方大人待我如子如弟,我心中領情萬分,你是好人吶……”
方孝孺也動了情,紅著眼眶道:“雖然你背著奸黨的惡名,但老夫自認識你到現在,這些日子你的舉止老夫都看在眼里,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老夫深深覺得,傳言不可信吶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你這樣的人若是奸黨,老天簡直瞎眼了”
“能得方大人一語,我便是死也瞑目了……”蕭凡哽咽道。
“不你不能死不就赴燕王的宴嗎?老夫老矣,便代你去一次我倒要看看燕王怎么殺我”方孝孺神情飛揚豪邁道。
蕭凡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握著方孝孺的手哽咽道:“方大人義薄云天,我銘記終生,永志不忘……既然你這么堅持,我就不矯情了,方大人,你死后一定要保佑我發財,多謝”
說完蕭凡不由分說便將方孝孺使勁一推,把他推進了官轎。
使勁拍了拍手,蕭凡站在轎外急不可待道:“起轎快去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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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驚怒莫名的聲音從轎內傳出:“蕭凡,你比我想象中更無恥你……你還真要我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