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欲谷并不如凌風印象里的突厥大漢般威猛,反而骨瘦如柴,高如白鶴,穿著一身雪白的寬袍,貌相雄奇中透出智能的秀氣,橫看豎看年紀都不似超過三十歲。
在拓跋玉與淳于薇閃電般沖入酒樓后,他才躍離馬背,舉步邁進門檻,揮手趕走正在暗自嘀咕“今天生意怎么這么好”的伙計,徑往靠里的偏僻一角的某個桌子,十八騎緊跟其后,依如盡忠職守的保鏢。
酒樓的掌柜夫婦剛從樓上拜見了凌風下來,此時已經沒了招待客人的心勁兒,忙活了一天,他們也累得半死不活,賺再多錢也不愿意了。要不是怕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惹來殺身之禍,真想立即關門打烊,好好上床睡覺。
一層較二樓的大廳要稍小些,現在只有寥寥幾桌客人。這群人也是沾了趙德言一伙的光,縣城沒人敢再管這酒樓的事情,所以遠遠看去,方圓數里內唯有這兒還是燈火通明。
十八騎在那桌子周圍環環相坐,那種殺人如麻的森寒氣質讓人不敢接近,附近的空氣仿佛直接下降了幾攝氏度。他們也不點菜,只拿出各自的酒袋,偶爾喝上一口。
桌旁當然有人,奇異的是這人與墩欲谷極為類似,一般的瘦硬如鐵,容貌清癯,身子如長槍一樣筆挺,年歲看起來也在三十許間,只有眼睛里閃現的滄桑在提醒別人他生活閱歷的豐富。
桌上放著幾樣小菜,從飯菜的色澤上看主人來的時間尚短,還有一把突厥人愛用的鋒快馬刀和一枚盾牌,昭示他并非剪徑毛賊的最佳目標。
墩欲谷坐下,待那人主動為他倒了一碗酒后,他才以突厥話說道:“康鞘利,事情辦妥了嗎?”
康鞘利嘆道:“砸了。大明尊教的人辦事不牢,毫無信譽,讓突利那小子給逃了。”
墩欲谷冷笑道:“趙德言在大汗面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說定能成功宰掉突利嗎?看來他的本事也不過如此。”
康鞘利端起碗喝酒,默不作聲。
墩欲谷又道:“不過以他的智計,應該不會把全部的賭注都壓到大明尊教身上才對。他安排你做了堵截?”
康鞘利點頭道:“不錯。國師算準突利定會出西門,就讓我帶了二十名好手埋伏。”
墩欲谷眉頭一皺,眼中爆出精光盯住他道:“你沒有動手?”刀子般銳利的目光包含著恢宏的氣勢,讓人毫不懷疑一旦回答不合他的心意,他定會暴起殺人。他與趙德言不和不假,但也絕不能忍受有人為了私怨而枉廢國家利益。
康鞘利在他的注視下從容自若,以示內心無愧,將手邊的酒一飲而盡,苦笑道:“以你我超過二十年的交情,你還信不過我?我又不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問題在于這小子有個厲害的幫手。” шшш ?ttκǎ n ?¢○
“是誰?”墩欲谷眉關仍不放松,念頭飛速急轉,思考世間有幾人可以擋住二十名一流高手的圍殺,并配得上康鞘利口中的“厲害”二字。
康鞘利長呼了口氣道:“薛仁杲,西秦霸王薛舉的兒子。”
墩欲谷腦中閃過薛仁杲的資料,心道難怪,此子武功早就超越乃父,一手霸王槍橫掃西北,在西涼一帶極有名氣,正是畢玄能看得上眼的少數人之一。當下沉聲道:“傷亡如何?”自然是要借此推測此人實力。
康鞘利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道:“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了。”微微翕張的眼瞼下閃爍著濃郁的沉痛。
“怎么可能?”以墩欲谷一慣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鎮定,也不由愕然道。
他十分清楚,此次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掉突利這個潛在危險,頡利大汗派出的這二十名高手無一不是頂尖的,就是他親自上陣也難在這等強大的陣容下逃生,更別說將之全部擊斃。
難道說這年頭年輕高手越來越不值錢,可以批量制造了?明宗越是一個,李玄霸是一個,這個薛仁杲竟又是一個!
