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新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麼一個驚雷等著自己。
他剛剛來找張廷玉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了,這件事不能再牽連到更多的人,可沒想到……
張廷玉竟然對石方的身份一清二楚。
事到如今,周道新是誰也看不懂了,張廷玉似乎也是個很矛盾的人。
當初冤殺朱三太子一案,張廷玉乃是下手不留情,輪到石方這裡卻還包庇了人。
周道新覺得張廷玉是腦子有毛病,做事不做絕,反倒給自己留下無窮的後患。
按理說,他投了八爺胤禩,就該讓張廷玉死無葬身之地,可現在怎麼也下不去手。
讓他再借著朱三太子嫡孫的案子發作一回,興許纔是最要緊的,不就是一條人命嗎?更何況這人該死……
然而,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周道新與張廷玉兩個,一前一後去了順天大牢,卻沒想到外頭竟然站著順天府尹莊孝之,著實令周道新吃驚了一把。
“莊大人這麼晚了,怎麼在這裡?”
莊孝之纔是嚇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連忙一拜:“下官……下官這……”
說著,莊孝之擡眼望了張廷玉,張廷玉心底一清二楚,只問道:“我夫人呢?”
“裡頭呢。”
莊孝之原本見著周道新鐵青的臉色,以爲大禍臨頭,還好有個張廷玉在,不然今兒可是禍事臨頭。
顧懷袖出來的時候,天上亮著幾顆星子,她看上去很平靜,牢門口的燈籠將她的影子拉得暗暗長長,很快便已經出來。
她瞧了張廷玉一眼,便沒怎麼說話。
張廷玉伸手出去,顧懷袖將手放進他掌心,二人對視了一眼,顧懷袖卻很快埋下頭,而後彎脣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天晚了,該回了。”
從始至終,周道新都在一旁站著。他看了莊孝之一眼,又看了看旁邊那個站著的潘承一眼,只覺得自己纔是被戲弄的那個。
算算行程,張二夫人早就已經到了這裡了,至少在周道新到張府的時候,顧懷袖便已經往這邊來。
原本他跟張廷玉商議了一下,石方按律當死,可南明後裔之事,不必暴露出去,沒想到……
這女人,先下手爲強了。
到底要多沒心,才能面不改色處置了自己手底下的人?還是忠心耿耿跟了她那麼多年的……
顧懷袖一步步走出去,又看見了來時的轎子,她有些恍惚。
寒夜裡,只有張廷玉的手掌還有溫度。
“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她問。
張廷玉只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辦,我不插手。”
這是之前顧懷袖說的。
於是顧懷袖忽然嗤笑,她手心有些汗溼,回想自己身邊有過的一個個人,走過的一條條路,走馬燈一樣遊走不停留。
依稀紅顏照白髮,卻不知今夕似何夕。
“這一條功名利祿的長道啊,看誰的臉皮厚,心子黑……我都有些累了……”
顧懷袖不上轎子,只跟張廷玉攜手往大街上走。
早已經過了宵禁的時候,她也懶得管,只想這麼胡來一回。
一步步走著腳下路,顧懷袖想著早年與張廷玉論厚黑,卻不知是不是錯了。
“清明之世,厚黑爲達道;卻不知此世算是清明之世,還是污濁之世……”
面厚心黑固然能成大事,卻未必是王道。
顧懷袖隱隱然有些明悟,不過想要說的時候,又覺得沒有什麼必要。
張廷玉將她的話聽了個分明,只道:“現在你還好?”
“還好。”
生離死別見多了,更荒謬的也見多了,如今是了了石方一樁心願,也解了她一樁大惑。
還能做什麼?
即便是救了石方出來,他也未必能案安。
只是……
日後還有誰能給她做那玉盤珍羞?
“我姑姑顧姣,葉家二姑娘,甚至是我當初那個掌事丫鬟畫眉……都是他殺的,相救也不能夠。”
這一點,張廷玉也不清楚的。
她眼底帶著點點的光華,就這樣站定了,看著張廷玉。
“若你我眼前,註定是一條不歸路,你走不走?”
“苦海無邊,何必回頭?”
張廷玉卻覺得這一刻,少見地貼心。
他執著她的手,順著長安街,在寂靜裡走回家的路。
不歸路。
何必回頭?
