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餐館里已經換了一本新臺歷,但在中國人心里,只要農歷春節還沒來,就不算新年。
美國下了大雪,清晨,毛毛從簌簌飄落的雪花聲中醒來,半晌沒回過神,好久好久之后他才恍然,坐起來拉開窗簾,看著外面那個雪白雪白的世界。一片片小巧晶瑩的雪花落在樹上、車上、地上,無聲又乖巧的,好像在說:嗨,你好。
毛毛將窗戶打開一些,朝著外面吹了一口氣,白色的霧氣瞬間蒙上來,他覺得冷,卻裂開嘴笑了,那笑容有些蒼涼,讓人心疼。
三千港的冬天是很少有雪的,阿贊,你也沒聽過這些吧?這聲音真好聽,我幫你聽一聽。
毛毛豎起耳朵聽了很久,直到開始打噴嚏才戀戀不舍的關起窗。臥室門無聲地開了,一個小姑娘飄出來撲到毛毛床上,把臉蒙在被子里悶悶說話:“我要死了。”
毛毛一掌蓋過去,被子里的小姑娘嗷嗷喊救命。
“死毛死?再說半個死字爺吃了你!”毛毛是認真的。
離煙扔了被子爬起來,滿頭亂發糊在臉上,跟毛毛說她的作業出了點小差錯,不能回國過年了。毛毛用小指挑開那些發絲,滿不在乎:“那就不回去。”
離煙似乎想說什么,卻咬著嘴唇忍住。
“去刷牙,哥哥給你做好吃的。”他說著站起來,光著腳到廚房張羅。
離煙無聲地飄進衛生間,毛毛正在攪面疙瘩的手停了停,把早餐換成了糖水蛋。
熱水里打一顆雞蛋用小火煮,大概五分鐘后往水里撒些白糖,就是一碗半生流黃的糖水蛋。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應該吃點甜的。毛毛將碗放在離煙面前,離煙將臉貼在桌布上,遲遲不動筷子。
毛毛咬著根煙,手指叩叩桌面:“吃飯了。”
離煙抬起腦袋看他,一顆眼淚啪嗒掉在桌上,她乖乖拿起湯勺,更多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把毛毛煙都嚇掉了。
“這是怎么了啊?”毛毛蹲下來給離煙抹眼淚,煙霧一直飄進他眼里,火辣辣的疼,不一會兒他也瞇著眼要哭要哭。
胖寶寶抽抽著:“我想我爺爺了。”
毛毛頓時松了口氣笑起來,“小孩子氣。”
離煙還沒止住哭,拉著他的手不讓他碰,一個勁地糾正:“我不是孩子氣,我都跟你說過了我是我爺爺帶大的,我爸爸媽媽都不喜歡我,就我爺爺疼我,我爺爺已經很老了,我不能回家陪他過年,他肯定想我了。”說完又眼淚汪汪嗚嗚地哭起來。
多孝順的姑娘啊!毛毛嘆息一聲,一下下給她順毛:“好了好了,我錯了還不行么?你別哭了啊,今年回不去明年咱們努力努力肯定要回去對不對?今年你就在這里陪我過年好不好啊?沒有你我一個人也很可憐的啊!”
離煙想了想,仰頭看她毛哥:“你什么時候走啊?”
“怎么,趕我走啊?”他指指糖水蛋:“我還給你做早餐呢!”
離煙吸著鼻子:“我沒趕你走不許你亂說……你,你不回家陪爸爸媽媽過年啊?”
毛毛恩了聲:“今年不回去了。”
離煙就拉住他的手:“那你也別難過,我陪著你。”
***
春節是中國人最重要最傳統的節日,唐人街的商戶們早早就妝扮起來,把本來就紅紅火火的這條街妝扮得比平時更加喜慶。
晚上下班時,南叔問毛毛:“你明天除夕怎么過?”
毛毛在研究大年三十的菜譜,說:“小胖妞也不回家的,我們倆一起過。”
南叔就笑瞇瞇地跟他商量:“那醬紫好了,你們都到我這里來過,好不好?”
毛毛的眼睛從菜譜移到南叔臉上,南叔紅光滿面:“你跟胖娃娃說啊,明天老帥哥給她做糖醋松子魚,紅燒肉,炸排骨,海蠣煎,三鮮餃子還有……”
毛毛忙打住:“夠了夠了,來,一定來!”
南叔喜歡毛毛這樣爽氣的孩子,一掌蓋他帽子上:“待會回家前去修個頭,街頭那家不錯!”
毛毛捂著頭:“這個您就別操心了,走了走了,我回家了!”
南叔探出頭來:“明天帶胖娃娃早點來!”
“知道了!”
