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不無惡意地猜想,若是畢玄得知她是這樣修成的真元,會否驚愕地把下巴拉傷呢?當下苦笑道:“我說也是機緣所致,武尊會相信嗎?”
畢玄微怔,旋又嘆道:“老夫本來不信,現在由不得不信。明兄果然高明,不妨現身一見吧。”
他不愧為一代宗師,略一思考即知婠婠所說的具體涵義,并且在一瞬間感應到凌風的存在!
話音剛落,凌風的身形立即詭異地出現在兩人中央的空氣里,慢慢凝聚,像薄霧一樣逐漸形成一個實體。
畢玄瞳孔驟縮,他頭回見到有人可以以如此變態的方式突破入他的炎陽氣場中,但在萬分之一剎那過后隨即舒展眉頭,神色從容,悠然自若,這份精湛的心靈調整顯示出他身為大宗師的風范,絕不會平白露出絲毫破綻,無論身體,還是精神!
凌風首次得見聞名已久的大宗師的廬山真面,目光如炬地打量審視這個宿命的對手。
畢玄看上去只是三十許人,體魄完美,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眩目的光澤,雙腿特長,使他雄偉的身軀更有撐住星空之勢,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隨風拂揚,手掌寬厚闊大,似是蘊藏著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心動魄的是他就像充滿暗涌的大海汪洋,動中帶靜,靜中含動,教人完全無法捉摸其動靜。
烏黑的頭發直往后結成發髻,俊偉古樸的容顏有如青銅鑄出來的無半點瑕疵的人像,只看一眼足可令人畢生難忘,心存驚悸。
高挺筆直的鼻梁上嵌著一對充滿妖異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飛揚的眼睛,卻不會透露內心情緒的變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隨時可動手把任何人或物毀去,事后不會有絲毫內疚。
凌風對畢玄不敢有半分的小覷,神色肅穆,精神高度集中,玄功默運,登時予以這片樹林以磅礴的生機,就像木神飄然降臨一樣,周圍充郁著無與倫比的元氣,本來因畢玄的炎陽奇功而枯萎的草、凋零的樹,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枝長葉,迅速恢復舊貌,甚至更為繁盛,在悄然的寂靜里那種唰唰生長的聲音尤添魔幻的感覺。
畢玄仍是冷靜如恒,眼神深邃,精芒電閃,以漢語淡淡道:“你很好!配作我畢玄的對手!”
月光在林間斑駁灑下,明與暗的色調將凌風與畢玄二人映襯得宛如魔神一般,突然之間這片狹小的空間里拉扯起沉重的氣氛,好似一條緊繃欲斷的弓弦。
凌風嘴角帶著一絲散發著強大信心和斗志的笑意,顧盼自雄地冷然道:“今夜并非你我決戰的良機,因為你霸絕天下的氣勢在凈念禪院附近被天然壓制,我甚至可清楚探測到你內心深處對它的敬畏之意。你若帶著這點敬畏與我交手,必敗無疑!”
畢玄卻不受他打擊的影響,好整以遐地追憶道:“四十四年前,我神功初成,自忖閉門造車,絕難突破至那陸地神仙的層次,便南下會友,遇寧道奇而止。三十二年前,楊堅用計分化我突厥汗國,將偌大一個帝國一分為二,不復舊況,我憤而出山,在長安北郊得逢凈念禪院以了空為首的大師們,當時我寡不敵眾,僥幸逃離后北歸修養。可就在幾日前,我竟又見到了空,我確實感到驚異,他不但沒有死在我的掌下,反而返老還童,修為增益了。”
他抽絲剝繭似的將心事一點一滴剖析,像在感慨,凌風卻發覺他的境界愈發圓融渾一,心防變得更加牢不可破,了空與禪院群僧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再非可以影響他的因素。
婠婠聽得心馳神搖,畢玄說的簡單平淡,但從他這大宗師遁逃、禪主了空重傷將死兩點可想而知其時戰況的激烈,心道:“無怪楊堅對慈航靜齋與凈念禪院都這么禮遇,不提擁立他為天子的事,就是這次阻擊畢玄的護駕,那也是不世之功,不然若任畢玄到皇宮大內鬧上一通,楊堅即使不死,也難有心勁兒在幾年后一舉滅陳,完成統一大業。”
凌風不因方才的失策而抱憾,他身上有畢玄想得到的秘密,畢玄又何嘗不是?漫不經心地道:“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畢玄心神一凜,武者的直覺提醒他對方接下來的不會是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但越是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他越壓不住心中的好奇,道:“明兄但說無妨。”
凌風笑道:“武尊你此番逼迫楊廣承諾賭注,可是對自己堅持六十余年的武道之路不再堅定,心生迷茫?”