顧懷袖揣著那八個字,卻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了。
顧三。
她想起石方叫自己“三姑娘”,恍惚之間又是當年風雪交加的夜晚。
三月初,杏花開不久,石方畏罪自殺的消息傳來,顧懷袖著人收殮了他屍骨,葬在了郊外,立了個小小的墳頭,她只知他姓朱,當以“怡”字排輩,卻不知更多的名姓。
只在墓碑上刻了石方二字,竟至於孤苦伶仃一人。
走的時候,乾乾淨淨,灑灑脫脫。
周道新終究沒有將石方的身世捅出去,甚至顧懷袖在新墳前面站了許久,回來的時候竟然瞧見周道新的馬,就在路邊。
周道新略一欠身:“夫人。”
顧懷袖略略一笑:“青山秀水,是個好地方。您也算是成全他的一人,替他謝過您了……”
人各有各的立場,周道新沒將這事牽連到張廷玉的身上,已然足矣。
然而想想,周道新也只是嘆氣:“周某人一直在想,衡臣兄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石方如何會將自己的身世告知於他……原是無解,可在進了牢房,見著掉在地上的烙鐵的時候,在下才知,原是紅顏禍水……”
“……呵。”
顧懷袖輕笑一聲,卻扶著青黛的手往前了。
“他的命本是我救的,如今亦是我成全他。周大人乃是局外人,自詡看得清楚罷了。”
看不看得清楚,周道新自己也明白。
他不過是說自己想說罷了。
也就來看這麼一回。
犯在周道新手裡的人何其多?不多石方這一個。
只是石方的身份太獨特,周道新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朱三太子的冤案,也忘不了如今這一段公案。
“我不知衡臣兄的餘生將如何度過,於我周道新而言,乃是良心難安。”
“世上也不只你周大人有良心的。”
話說了一半,顧懷袖也不想再說,她上了轎子,便叫人走了。
青山裡,孤冢一堆,誰還記得什麼功名利祿?
剩下的,唯有凡俗之人留在凡俗的世道之中罷了。
“折道點禪寺,上香吧。”
顧懷袖頓了一頓,還是吩咐了下去。
點禪寺處,今年亦是遊人如織。
此地有溫泉,山花爛漫,顧懷袖認得路,信步而去,見著漫漫逶迤的山道,薄雲淡霧之間隱隱看得到寺院的青瓦屋檐。
龍雨潭仍在,顧懷袖站在山腰上朝下面一看,也不過是輕蔑一笑。
白露跟在顧懷袖的身邊,朝著前面一條小徑上指了一下:“小衛爺在前面等您。”
“他倒是有孝心的。”
顧懷袖微微一笑,便折轉了路,朝著禪院裡去。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六祖慧能的偈語便書在牆上,院中有高高的婆娑樹,傳聞佛祖便在此樹之下得永生。
顧懷袖進來的時候,只見綠樹隱隱,紅花豔豔,正是江南千里鶯啼綠映紅的時節,在京中這春景也煞是嬌媚。
李衛正對著牆上那一句偈語抓耳撓腮,旁邊站了個老和尚,瞪著眼睛看李衛。
原本是怎麼也不懂,李衛唉聲嘆氣,只道晦氣,剛剛進來只不過對著這牆根呸了一口,竟然被個老和尚抓著,嗚呼哀哉!
不過顧懷袖一進來,李衛就瞧見了,頓時樂了,見了救星一樣,連忙跑過來,喊一聲:“乾孃納福了,兒子給您問好!”
“多日不見,只你這嘴兒越發甜。”
顧懷袖一瞥,便知道是李衛惹了什麼事,只一擺手讓白露等人進院落里布置,才問李衛:“這是怎麼了?”
李衛如今也是個俊俏青年,已經娶了個良家姑娘,算是成家立業,不過他畢竟在外頭跑的時候多,也不怎麼回去,好在家裡媳婦兒體恤他,如今還算是一家子和樂。現在怎麼說也是大小夥子,見了顧懷袖倒還有些抹不開面子,爲難了一回,才道:“方纔李衛莽撞,一身市井習氣忘了收,得罪了旁邊那一位老上師,您看?”
旁邊那和尚只將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若無對佛祖敬畏之心,何必來禪院禮佛?”
