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煥以前對家事商事不敢興趣,除非潘有節壓著他學著聽著,否則能避就避,所以此刻聽得半懂不懂。
潘有節又問:“洪門那邊呢?”
來客道:“劉三爺也發話了,英夷如敢來犯,洪門子弟就算用尸體填碼頭,也要叫敵艦近不得黃埔港!”
潘有節手指頭敲著座椅扶手,冷冷一哼:“英夷若是犯境,那就是全廣東的事,全天下的事情,乃至海外之華人亦有匹夫之責,不是他吳承鑒的事,也不只是他洪門的事。有我潘家在,還用不著他吳承鑒來散盡家財。”
來客忙道:“是,是。”
潘有節又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了,你去跟外面的人說吧。”
來客應是告辭后,潘正煥才道:“阿爹,要打仗?”
“未必。”潘有節道:“我們如果夠硬,這仗興許就打不起來,如果我們軟了,就得挨打。”
潘正煥道:“昊官都已經上北京城了,最近偶爾聽到一些北面吹來的風聲,似乎…對宜和行很不利啊,他還能顧及到海外之事?”
潘有節瞥了他一眼,沒有蔑視,反而帶著一兩分潛藏的欣慰:“你也終于愿意關心這些事情了?”
潘正煥有些慚愧,低下了頭。
潘有節道:“這一些在外人看來是兩件事,其實卻是一件事。你以前關心得少了,所以聽不懂。以后多看看多聽聽,就會懂了。”
潘正煥道:“是。”
潘有節又說:“吳家的確要出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一關,我剛好聽了個消息,你就替我去拜候一下吳家的大奶奶,順便傳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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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潘有節都不曾提神仙洲一字半句,原本還有點忐忑的潘正煥,一顆心全放下了,踏出門外之后,一抬頭,只覺得那天也不再是以前的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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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吳家園已經改了稱呼。
蔡巧珠下了囑咐:以后家里稱昊官,都要改口叫老爺,若提起已故的吳承鈞那是大老爺,吳國英便是老太爺,叫自己喚大奶奶,葉有魚是三奶奶,光兒耀兒是光少耀少。
潘正煥來拜候,蔡巧珠卻讓人將他引到日天居去,連翹問故,蔡巧珠道:“煥少已經成年了,現在非年非節的,又不是誰的生日,啟官派了他來,不會只是拜候。這事得讓三嬸也聽聽。而她現在粗身大細(粵語,對懷孕的專有描述性形容詞)的,讓她跑過來,不如我過去。”
妯娌倆在日天居見客。
潘正煥抬頭見了這兩位吳家當家奶奶,只見蔡巧珠雅若梨花,只可惜帶著兩分寡淡,葉有魚艷若海棠,只可惜挺著個大肚子,叫了聲“兩位嬸嬸好”,人已經磕下頭去。
蔡巧珠忙叫道:“快起來快起來!都是自己人,沒緣沒故的行什么大禮。”
潘正煥順勢就起來了,笑道:“往常在外頭,我爹顧不上的地方,昊官最看顧我了,如今叔叔去了北京,偏偏侄子這段時間忙,疏于拜候兩位嬸嬸了,先告個罪。”
蔡巧珠笑罵了他一句,讓他坐。
潘正煥道:“最近我爹讓我管藥行,昨日剛好有一批藥材入庫,其中有幾味紫蘇、桑寄生等,品色上佳,我念著三嬸子這邊正有喜,便留了心,讓藥行掌柜挑出來,侄兒今天來也沒帶什么手信,今兒就把那些東西帶了兩籮筐來擺外頭,回頭二何先生若來診脈,看看用不用得上。”
葉有魚道:“有心了。”
他們這種大富之家,這等東西只是心意,不算什么,也不值得客氣。
葉有魚入門雖有幾年了,但與西關諸豪門的后宅交際,自然不及入門多年的蔡巧珠,不過潘正煥她還是見過的,只是近幾年葉有魚的身份有過巨大的躍變,當年她還是葉家未成年的庶出小姐,潘正煥是潘家高高在上的小屁孩少爺,如今則一個成了嬸嬸,一個成了侄子,且彼此家勢相抗,這身份轉換之后嬸侄間就還沒交談過,便主要由蔡巧珠與潘正煥聊。
三人閑聊了幾句,潘正煥才說:“最近北京那邊傳來個消息,跟昊官有些關系,不算好事。本想先去梨溶院跟大嬸子說,然后再請大嬸嬸轉告三嬸嬸的。這事我不來提,過個一兩日兩位嬸嬸應該也能知道,如今先知道兩日,有些日子或能早做準備。”
聽話聽音,葉有魚便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你放心,昊官上北京之前諸事都有跟我交底,便是再大的事情,我也扛得住。”
蔡巧珠猶豫了一下,才道:“你說吧。”手還是握住了蔡巧珠的手。
潘正煥這才說道:“咱們兩廣的那位前總督朱珪朱老爺回京城了,昊官去拜候了他,或許是被和府的人知道了,第二日昊官便被趕出了廣東會館,吳七他們幾個被趕出了京城,不許入城門一步,宜和行在京城的店鋪也被封了。”
蔡巧珠雖然吃了一驚,然而只是如此總算還在她承受范圍之內——她剛才心里頭甚至預備著“最壞打算”的了。
葉有魚卻比蔡巧珠還要冷靜,問道:“那如今昊官還在城里頭?”
