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里沒有說到這個細節,因為古代記錄口供相對簡單,特別是被告人認罪的筆錄,就更簡單了,所以這樣的細節并沒有問道,也沒有詳細記錄,所以蕭家鼎沒有看到。
邱笙道:“是啊,那是砍骨頭的斧子,非常重,一斧子砍到我腦袋,我就沒命了……”
“沒命了也活該!”武月娘氣呼呼插話道,“你要不勾引人家小妾,人家就不會追殺你!”
邱笙又低下了頭,片刻,才悶聲說了一句:“他要是不逼著桑蓮的娘把桑蓮給他作小妾,就沒有后面的事情!”
“喲!你還有道理了?”
“本來就是!”邱笙抬頭,不顧一切說道,“當初桑蓮娘的鋪子被火燒光了,想借錢重新作生意,他主動找上門要借錢給桑蓮娘。口頭上說得好好的,只要一分利,桑蓮娘覺得還可以接受,就答應了,可是后來卻成了十分利!你們想,十分利,還利滾利,桑蘭娘那不是到死都還不了嗎?桑蓮娘就找他理論,他卻說當初說的就是十分利。桑蓮娘就找中人,可是那中人已經被他收買了,幫著他說話,也說當初就是這么說好了的。”
說到這里,邱笙更加激動:“當初說好十分利?這怎么可能嗎?十分利!要是真的是怎么高的利息,誰也不會去借的,更何況桑蓮娘只是賣豆腐的小本生意,怎么可能借這么高利息的債?到死也還不完啊。桑蓮娘去衙門告狀,可是衙門的人說,他們的字據當初就是這么寫的,桑蓮娘說她不認識字,只是聽中人念了,當時說的是一分利,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十分利了。肯定是中人勾結高掌柜搞鬼。但是衙門的人說要她拿證據,她哪里有甚么證據?衙門就把她攆出來了。”
邱笙開始哭。很傷心:“我是知道的,高掌柜吃人不吐骨頭,天天上門逼債,賣豆腐的每一文錢。都被他拿走抵債了,桑蓮母女吃糠咽菜地還債,也還不清。還要被高掌柜天天威逼,說還不了債就拿桑蓮抵債,每次我看見桑蓮哭,我就心如刀絞……”
武月娘插話道:“所以你恨高掌柜,那天就借故殺了她!”
“我真的沒有想過殺他,雖然我真的很恨他!他欺騙了桑蓮母女,把桑蓮往火坑里推。我恨他,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是他要用斧子砍我。我嚇壞了,才抱著腦袋,胡亂扔了一塊石頭。誰想到……”
蕭家鼎心中一動,問道:“你是抱著腦袋扔的石頭?你看見打中了他沒有?”
“沒看見,我也不敢看。只是抱著頭,后來我看見沒有動靜,才看見他趴在地上,斧頭扔到一邊,我也顧不的別的,撒腿就跑了。”
“當時旁邊有沒有別人?”
“沒有。那是一條死胡同,沒有人在里面。聽說后來是晚上才有人發現了他的尸體的。”
“沒有人目擊?”蕭家鼎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對一旁的承辦書吏道:“我要再次詢問案犯,你作好筆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不準遺漏!”
“是!”書吏趕緊準備好筆墨紙硯。
蕭家鼎問邱笙:“你把事情的詳細經過說一遍,從他拿斧子追你出酒樓廚房。一直追到死胡同里的詳細經過,說一遍。”
“好!”邱笙詳細說了事情經過。一旁的武月娘和長孫嫣然聽著并不覺得有甚么奇特的地方,有些奇怪地望著他。
記錄了筆錄之后,蕭家鼎讓人把邱笙帶下去。隨后,他拿出了卷宗里的尸格。放在桌上,對二女和那承辦書吏道:“你們看,尸格上寫的是死者鼻子流血,一顆牙齒松動,嘴唇有破裂,面部有擦傷瘀青。對吧?”
三人看了,都點點頭。
蕭家鼎又拿出現場勘察筆錄和示意圖,指著上面道:“你們看,現場勘察有血跡的地方,正好有一塊石頭!”
