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兒溜去要金魚,蔡巧珠也不當(dāng)回事,反正有人跟著,也就不管了,自回屋里去,歸置一些瑣碎東西。
不料過了一會,就聽見光兒哭著回來,進(jìn)門就叫道:“娘!他們欺負(fù)我!他們欺負(fù)我!”
蔡巧珠心里一咯噔,道:“怎么了?”
光兒叫道:“他們不給我魚!”
蔡巧珠皺眉道:“多大點(diǎn)事,你哭個什么!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然而還是問跟著去的連翹:“怎么回事?”
連翹臉上也有不忿之色,便將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原來剛才耀兒跑到日天居去,恰好吳承鑒葉有魚都不在,奶娘正在給耀兒喂輔食,耀兒便看著那大金魚便吃粥,瞧見光兒來,張口也會叫聲“哥”了。
光兒也不客氣,就讓人要把那條最大的金魚撈走。耀兒不懂事,看人要撈金魚就哭了。
于是滿院子的婆子丫鬟,便都勸了起來。
“她們都只是勸著光少讓著弟弟,也沒一個安撫耀少讓著哥哥,這算什么,這算什么。”連翹甚是不忿地說。本來嘛,兩個小孩爭東西,光兒大耀兒小,勸著哥哥讓著弟弟也沒什么,但日天居和梨溶院對外是一家人,在內(nèi)還是分了主客,光兒過日天居去,連翹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勸耀少,結(jié)果其他的下人卻都群口同聲地勸光少,那氛圍就讓連翹難受了。
“夠了夠了!”聽著連翹的描述,蔡巧珠有些煩躁起來:“多大點(diǎn)事,至于說的這么…這么…”她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為了一尾金魚就這么哭鬧,像個什么樣子!”
“大少奶!”連翹委屈道:“你是沒看那些人說話時候的神情,他們…他們…”
蔡巧珠問:“他們怎么了?”
這要說怎么了,連翹又說不出來,那幫下人全都堆著和善的笑臉的,可是那目光那神色,身在其中的連翹卻總覺得氛圍不對。只是真要形容個具體,她又說不出來。有一些過火的言語,她出不了口,到了后來,幾乎要哭了一般。
“好了好了。”這畢竟是自己的貼身丫頭,蔡巧珠也不好一味怪責(zé):“便是下頭的人一時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都是為耀兒著想。耀兒畢竟還小。”
光兒在蔡巧珠的訓(xùn)斥下不敢再鬧,梨溶院便平靜了。
只是這事,終究讓蔡巧珠心里有些發(fā)堵。
事情也不大,然而類似的事情,卻又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這一年來,總有些雞毛蒜皮,讓人心煩意燥。
到了晚上,葉有魚帶著冬雪過來了,不但人來了,還帶來了那條大金魚,放進(jìn)了梨溶院的池塘里。光兒看見,歡天喜地地拍手去看了。
蔡巧珠聽到響動,走出來道:“三嬸,這是做什么?”
“大嫂。”葉有魚道:“下午我不在,春蕊夏晴都出去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把事情做岔了。”
蔡巧珠道:“這是怎么說,兩個小孩子胡鬧,你怎么也跟著胡鬧?光兒都多大了,這個年紀(jì)就該讀書學(xué)做生意了,還為一尾魚在那里鬧,他爹如果還在,就這事就得吃一頓打。咱們吳家,可不能這么慣著孩子。”
因叫來吳六:“把那大金魚撈出來,送珠江去放生。”
光兒幾乎要哭:“娘!”
蔡巧珠喝道:“你敢哭一個試試!你爺爺臨終前怎么交代你的?讓你好好讀書、學(xué)生意,現(xiàn)在為一尾魚在這里鬧。你去問問宅子里的老人,在你這個年齡,你爹、你三叔都在做什么了。你敢哭,回頭讓你三叔打你板子。”
光兒咬著嘴唇,不敢哭。
葉有魚在外頭智謀百出,對下人也能恩威并濟(jì),但對這家中妯娌子弟之事,卻是經(jīng)驗(yàn)有缺,竟不知道該勸還是該阻——以前葉宅里的氛圍與吳家不同,所以葉宅看來的那些門道,用不到吳家這邊。
這事沒再鬧大,于宅子里乃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吳承鑒又不是事必躬親的性子,且最近剛好又落下來一件大事,所以事情就沒傳到他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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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入住梨溶院,于外界不是什么大事,但對大興街蔡家那邊來說卻是個不小的變化。本來蔡母已經(jīng)在籌謀著在西關(guān)買一處新宅子擴(kuò)建,想要搬那里去,和女兒也更近一些,不想?yún)菄s又有這等安排。這畢竟是吳家的事情,他們也不能置喙。
但蔡巧珠搬進(jìn)來后的第三天,蔡家還是來了人,蔡士群夫婦帶著幾個兒子都來了,也算是來給蔡巧珠小賀一下。吳達(dá)成讓開了邊門把蔡家接了進(jìn)來,蔡士群帶著兩個兒子直接去商功園見吳承鑒,蔡母則到梨溶院來跟女兒敘話。