“來禪院禮佛,不過求一心只安寧,若佛祖能使我靈臺清明,不如使世間種種癡男怨女都篤信佛道,何愁天下還有苦痛?”
如今顧懷袖是經歷得越多,所以越見豁達,更能洞明這世間之理,她只輕輕地一嘆,看那婆娑之影,回想這半生沉浮,竟也翩然得趣。
遂言,“天潢貴胄,販夫走卒,肉體凡胎;三界衆生,十方六域,凡夫俗子。正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心懷慈悲,自有慈悲眷顧,心無慈悲之人,何必拘泥佛道?李衛固然無禮,上師何不一笑置之?”
她說完,也懶得管旁人是不是聽得懂自己這一番胡言亂語,只招手讓李衛進來。
因著石方之事,顧懷袖想叫人做個道場,可是想想又不覺得有什麼必要。
石方從來不信佛,若有那時候,還不如多燒幾道菜譜給他。
現下定了地方,也不過只來略坐一坐,看點禪寺這地界兒風光旖旎,正好散心。
李衛是前幾日來的,沈取也來了,不過他們辦事兒,而李衛是顧懷袖乾兒子,自然來得殷勤。
原本李衛就跟她親近,真跟親兒子沒什麼區別,知道顧懷袖最近遇著事,心情不好,便越發涎著臉湊上來討她開心。
“乾孃,前兒我看取公子去了桐城一趟,專讓人帶了小蘭花,想必您今年能見著桐城的土茶行銷到京城了。”
如今沈取的身世,李衛也清楚了。
他扶了顧懷袖坐下,又去忙活茶水。
顧懷袖看他忙前忙後也是辛苦,只道:“你也坐下吧,就是個閒不住的。白露,上來倒茶,看把這小子給忙的……”
她一指小方炕桌對面的位置,便叫李衛坐,這才見著白露沏茶上來。
李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似懂非懂地端了茶起來,喝一口,道:“好茶。”
青黛白露兩個近日來,原本是愁眉苦臉,畢竟最近換了廚子,夫人也不怎麼吃得下東西,可今日看了李衛這神態動作,真比那臺子上的丑角還來得精巧,一時之間也沒繃住,便笑了起來。
顧懷袖也是失笑:“可嚐出怎麼個好了?”
“這個……”李衛撓了撓頭,仔細思索了一下,道,“那什麼,一口下去活神仙,脣齒留香……嗐,您看我記得個什麼呀?”
李衛自問就是個大老粗,甭管喝著什麼茶,一律“好茶好茶”,誰知道那茶是好是壞?
反正就是個“好”字,誰也不會說錯啊。
至於怎麼個品茶法……
李衛毫無尷尬之色地看顧懷袖,“跟著沈爺跑了那麼多年,就是不會品茶……”
若他會品茶,便不是李衛了。
顧懷袖也懶得搭理他,只道:“茶,喝個解渴纔是正理兒,牛嚼牡丹纔是聰明人。”
一說到這裡,定然想到廖逢源的身上去,這一位老闆纔是嗜茶如命,萬萬不能在他面前糟蹋茶的。
“那兒子也是個聰明人了。”
李衛頓時得意起來,咕嘟嘟地喝了半碗茶,正想用袖子擦嘴,便見顧懷袖從青黛那裡遞了方巾給他,他才接過來,改用方巾擦了擦脣邊茶漬。
實則顧懷袖待他,倒還比待自己的兒子更可心。
蓋因他不是自己的兒子,脾性也更對顧懷袖的胃口,所以格外鍾愛。
顧懷袖也慢慢飲了一口茶,聞著禪香,便問:“取哥兒身子還不錯吧?”
“如今見著好了,也沒怎麼犯病,倒是沈爺說要給他娶一門親事,不過公子說還不急,所以又擱下了。”李衛將自己所知細細說來,末了又道,“他要留著到六月方回,您可以時常見著他了。”
顧懷袖點點頭,又問:“你呢?待到什麼時候?”
“兒子往天津衛跑一趟,便去陝西,後面有四川自流井的差事。”
也就是說,前半年都挺忙。
不過,“要四月裡才走了,這一兩月,還要時常來您這裡蹭茶喝的。”
李衛笑著,一副市儈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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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袖心知這些不過是表象,她忽然問他:“沒想過做官嗎?”