雖然夜已深,但唐人街上還是熱鬧極了,整個美國再也找不出這么有年味的地方了,這里掛滿了紅火的燈籠,年輕小伙子們聚在一起商量明天舞獅子的事情,毛毛比他們年長幾歲,見毛毛過來,都禮貌的喊一聲:“毛哥。”
毛毛想了想,指著自己:“明天算上我一份。”
小伙子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毛哥的實力,毛毛笑著說:“我以前在家也玩過,我是獅頭。”
裁縫李的小兒子一拍手:“正好缺個獅頭,明天咱們要踩梅花樁呢,毛哥你別掉下來啊!”
毛毛笑著擼了擼那孩子的頭,揮揮手回家。漫天星辰都被這一盞盞的紅燈籠比了下去,他走到街口,想起了離煙的眼淚,腳步不自覺的就拐去了旁邊的小店,買了春聯、鞭炮和另外一樣東西。
離煙今天過得并不順心,明天就除夕了,大過年的她還被導師批評一頓,導師說她對待數字不嚴謹,離煙就想跳起來喊一句:嚴謹個毛毛啊!大過年的老子回不了家陪不了爺爺你還敢說我不嚴謹?
攤手,跟某毛一起呆久了,耳濡目染的,聰明如她自然也學會幾句。
毛毛回來見她耷拉著臉不開心,就從袋子里拎出一串紅艷艷的東西,哄她:“喏,給你買的,掛客廳好不好?”
離煙抬起眼皮看了看,小小聲:“要掛臥室里,是我的。”
毛毛笑起來:“好了好了,我幫你掛起來。”
離煙小尾巴一樣跟著他,揪著手說自己今天挨罵了。毛毛釘釘子的最后一聲特別重,張口就罵:“你個笨蛋不會罵回去啊!跟了哥這么久一點優點都學不會!”
離煙看他那一下砸的特別重,怕他砸到自己手指頭,忙說:“我罵了,真的……在心里。”
毛毛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咬著一顆釘子把人攬過來,兩人一起看著床頭紅艷艷的中國結,那是他特地選的樣式,紅色的粗繩用繁復的手法編織成方形,中間鑲著木雕的圓盤,中間是大大一個倒福,寓意著福到,四周簇擁著金線雙層盤錦的富貴花,四個角上都有一只刺繡亮片魚,寓意著年年有余,下面墜著同樣顏色的流蘇,火紅的流蘇很長很長,直直垂到離煙的床頭上,離煙輕輕朝上面吹氣,流蘇就飄了起來。
兩人看了很久,毛毛側過臉對她說:“明年,天上下石頭我也護著你回去,好不好?”
離煙重重恩了聲,變得歡喜起來,跑出去翻看袋子里的其他東西。毛毛在她身后說:“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我們也裝扮裝扮,這個春聯我們明天貼,等等我要熬一鍋漿糊,這個鞭炮也是明天來放,哦對了,你們美國可以放鞭炮吧?”
***
離煙笑著說了句:“管他們美國能不能放鞭炮,大不了罰款好了!”
毛毛喲了聲:“豪氣啊小妞!”
離煙笑著說:“毛哥毛哥,我爺爺家也是自己熬漿糊的,我爺爺家的元宵也是自己包的呢!”
毛毛拉著離煙到廚房去,他把剛買回來的一小袋糯米倒出來洗干凈,放在鍋里慢慢熬。家里彌漫一種米香,離煙想到了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爺爺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一想到爺爺她就有點難受,她說:“小時候我爺爺把我抱在懷里滾元宵,看我那么乖就偷偷喂我點芝麻餡,芝麻餡可香了,哎呀不行我口水都要留下來啦!”
“就知道吃,小吃貨。”毛毛彎著腰,舀了一勺糯米汁喂給她喝,說了明天的安排:“我們去老帥哥那里陪他過年,回來以后我給你包芝麻餡元宵,好不好?”他希望離煙會喜歡這樣的安排。
米糊水很濃稠,微微有點苦味,是小時候她最喜歡聞的味道,那時候她纏著爺爺要吃漿糊,爺爺笑她是小笨蛋,說漿糊不能吃。現在她吃到了,恩,的確不怎么好吃。
她皺著眉頭,毛毛就笑了,對她說:“你小時候是不是特想吃漿糊?”
離煙覺得神奇:“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也是,我們家那條巷子里的孩子全都是這樣。”
兩人哈哈笑起來,離煙拉了拉他的袖口:“老帥哥沒有家人,我們應該去陪他的,熱熱鬧鬧才像過年,明天他會給我做好吃的吧?”
毛毛一本正經:“不會。”
離煙嘟著嘴:“肯定會,我那么可愛他那么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