他這誅心之言,確是發自肺腑,每個人都有堅持的道路,中途易轍者罕有能成功進軍天道的,《覆雨翻云》中的龐斑、浪翻云之輩均對《戰神圖錄》棄若敝屣,就是放在眼前也是不屑一顧,因為他們都有一往無前的自信!
畢玄還不如何,可凌風這話如同銳利的閃電,劈入婠婠的腦海!
“大道如青天,婠婠啊婠婠,你的路在哪里?”
她嬌軀一震,恍然察覺這幾日來她為何再找不回以前意氣風發的感覺了,在尊主的壓迫下,心魔已經植根入她的心底,尊主的強大讓她沒有一點反抗的心思,而祝玉妍這個失敗的案例如座大山堵塞她的面前,讓她覺得繼續修行天魔大&法亦沒有前途,遠不如追隨凌風來的實惠快捷,這才是阻撓她更進一步的根源!
出乎凌風的意料,畢玄哈哈一笑道:“明兄不必再以言語相激,你這套言論若是對上寧道奇與傅采林兩個老家伙,定要他們栽個大跟頭,可惜《戰神圖錄》對我而言乃是志在必得之物,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兩人的對答針鋒相對,絲毫不讓,雖未真正動手,已讓人大感刺激緊張。
凌風情知他所言不虛,嘆道:“你與楊堅是什么關系?”
他終于知道自己的失誤在哪里了,畢玄之前對婠婠所說“五十年前機緣巧合下窺得大道之機”,說的就是《戰神圖錄》!他修煉的功法本身就脫胎于《戰神圖錄》!
而且他所得功法并不完全,只有找隋廷殘存的功法。回想大興宮墻上隱藏的十二個驚天動地的大字,難道說當年畢玄與楊堅二人各得一半?這套功訣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畢玄聽到“楊堅”二字,平靜的心湖如被一片花瓣激濺出一層細微的漣漪,長吁一口氣道:“那都是很古老的事情了,轉眼間五十年就已經過去,他也早不在人世了。光陰荏苒,歲月不饒人啊。”
“那個時候,我們都還是二十出頭的少年。我是突厥族一個平凡的游俠,四處與馬賊做對,靠為失主追回失物來維持生計,而楊堅則是北周朝廷內的官宦之子,在十四歲時就開始了做官生涯。一個北國游俠,一個中原紈绔,竟在西域離奇地相遇了,并且結為了知交好友,你不得不佩服人生的際遇無常。”
“那一日,我們救了一個波斯人,一個重創待斃、瀕臨絕境的波斯人。我們沒能救活他,但從他身上得到了二十四張有著漢字注釋的圖譜。不過也在那一刻起,我們反目成仇,各搶了一半,從此各赴天涯,成為路人。”
“以前他告訴我的是他的御賜本名普六茹堅,此后二十年我兩度南下,都曾尋過他的蹤跡,終是無功而返,以為他多半走火入魔死掉了,引為平生憾事。直到二十年前,我心血來潮隨使團訪隋,這才發現那個一統天下的隋朝皇帝居然是他。但那時他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油盡燈枯,真是造化弄人。”
凌風好奇道:“怎么會這樣?”
從楊堅留下的字意來看,他的武功境界斷然差不了,可怎么會變作短命鬼?