李衛一怔,他當商人當得好好的,怎麼幹娘忽然說這茬兒出來?
他有些不解,只道:“沈爺如今捐了個員外郎便放著了,也沒見他當官,我對當官的事情也不懂,大字不識一個……嘿嘿,還是算了吧?”
這一回,倒是輪到顧懷袖笑出聲來。
“你啊……你沈爺只教了你辦事,不曾教你野心兩個字怎麼寫嗎?”
在沈恙身邊這麼多年,李衛著實學了不少的東西的。
當初離開顧懷袖,投了沈恙,都是李衛自己選的。
他如今忽然聽顧懷袖這麼說,倒有些怔忡起來。
當官兒?
官老爺多威風,一叫他們下面人給錢,他們就要給錢,官字兩張口,上下通吃。
還真別說,當官多好?
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過呢……
一時之間,李衛還困惑了起來。
這些事情,也都是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的,顧懷袖也無意爲難於他,只道:“你的心有多大,端看你自己,能得到多少,則看你的本事和手腕。乾孃言盡於此,你自個兒的路,從來都是你自個兒斟酌的,便像是你當初投了你沈爺,一步步都是你的自己的。”
自己的路,走著也舒坦。
李衛聞言笑笑,眼底孺慕染上來,只望著他乾孃,道:“李衛老覺得您都把我給看白了。”
“傻孩子……”
顧懷袖忍不住嘆氣,回頭這麼一瞧,外頭門開了,有了文士在外頭站著,一封信遞進來。
她隨口道:“拿進來吧。”
青黛過來,將信封遞上來,李衛在旁邊看著沒說話,只見著顧懷袖面目寧靜平和,不起波瀾。
顧懷袖並沒有避諱著誰,將信給拆了,一讀便笑。
順天府尹莊孝之被人周道新彈劾,又有其師爺潘承舉其貪墨白銀一萬兩,莊孝之當晚便畏罪自殺,隻言片語都沒留下。
幹得還算是漂亮,如今周道新也該成爲一枚釘子了。
要緊的是,莊孝之不明不白地死,四爺也就不知道顧懷袖做過的那些事情了。
她借了四爺的信物,辦了自己的私事,如今莊孝之死了,便是她殺人滅口而已。
外頭那文士還沒走,顧懷袖只隔著門道:“事情辦妥,有你功勞,戶部不日有調令,你注意著吧。”
那人只一彎身:“謝夫人提拔。”
說完,便已經離開。
細看這人,不是當晚順天獄外那潘承又是誰?
誰沒個野心?
自己有野心,還不算是最本事,要緊的是能玩弄旁人的野心,驅使他人野心爲自己效命。
如今這些手段,顧懷袖使來是越發嫺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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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把信封遞回去,青黛找了個地方燒了,一會兒纔回來。
李衛從頭到尾都只是看著,他自然覺出這裡面有玄機,只是無法窺破罷了。
顧懷袖只朝他笑笑:“我曾跟二爺說,非臉厚心黑不能成大道,可如今看著你,我才知……污濁之世,若有一人深諳厚黑之學,卻不行厚黑之道,人人面厚心黑,獨其胸懷坦蕩正道直行,方是上上策。只可惜,我與他,都泥足深陷了。”
“您又開始說李衛不懂的話了,什麼厚啊黑啊……”
李衛又撓頭,實在是不解。
顧懷袖忍不住彎脣,只道:“待你有一日功成名就,便知了。”
“最初淳樸之世,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衆必爲所制,而獨佔優勢。於是,人人爭相效仿,衆人又厚又黑,人莫能制,亦莫能制人。獨有一人,不厚不黑,心正行直,則此人必爲萬人所敬仰,而獨佔優勢。”
顧懷袖晃著茶盞,看著李衛。
人人都鬥狠的時候,興許只有那些個異類,能成大事吧?
顧懷袖是萬萬想不到的,也許等許多年以後,她遠離了功名利祿,纔會發現,此時此刻的李衛,這個她無意之間認的乾兒子,竟或成爲她此刻昏昏暗之中獨有的一星弱火。
“你只管,由著你心底的想法活,乾孃只樂見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