“是。”潘正煥道:“流落街頭,無衣無食。我們潘家在京城雖然有人,但也不敢出頭幫忙,因為有人盯著…這點,還請兩位嬸嬸恕罪。”
葉有魚的眼瞼垂了垂,說:“若是和中堂動的手腳,潘家的人貿然近前就只能被拖下水,于事無補。”
潘正煥似乎松了一口氣——其實是松給兩妯娌看的,只是他功力不到,不免讓人瞧出兩分刻意:“多謝三嬸嬸諒解。”
蔡巧珠想起吳承鑒在京城里受苦,眼睛就紅了:“這…昊官若是無衣無食、流落街頭,這可怎么辦…”
葉有魚道:“大嫂你也別太擔心,對方既然不是直接殺人,那就是還有所忌或有所求,想來昊官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他年輕力壯的,受點苦…沒,沒什么。”
她其實也是心疼的,所以說到后面,語氣便有些不穩。
蔡巧珠搖頭:“唉,他…他從小錦衣玉食的,現在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可怎么好。”她是如母長嫂,對吳承鑒的寵溺竟比葉有魚還多了兩分。
“兩位嬸嬸也不用太過擔心,”潘正煥道:“如今吳七他們應該是進不得城,但被趕出城的人里頭沒有鐵頭軍疤,侄兒估摸著,他大概是躲過去,藏在哪里暗中照拂叔叔呢。”
妯娌倆一聽果然心頭稍放,她們都知道鐵頭軍疤的忠心與能耐,心想若他在城里頭,那昊官就不至于徹底無援。
潘正煥又道:“叔叔的為人,機變堅毅,他雖然陷身京師,但多半還是能想辦法脫困的。倒是廣州這邊,過些日子京城的消息傳過來,只怕要有人趁機搞些偷雞摸狗、造謠生事的勾當。我阿爹說了,大面上潘家一定會力保吳家的,就是潘家顧不上的一些地方,兩位嬸子最好早做點準備。”
他又說了些話,然后才告辭了。蔡巧珠葉有魚起身相送,吳六送了他出門。
看著潘正煥離去的背影,蔡巧珠收了悲戚之色,說道:“都說啟官的這位大少爺不務正業,今天看來也是謠傳。”
葉有魚道:“畢竟是總商家的大少爺,家學淵源,再差能差到哪去?昊官當年不也聲名狼藉?”
對外人的閑言止此兩句,妯娌倆的牽掛便都回到吳承鑒身上來,蔡巧珠道:“有魚,你不要太擔心,昊官一定有辦法的。”
“我不擔心,”葉有魚摸著自己的大肚子,道:“現在肯定還不是最壞的時候,擔心個什么?大嫂你也放心,便是再壞的消息傳來,我也撐得住。”
蔡巧珠點了點頭,道:“聽煥少的意思,啟官應該還會罩著我們,這跟昊官臨走前的預判無差。但所謂潘家顧不上的地方…”
葉有魚接口道:“我琢磨著,一個是家里,一個是行里,一個是葉家,一個是那些結拜兄弟。”
蔡巧珠頷首。
葉有魚繼續說:“家里頭要再整頓整頓,行里頭要跟幾個大掌柜通個聲氣,這兩件就勞煩大嫂了。葉家與結拜兄弟那頭,我來想想。”
蔡巧珠道:“可別太勞神。”
“不勞神。”葉有魚道:“也就是傳個口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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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走了之后,葉大林繼續坐在書房里,摸出了吳承鑒臨走之前交給他的信。
馬氏掀開門簾走進來,冷冷道:“吳家出事了?”
葉大林看著信上的字,不說話。他識字不算多,但吳承鑒寫給他的這幾句話都是大白話,所以看得懂。
馬氏道:“問你話呢!”
葉大林冷冷道:“你都已經知道了,還問什么!”
馬氏道:“那你準備怎么辦?”
葉大林道:“局勢未明,能怎么辦?”
“局勢還未明?”馬氏道:“人家中堂大人,可已經動手了!再不想辦法跟吳家撇清,等到禍事上門,我們得被拖下水去!”
葉大林道:“跟吳家撇清…吳家還未必就輸…”
馬氏哼哼冷笑了起來:“吳承鑒在十三行跺跺腳人人害怕,在整個粵海灣也的確是個人物,但放到北京城去,他算什么?現在要弄他的可中堂大人,當今的二皇上!碾死吳家就像碾死一只螞蟻!未必就輸?他根本就沒贏的指望!”
“夠了!”葉大林冷冷道:“你個婦道人家,你懂個什么!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