三人湊上去一看。只示意圖上的確標注著一些圓圈,表示這條死胡同的地面是用大小不等的卵石浦鋪成的,而標注血跡的地方,正好也有一個圓圈。
武月娘撇撇嘴,道:“這只是仵作畫圖的時候隨手畫的,表示這里是鵝卵石鋪的,并不表示有血跡的地方正好有一塊鵝卵石啊。”
承辦書吏忙道:“現場我剛剛去察看過,那處血跡早已經被沖洗了,找不到具體的位置,不過,地上的確鋪著很多鵝卵石,血跡處正好有鵝卵石也不稀奇。”
蕭家鼎贊嘆道:“很好,能親自到現場察看,這種辦案精神的確很不錯。”
書吏訕訕笑了,心里很高興。
長孫嫣然道:“就算石頭上有血跡,又能說明什么?死者到在地上,當然有血跡了!”
“不是這樣的。”蕭家鼎道:“現場沒有別的目擊證人,而被告人自己扔石頭的時候,是抱著頭胡亂扔出去的,他自己也沒有看見石頭是不是砸中了對方。”
“那又怎樣?”
“既然沒有人證明邱笙扔出去的石頭是否砸中了對方,那憑什么說高掌柜就是被邱笙扔出去的石頭打中頭部而死的呢?”
“不是他打死的?那高掌柜又是怎么死的?難不成是自己摔死的?”
“為什么不可以是?”
三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覷,片刻,武月娘才問:“你認為是他自己摔死的?”
“是!”蕭家鼎很肯定地點點頭,“從尸檢情況看,死者鼻子出血,——試問,石頭打中太陽穴,鼻子會出血嗎?”
武月娘搖搖頭:“這個應該不會吧。”
“嗯,死者面目有擦傷和瘀青,——試問,石頭打中太陽穴,會造成整個面部的擦傷和瘀青嗎?”
“不會。”這個武月娘倒是可以肯定的。
蕭家鼎道:“那這些傷痕怎么來的?邱笙的口供和先前廚房的目擊證人的證言證明,邱笙一直只是躲避,沒有任何還手。所以,這些傷痕肯定不是邱笙造成的,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跌倒時撞擊鵝卵石路面造成的!”
“不對啊,”武月娘道:“邱笙的石頭打中他之后,他摔倒在地,也可能造成啊!”
“不一樣!”蕭家鼎瞧著武月娘暗自點頭。心想這女人倒也不是波大無腦,“死者臉上的是擦傷,知道什么是擦傷嗎?擦傷就是往前撲到,在臉上形成的一種摩擦傷。如果是他頭部被石頭大中,他應該往后仰面摔倒才對,再不濟也是就地軟倒,不可以往前撲到的。”
“是嗎?”武月娘歪著腦袋望著長孫嫣然,二女琢磨了一下,覺得也有幾分道理。
蕭家鼎又道:“死者嘴里的牙齒松動,鼻子出血。更進一步說明死者是面部朝下往前摔倒形成的啊。要是石頭從前面擊中,是不可能往前摔倒傷到鼻子和嘴巴牙齒的。——綜上所述,邱笙的那一石頭,沒有打中死者,死者是自己朝前摔倒。正好頭部撞在太陽穴上,死了。”
這個結論太意外了,三人都有些一時反應不過來。
蕭家鼎望向長孫嫣然。
長孫嫣然知道,心上人這個時候是最需要支持的,立即道:“我覺得蕭執衣的分析非常有道理,結合了案件的尸體檢驗和現場勘察,完全吻合。又沒有證據證明是邱笙的石頭打中了死者造成死者死亡的。所以,應該認定死者高掌柜是自己摔倒導致死亡。”
“可是……”武月娘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對勁。
長孫嫣然扯了她衣袖一下,低聲道:“這高掌柜不是什么好人,放高利貸欺騙人家借錢,把人家母親整得為了還債活活累死。還強行拿人家閨女抵債作妾,這種惡霸死有余辜,干嘛替他說話?”