光兒帶著外祖母,在院子里這看看,那看看,蔡母看得十分滿意,知道這些景致都是女兒喜歡的,又聽說這些布設(shè)都是昊官親自安排的,心頭又寬了許多。
因問起她母子倆在這新院子住得怎么樣,蔡巧珠道:“地方倒是寬綽了許多,只是還不大習(xí)慣。”
“剛剛來,肯定這樣的。”蔡母說:“十三行的生意人,都擠破頭了要往西關(guān)擠,但在里頭打出天下之后又能跳出來,在河南另立乾坤的,眼下也就潘家、吳家了。現(xiàn)在滿粵海灣的買賣人,都看潘、吳的頭了。”
蔡巧珠點(diǎn)頭:“是,所以女兒很理解公公的想法,這想法也對。”
母女倆又說了好一會的話,蔡士群才帶了倆兒子來梨溶院,他們才從吳承鑒手里得了不少好處,所以滿臉春光——蔡士群雖然繼承了蔡士文的部分產(chǎn)業(yè),但新蔡家的規(guī)模和老蔡家是不能比的,眼下在十三行保商里接近吊車尾,幾乎就是吳家的附庸。
不過葉家成為吳家附庸對葉大林來說是矮化,蔡家成為吳家的附庸而進(jìn)入保商之列,于蔡士群來說卻是喜出望外了,所以蔡士群雖然論親戚比吳承鑒高了一輩,卻對他十分奉承。
一家子又聚了許久,這才離開,蔡巧珠送了父母弟弟離開,正往梨溶院回,因無事隨步漫行,正巧在一處地勢較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大門那邊有動靜,便停下腳來看看。
離得有些遠(yuǎn),聲音聽不到,但隱隱也望見吳達(dá)成親自去開大門把來客迎了進(jìn)來,依稀分辨得出是葉家的轎子,轎子入門停下后又望見吳達(dá)成親自去掀轎門,把葉大林迎了出來——離得遠(yuǎn)了看不清表情,但從吳達(dá)成微彎的背脊猜測此刻他一定是滿臉堆笑。
興成行乃是宜和行的同盟,葉大林乃是十三行里屈指可數(shù)的大保商,他親自來訪,吳達(dá)成大開中門,本來也沒什么,然而蔡巧珠忽然想起剛才自家父母來的時候走的只是邊門,這事包括蔡父蔡母和蔡巧珠在內(nèi),本都沒多想,親戚間走動,原也沒多少講究,尤其蔡家本來是中小門戶,平素講究更不多,然而這一對比,蔡巧珠心里便不痛快起來了。
她心里自是知道在吳達(dá)成眼中,蔡家指著吳家才能發(fā)財,葉家卻是基本對等的盟友,吳達(dá)成對待蔡士群和葉大林時有所區(qū)別乃是人之常情。可是這人之常情,卻更是叫人煩悶得緊。
蔡巧珠悶悶地回到梨溶院,一路都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疑,然而再怎么自我排解,那股郁結(jié)終究還是無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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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兒耀兒鬧大金魚之事那日,正好查理回來,告訴吳承鑒,倫敦那邊東印度公司的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十分順利,勛爵還表示愿意動員一些有正義心的紳士在上議院發(fā)動提案,以限制東印度公司在中國的鴉片走私。在這等國家大事面前,光兒耀兒那點(diǎn)事情簡直就是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所以知道一點(diǎn)內(nèi)情的葉有魚和吳七都不敢在這時節(jié)拿這事去打擾他。
查理對吳承鑒說:“艾洛特勛爵說,議案可以這么提,但真的想要通過,其實(shí)阻力頗大。大不列顛從上到下,都對與大清帝國的貿(mào)易逆差很有意見。一些貴族在公開場合雖然不好為鴉片輸出叫好,但在找到更好的扭轉(zhuǎn)貿(mào)易逆差的辦法之前,他們未必會因?yàn)檎x的口號就對東印度公司的行為發(fā)出有力的禁止,所以勛爵還是希望大清這邊能夠開放更多的海關(guān),讓大不列顛的更多商品也能進(jìn)入中國。”
吳承鑒當(dāng)時不置可否,十三行是一口通商的既得利益者,作為一個保商,他其實(shí)更應(yīng)該延保這種壟斷地位,但這種只留一窗的封閉狀態(tài),對整個國家來說不是好事,且一口通商這種政策,終究也不見得能夠長久。國安家方穩(wěn)——國家閉塞若久,如果國力衰弱下去被人打上門來,吳家也不見得能獨(dú)善其身。
不過不管利益上怎么決斷,只要乾隆還在,這事就絕無可能。
跟著,他又問了蒸汽機(jī)的事——這次查理回英國,吳承鑒讓他特地購買幾臺蒸汽機(jī)的。
那幾臺蒸汽機(jī)已經(jīng)入港,吳承鑒過問后,第二天便搬到吳家園來,看著這幾臺粗糙丑陋的鐵疙瘩,從吳七到夏晴,人人都認(rèn)為那是昊官喜歡上的新玩意兒,只是他們也都看不明白這東西有什么好玩的。
在英國的技師的操作下,其中一臺蒸汽機(jī)便突突突突地運(yùn)轉(zhuǎn)了起來,那聲音古怪而嘈雜,把夏晴看得退開了幾步。
吳承鑒盯著這運(yùn)轉(zhuǎn)著的蒸汽機(jī),發(fā)了好一會的愣神,竟也沒去給家里人解釋這是個什么東西。
葉大林被請到吳家園來,也是為了這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