康鞘利知道他的想法,解釋道:“我說他厲害,絕無半點摻假,但相信還沒有到明宗越與李玄霸的層次,而是他的功法特殊,是種極高明的借力打力的法門,根本不懼群戰,可憐我們一擁而上,給他三招兩式造成互相殘殺的局面。當我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晚了。當然,這小子手底功夫不可否認,硬朗的很,三個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墩欲谷恨恨道:“借力打力?難不成他是邪王石之軒的傳人?”
康鞘利搖頭道:“不可能。武尊曾言,石之軒的不死印法當世無雙,首要在其料敵機先,以如臂使指的真氣探知敵人下一步的動作,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而他不懼群戰的真正原因就是可以利用這點,以超卓的速度、最佳的角度,用最小的力氣擊敗對手。但薛仁杲與之截然不同,石之軒以神察敵,而他是以氣御敵,完全是用真氣的本能反應。”
墩欲谷心下思索道:“這么說,他仰仗的主要是那奇怪的功法了。哼,任他再如何以力打力,我以不變應萬變,一力破萬巧,看他怎么抵擋。”決意不再為此事煩惱,問道:“突利的傷勢如何?”
康鞘利與他相交多年,聞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決定,墩欲谷身為畢玄的親弟,心高氣傲,看樣子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定要殺死突利才甘心。他淡淡道:“沒有一月工夫,他休想恢復元氣。”
墩欲谷干完酒,還不過癮,站了起來,拿起酒壇往喉間倒去,只聽咕嘟咕嘟聲響,一壇酒馬上就給消滅干凈,他打個嗝,呼道:“痛快!”隨即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帶我去找他。”
康鞘利是突厥最好的跟蹤能手,又擅養能夠高空視察的鷹隼,一定能把握到突利的行蹤。
說來奇怪,墩欲谷與突利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以前突利的老爹始畢大汗在世時兩人關系甚至可以說比較良好,但他這人直腸子,認定唯有頡利才能帶領突厥族強盛,便一心要殺掉可能導致突厥內部分裂的突利。
康鞘利劍眉緊蹙,頭痛道:“突利一路往西走,而我們目下正在大興的東北,要搜尋他極不容易。若他改換行頭,洗去身上體味,更沒有找到他的可能性。即使碰上那萬一的機會,他十有八九會在薛舉西秦軍的大營里,我們又憑什么去殺他?”
墩欲谷冷冷俯視著他,不發一言。
康鞘利在桌上放了錠銀子當作酒資,這是個相當良好的習慣,無奈起身道:“那我試試吧!”
墩欲谷忽然抬起頭道:“可惜了,本來我還打算要見樓上明宗越一面的,畢竟幾十年來,天下間能與大哥分庭抗禮的人不多了。不過無論他怎么努力,仍無法逃脫失敗身死的命運!”
畢玄從小就表現出超卓的習武天賦,尤其自二十五歲那年開始,武功一路突飛猛進,迅速晉升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境界,三十二歲時幾近大成。那時他意氣風發,誓要會遍天下高手,大草原幾乎被鮮血染成紅色,終于讓他殺出“武尊”的稱號。之后畢玄履足中原,沿途挑戰,從塞北直到江南,所向無敵,碰上寧道奇才酣戰一場作罷。
畢玄的發家史完全是段血的歷史,他的出現是武林的災難,不知有多少成名的高手折在他的手里,但與此同時也是武林的幸事,催生出大批后繼高手。如今四十個年頭過去了,配作畢玄敵手的只有寧道奇、傅采林、宋缺、石之軒寥寥數人而已。
墩欲谷從小就生活在畢玄的光環下,對這個大哥佩服的五體投地,畢玄就是他心中不敗的戰神,他對畢玄自然抱有無比的信心。當然,若是他昨夜在大興,身臨其境地體會凌風與李玄霸交手的恐怖后,就絕不會這樣認為了。起碼他不會有一個凌風武功與他差不多的主觀錯誤。
可惜,墩欲谷并不知道這些,于是他華麗地悲劇了。
事情的緣由是個女人,有時候“紅顏禍水”的說法并沒有錯,換作這個女人是個丑八怪,墩欲谷決不會想上前調戲。然而,這個女人不止不丑,相反看起來還挺漂亮。