武月娘想想也是,點頭道:“沒錯,蕭執衣。我也贊同你的看法。這高掌柜是摔死的,而不是邱笙的石頭打死的。”
蕭家鼎輕舒一口氣,望向那承辦書吏。這書吏趕緊陪笑道:“我也覺得執衣所言極是。他是摔死的,不是被打死的。”
蕭家鼎道:“既然這樣,你重新制作判詞報來。”
“是是!”書吏答應,快步走了。
隨后,承辦書吏按照蕭家鼎剛才的分析,重新制作了判詞,擬認定高掌柜死于意外,是自己摔倒撞擊石頭而死,因此,邱笙也有不是斗殺親夫,因而他們兩的故意殺人罪就不成立了,只是因和奸罪判處了兩年徒刑。兩人死里逃生,當真是恍若夢中,他們并不知道是蕭家鼎從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而是感激上蒼,感激朝廷。
兩年之后,兩人刑滿,攜手遠奔他鄉,有情人終成眷屬。
后面報送上來的一個案子,同樣是涉及到恩怨情仇的。案情是這樣的:一男子有妻妾二人,非常的恩愛。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結果婆婆總是看兒媳婦和那小妾不順眼,最后強迫兒子休妻棄妾。兒子非常的孝順,不敢違抗母親的命令,只好違心休妻棄妾了。一個恩愛家庭就這樣生生被拆散。兒子因為思戀妻子和愛妾,傷心之下,一時想不開,上吊死了。
妻子和那小妾得知之后,非常傷心,一起上門祭奠,但是婆婆不準她們進門,這兩人傷心之下頓時發狂,喊著要掐死婆婆,然后自己去死,跟丈夫在陰間在做夫妻。兩人掐婆婆的脖子的時候,被人拉開,扭送衙門。衙門認定妻妾兩人企圖謀殺故夫的母親,雖然未得逞,但按照《永徽律》的規定,判處流二千里。
妻妾兩人都沒有喊冤,只恨沒有殺了婆婆。但是兩人的娘家人幫著喊冤的,說是她們只是一時發狂,要求從輕處罰。不要判流刑,她們兩個弱女子,要是被流放到流所,那只怕會活不成的。因為家人喊冤,這個案子也就作為錄囚案處理了,承辦書吏提出的擬處意見,是維持原判。
案子送到蕭家鼎這里,武月娘和長孫嫣然聽了匯報,看了材料之后,武月娘手里拿著《永徽律》,一邊指著上面的條文一邊說道:“這個案子沒有錯。雖然這小媳婦值得同情,可是,那也不能因此就可以原諒她謀殺婆婆啊!那是以下犯上!你們看,《永徽律》上寫得很清楚:‘諸妻、妾謀殺故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流二千里。已傷者,絞。已殺者,皆斬。’所以,小媳婦謀殺婆婆,那就必須判處流刑的,這沒有錯!”
唐朝的謀殺,不是現代意義的預謀殺人,而是合謀殺人,也就是說兩人以上共同犯罪的意思。
長孫嫣然也在翻看《永徽律》,她遲疑了一下,道:“可是,這句后面有律注啊,寫的是‘故夫,謂夫亡改嫁。’——這就是說,故夫僅限于丈夫死了的這種情況,這個案子不一樣的是,丈夫死的時候,這小媳婦已經被休了。也就是說,她已經不是丈夫家的人了,因此,跟《永徽律》上規定的這種兒媳謀殺故夫母親的情形不相同。不能適用這一條的。”
“怎么不能?”武月娘瞪眼道,“她的丈夫死了,是不是故夫?她殺了以前的婆婆,那就是謀殺故夫的父母!跟這一條完全一樣!”
“不對!”長孫嫣然也毫不相讓,“故夫只是丈夫死了之后的妻子,不包括休妻之后死這種情況。”
“怎么不包括?我覺得就包括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個不亦樂乎。蕭家鼎看得好笑,這個問題其實在一年之后的《永徽疏議》中已經作了明確的規定:“妻妾若被出及和離,即同凡人,不入‘故夫’之限。”因此,故夫只限于夫妻關系存續期間,丈夫死亡這種情況。不包括休妻或者雙方協議離婚后丈夫死亡。所以,長孫嫣然說的是對的。只不過,這個規定現在還沒有,蕭家鼎一時拿不出太有說服力的依據說服她。
蕭家鼎想了想,道:“武姑娘,如果你是這個兒媳婦,你被丈夫休了……”
“哼,我丈夫敢休我?他不想活了?”
“我是打個比方,比如你是這個小媳婦,而不是你。”
“好吧,你說。”
“假如你是這個小媳婦,已經被丈夫休了,再假如,你前夫家犯了謀反重罪,要株連你,砍你的頭,你覺得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