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三娘拜完,起身之后,左手牽著沈小櫻,右手牽著銀杏,說道:“眾位妹妹,我封簾之后,這神仙洲白鵝潭,花界就以你們?yōu)槭祝粞燮さ紫乱姷浇忝弥杏须y過的關(guān)、可憐的事,妹妹們能照看的,就照看著些,這是積德,也是積福?!?
沈小櫻眼睛一掃,在艙內(nèi)所有人臉上掃過,眼神里好像夾帶刀劍似的,說道:“姐姐放心,這本是妹妹應(yīng)該做的。以前神仙洲是姐姐庇護著,姐姐既然封簾,往后自然是我沈小櫻替姐姐照看她們?!?
艙內(nèi)十幾人里,就有人將頭低下,有人將頭偏開,銀杏嘴角一斜,要冷笑不冷笑的,因疍三娘有言在先她不敢造次,就忍住了沒開口。對疍三娘,眾人都無話說,對沈小櫻,卻是有人不服。
疍三娘又舉了舉手,貼身侍女碧荷就帶了丫鬟小廝進來,捧了八口箱籠進來,疍三娘親手將箱籠打開,里頭不是金銀元寶,就是珍珠首飾,燭光之下晃得人眼睛疼,幸虧眾人不是粵?;褪鞘掷镒ブㄐ袚u錢樹的媽媽,眼界都不淺,也就沒人因此就眼紅了。
沈小櫻道:“姐姐,您這是做什么?”
疍三娘道:“咱們花行之中,不怕年幼命賤,就怕年老色衰,年幼命賤的,一朝登榜走紅,還有改命享福的一天,年老色衰的,沒了恩客,若手中沒什么積蓄,那晚景可就凄涼了??蓢@許多姐妹總是今日錢今日花,都不知個節(jié)制,就算年輕時有個幾年風(fēng)光,卻因不知積蓄,到老就過不了世。乃至凍死餓死的,我都曾見過。”
艙內(nèi)八個當(dāng)紅的金釵,年紀都不大,對花行娘子無以為生乃至餓死只是聽說,但幾個媽媽卻是親眼見過的,當(dāng)下臉上就露出慘然之色——就是因為見過那些慘事,所以她們才會更加貪財惜命。
“我聽三少說,那北京郊外,有一些太監(jiān)們出錢建的莊子,專門收留那些年老出宮無所依靠的老太監(jiān),而那些壯年太監(jiān)在當(dāng)權(quán)得勢之時,也會對這些莊子多加照拂,因為誰也不曉得自己明日會如何,或許今日一點善心,就為明日的自己留下一條退路。我們與那些宦官一般,都是這世上的可憐人,我前年第一次當(dāng)上神仙洲花魁后,就曾在媽祖娘娘駕前許下誓愿,愿竭己力,為這廣州城內(nèi)外的姐妹謀條后路?!?
疍三娘拍了拍那些箱籠:“這一些,便是我歷年所積,我想用這筆錢,在河南(注:廣州人說的河南指珠江南岸一帶,約今天的海珠區(qū),當(dāng)年這里還是一個島,如果說西關(guān)是廣州城的西郊,河南就是廣州城的南郊)建個莊子,讓將來老無所依的姐妹們,有個吃飯養(yǎng)老、收尸埋棺的去處?!?
眾人聽到這里,或是驚訝,或是感激,或是佩服,別人都忙著斂財,疍三娘竟要散財!
一個媽媽道:“妹妹,這怎么可以?你既封簾,這便是你養(yǎng)老的錢了,都拿了出來,你往后怎么辦?”
“這也不是全部,我還是留有一點梯己的。再說我有三少呢,只要三少在一日,我疍三娘就餓不死。他若不在或不要我了…那我還活著干什么?”疍三娘說到這里,聲音低了下去,眼睛里帶著幾分看不清的味道,不過她沒讓這情緒發(fā)酵下去,就繼續(xù)說話。
“只是這莊子的籌建,卻得姐妹們幫忙,一是幫著找尋些可靠的人手,將這莊子做起來;二是把消息傳出去,將那些年老無依的花娘接到莊子里去;三是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大家都對這個莊子照看一二。我是盼著姐妹們將來都有好去處,不用指望這個莊子,但有這個莊子在,便能以防萬一。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明里我們盡一點善心,暗中也積一分陰德。各位姐妹,這件事情還請盡力。”
眾人紛紛點頭,銀杏道:“姐姐說的對,這件事情大有陰德,妹妹我手頭也不寬,今天先認了一千兩銀子?;仡^便讓人送上船來?!?
沈小櫻睨而她一眼,道:“我出三千兩!”
當(dāng)下也有人認了幾百兩的,也有當(dāng)場脫下幾件名貴首飾的,疍三娘都不推卻,親自拿出賬本一一記下了。
不覺已到四更天,東方將白,有個金釵道:“妹妹是趁著恩客睡著趕來的,看看天亮,我還是趕回去服侍吧,免得見不到人聒噪。”
于是眾人趁勢紛紛告辭,疍三娘親自她們上了小艇,這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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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簾已經(jīng)重新卷起,吳承鑒湊了上來,貼著耳朵低聲道:“說什么胡話呢!什么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你只要開句聲,我明天就娶了你?!?
疍三娘渾身一顫,卻還是推開了他:“別說這些胡話了!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爹和大少再怎么寵你,也沒有抬一個花娘子進門的道理,何況我還是疍家的…我也從來就沒這妄想。”
“吳家不就做生意的嘛,商賈賤業(yè),算什么身份?!眳浅需b嘆道:“再說,你比誰都干凈,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疍三娘不愿意再談這個話題,就對周貽瑾說:“貽瑾,剛才讓你見笑了?!?