康鞘利的前腳都出了酒樓,發現墩欲谷的步子停住了,回頭一看,剛好看到這家伙的大手抓向一個女人細腕的一幕,心中好笑,暗道:“這里可不是任你橫行的大草原,中原臥虎藏龍,高手層出不窮,數不勝數,墩欲谷你不要陰溝里翻船才好。”
他作為一名出色的情報人員,可記得一清二楚,樓上的凌風可是位思想特異的民族極端分子。若這女子扯開嗓子大叫一聲,或者隨便弄出點動靜,凌風沒理由聽不到。再者,凌風與畢玄本是八月十五*不見不散的對手,屆時定要分出個勝敗生死,他未必會因忌憚畢玄的威名而放過這位武尊親弟。
方才康鞘利出門時,恰巧與這女子擦肩而過,他生平不好漁色,對她的美丑并不在意,而墩欲谷不同,他的體格雖不粗壯,但性子與尋常突厥漢子沒有兩樣兒,喜歡中原的綢緞,喜歡中原的瓷器,更喜歡中原的女人。因為中原女人身材嬌俏,皮膚細膩,讓人看起來賞心悅目,摸起來感覺更是不錯,要是到了床上……
面前這個女人雖然遮著厚實的黑色面紗,又礙于光線不足,無法瞧見她玉容的動人景致,但那玲瓏浮凸的身段,撲面而至的香風,都讓墩欲谷食指大動,以他的驕橫霸道,心中就把這女人內定成了自家的,一把就向她豐滿堅挺的玉*峰抓去。
出乎他的意料,這女子身子微側,他的虎爪迎往她的手腕,這時墩欲谷輕“咦”了一聲,手上力道下意識地收回三分,這一舉動完全不合情理,因為他本來用力就不強,既然曉得這女人身懷武技,哪有反而收力的道理?
根本不成想,那女子的手腕又是一翻,蜷縮的玉手探出了一根中指,這倒罷了,緊隨著一道破空的指風如同激射的閃電恰恰撞上他的掌心!
“啊!”墩欲谷痛得大叫出來,身子倒飛而出。他修習乃兄所傳的《炎陽大*法》,肉身鍛造的強硬無匹,即使東溟派出品的上好兵刃也不能在他身上留下傷痕,但這陌生女子的區區一指竟把他的手掌打得鮮血四濺!
康鞘利呆了,怎么剛一眨眼,情形就大大不同了呢?
酒樓所有能看到這一瞬的人都呆了!心中都在想:“這個漂亮妞是誰?好彪悍!”
十八騎也呆了,但馬上就回過神來,幾下子就把隨身兵器厚背刀都抽了出來,映著燭火寒光爍爍,一聲大吼,朝那女子齊齊殺至。
那女子一指湊功,當即收回,面紗下容顏仍是古井無波,腳下移也未移上一分,十八騎產生的強大勁風亦未能激起她淡清色的裙擺飛揚,毫無疑問,她至少個宗師級的強者!
墩欲谷左手受傷,也算了得,霍霍點了幾個穴道,將血止住,隨即身子沖上天,升了近一丈,勁喝如雷道:“讓我來!”
十八騎應聲停下動作,生生在半空翻回,幾成一個圓圈,把那女子困在中心。
墩欲谷改升為降,向那女子斜撲過來,就像鷲鷹從高處滑翔下降攫取草原上鐘愛的美食,雙眸貫注深情,嘴角還逸出一絲自信驕傲的笑意。
直至此刻,他依然堅信不是他實力不濟,只是大意失手罷了!他一定要征服這個女人,讓她在他的胯下婉轉承歡,為她方才的魯莽痛哭嬌*吟!
那女子輕輕地笑了,她沒有發出聲音,別人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每個人都直觀地感到她笑了,一時都有種驚艷的感覺,就連正要進攻與她動手的墩欲谷也心生不忍起來,尋思道:“或許剛才只是她不小心呢?”
可憐的墩欲谷還不知道,樓上凌風也在笑,他冷笑道:“原來是武尊親弟,那么本座就賣畢玄的面子,饒他一命好了。”接著,隨手一掌拍了下來!
轟!木石飛屑,上下兩層空間登時貫通,一個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擴大。
墩欲谷頭頂的天空馬上陰沉起來,他直覺強大的危險降臨,在空中連忙一個翻滾,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余光掃見一只泛著青色的手掌,這手掌好大,足有丈許方圓。
啪!這一掌印在墩欲谷身上,墩欲谷身上的衣衫都沒有破裂。
砰!接著,墩欲谷身不由己地撞破墻壁,在壁上留個人形的空洞,狠狠砸到外面的路上。
拓跋玉在上面看得驚駭莫名的當兒,心道:“你不如把他打死算了!”
不是他對墩欲谷沒有感情,而是他不覺得墩欲谷還有活下去的勇氣。他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墩欲谷周身的經脈與筋骨肯定全碎成了豆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