周貽瑾仿佛就沒聽見他二人剛才談什么似的,淡淡說:“三娘真是菩薩心腸,有了這番善舉,這般心胸,往后神仙洲就是再出一百個花魁,卻絕沒一個人能與你相提并論?!?
疍三娘道:“貽瑾何必取笑我,我們這種下九流,爭出來的什么名頭都如同過眼云煙,我做這件事情,一來是三少提點過,二來也是盡自己一點本心?!?
吳承鑒笑道:“其實她就是拿了我的錢去賺陰德,回頭你到媽祖娘娘面前還愿時,記得幫我多說幾句好話。遠的不說,就請媽祖娘娘給大嫂托個夢,讓她趕緊把我這個月的月例放下來吧。”
疍三娘趕緊拍了他兩下說:“媽祖娘娘的玩笑你也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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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正說著話,通通通連響,有個中年家仆撞了進來,門口快嘴吳七叫道:“爹,你怎么來了?”
吳七他爹吳二兩撞進門來,滿臉大汗,見面就喊:“三少爺,快…快回家去吧!大少他…他…”
吳承鑒看他這副模樣先吃了一驚:“我大哥怎么了?”
“大少快不行了!”
吳承鑒倏地站起:“長話短說,說清楚些!”
吳二兩喘著氣:“大少爺他…他得了急癥,大夫說…很是危急,老爺,老爺讓你趕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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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和行由吳承鑒之父吳國英一手開創(chuàng),吳國英論年紀也不算很老,但年輕時熬壞了身子,以至于未老先衰,前幾年就退下了一線,將家業(yè)正式交給了長子吳承鈞。
吳承鑒和大哥吳承鈞感情深厚,吳承鈞有多寵這個弟弟,吳承鑒就有多愛這個哥哥。這時聽說大哥發(fā)了急癥,一時心亂,什么也顧不上了,束一束衣服就要沖出去,卻被周貽瑾一手拉住,叫道:“別急!事情越急,心越要定!”
疍三娘也道:“船艇慢慢開,也不急著這一時半會,小心外面風(fēng)大?!?
吳承鑒定了定神,這才舉步出了船艙,早有快艇備在那里。
周貽瑾留在花差號,其他三幫閑則都跳了上去,鐵頭軍疤親自掌舵。
上了快艇,吳承鑒才來得及問吳二兩:“大哥不是去東莞了嗎?臨行前還好好的,怎么犯了急癥?是中暑了?”
如今雖然已經(jīng)入了秋,但廣東的天氣,不過中秋就說不上清涼,便是過了中秋熱氣也可能回撲,最近幾日就是回?zé)岬奶?,民間俗稱“秋老虎”。
吳二兩看看四下,吳承鑒道:“這艇上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話就直說!”
吳二兩才道:“三少,我們福建那條線來的茶葉,在惠州地面丟了。”
吳承鑒驚道:“哪一批茶葉?”
吳二兩道:“福建本家茶山的茶葉?!?
吳承鑒又問:“丟了多少?”
“丟了多少…”吳二兩口里帶著哭音:“全丟了!”
吳承鑒只覺得腦子轟的一響,心道:“這下要糟!大糟特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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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上絲綢之路開辟以來,廣州便日漸繁華,尤其到了明清兩季,更是富庶到了極點。清朝初年屈大均有詩云:“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到了乾隆年間,乾隆皇帝下令關(guān)閉福建、浙江、江蘇三處海關(guān),九萬里神州只剩下廣州一處口岸得以保留對外貿(mào)易,萬國財貨要進入中國、中國絲茶要出口海外,全部都得經(jīng)過廣州,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一口通商”時代。至此廣州取代了揚州、蘇州,登上了這個時代財富的頂端。
而廣州所有的對外貿(mào)易,又全部承包在十幾家商行手中——也就是民間俗稱“十三行”者——以十幾家商行來承攬全中國的進出口貨物,自然是每一家都賺得金銀滿庫。
十三行的保商承攬了全中國的海上進出口貿(mào)易,每一家的貨物都包羅萬有,但其中銷量最大、利潤最高的貨物,莫過于絲、茶、瓷三項。
各大行商對外商的要求,只要不犯法禁都會盡量滿足,所以各商行的貨物都做得極大極雜,但一些有遠見的家族則集中精力,在某項大宗貨物上下功夫。
比如潘家,其最拿手的貨物就是絲,而吳家則主攻茶。
宜和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甚至就是在茶的出口量上也還不算最大,但吳家茶葉的品質(zhì)卻已經(jīng)是公認的粵海第一。
和一些行商為求短期利益而摻假亂真、以次充好不同,吳家從第一代掌門人開始就對茶葉的質(zhì)量有著相當(dāng)苛刻的要求,茶農(nóng)茶行推銷過來的茶葉,吳國英都會一袋袋地親自過目,但凡雜有爛、死、折、霉者,不管價格多低都一概不要,由于多年來主打品質(zhì),才為宜和行的茶葉建立了良好的商譽基礎(chǔ)。
到了吳承鈞繼承家業(yè)之后,為了確保貨源的優(yōu)質(zhì)、穩(wěn)定,更是從源頭上進行控制。吳承鈞不但和福建的許多茶山包主簽訂了長期協(xié)議,甚至親到福建實地勘察,命專人進駐茶山茶廠,從茶葉的采摘、復(fù)篩,到切、選、揀、炒,所有工序都有人全程監(jiān)控。
在這道工序之下,最終形成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吳氏獨家茶葉,也就是吳二兩所說的“本家茶山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