畢玄臉上露出嘲諷之色道:“身為武者,卻耽迷于兒女情長、儲位繼承的瑣事,就是鐵打的神仙也不可能有這么充足的精力,何況禍起蕭墻,他那幾個兒子均非省事的主,他的死也在情理之中。”
得道難,養道更難,修行武道之人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與畢玄同一時代的高手多如天上繁星,可現在仍能保持強大戰力的能有幾人?只怕還活著的也寥寥無幾了。
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真金,武林中三大宗師高高在上數十年,無人可以動搖,足見他們非凡的能力。
凌風是標準的暴發戶一個,對此自然沒有什么感觸,問道:“當時你怎么不向他討要另外一半圖譜,而是在今年拉下面皮逼迫楊廣?”
畢玄雙目神光暴閃,冷厲殘酷,但轉瞬之間又斂于無形,以平靜的令人心顫的語氣道:“老夫與寧道奇、傅采林并稱為當世三大宗師,看似榮耀,其實不過夢幻泡影一般,在時間的長河里一觸就碎。我們都是這個世界上武功修煉到了極致的人,也是人體潛力的最高巔峰位置,古往今來能達到我們這個成就的,也沒有幾個。”
“本以為武道的前方就是盡頭,但兩百年前的燕飛,三十年前的向雨田,無不提醒我們唯有破碎虛空才是成仙成圣的途徑。可前面的路究竟該怎么走,我們都迷茫的很,那種寂寥得想要發狂的感覺你這種少年人根本無法體會。這二十年來,我由躊躇滿志變得患得患失,心浮氣躁,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凌風直覺他一定受過什么刺激,否則絕不至于會如此沒有耐心,偏偏在今年,原著剛開場沒多久的時候就來到中原攪風攪雨。
想到這點,他才發覺自己還真是條過江龍,來到這里只有一年的工夫,卻做了雙龍近十年才做到的事情。于是感慨穿越者優惠多多,上天待自己委實不薄。
再遙想一年前在大學校園里手機的開機語“身不饑不寒,天不嘗負我,學無長勁,何以對天”,言猶在耳,卻已隔世。
他這邊胡思亂想,畢玄與他精神交感,自然發覺有可乘之機,但搖頭苦笑,沒有出手。誠如凌風所說,今天確非兩人交戰的良機。
他對凌風竟然走神一事既敬且佩,這點也不是一般人敢做的,驀地沉聲道:“日前明兄教訓舍弟,不打算給老夫一個說法么?”
凌風眼中射出堅定不移之色,微笑道:“武尊你想要一個怎樣的說法?”
大有不由分說,就要開打之勢。
遇上這等無賴,畢玄再度苦笑,沉默下來,好半晌才道:“我若說要明兄以命償命,定是個天大的笑話。金子愈磨愈亮,木炭愈洗愈黑,人的性格一旦成形,便非人力可以改變。不過明兄應該明白,我們突厥是狼的民族,長期生活在雄奇壯闊的大草原上,在連綿不斷的戰爭中成長茁壯,到今天雄霸大地,亦形成本身不可更改的民族性格。戰士的光榮是以鮮血和生命爭取回來的,認清目標后,從不會退縮改變。我既然心中仍有執著,好教明兄得知,兩月后的中秋之戰,無論勝負,生死決之。在此之前,老夫不會有任何報復舉動。”
逕自飛退,消失在黑暗里。
凌風愕然,畢玄的長篇大論,最終竟是服軟的話,流露出的意思似是沒有贏他的把握,暗松口氣的同時,也感到無比的詫異,印象里的畢玄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唉!
繼而忽然明白,畢玄是放不下過去的榮耀與戰爭,心境雖然通透澄明,但在與婠婠交手后斗志已泄,沒有了與凌風爭鋒之意,他最后那句“不會報復”,更把他內心深處的猶豫與掙扎透露得一覽無余。他有兄弟門人,亦有民族國家,兩者的榮辱興衰讓他無奈做出妥協的抉擇。
心潮起伏間,只見人影一閃,美艷不可方物的婠婠現身眼前,神態溫柔地輕輕道:“凌風,奴家要走了哩!”
在意識空間里,她早就知曉凌風的真名,但這是第一次直呼其名,凌風心中升騰起新鮮的感覺,又發現她似乎與方才的她不一樣了,而具體有了怎樣的變化,他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訝道:“婠兒你要到哪里去?”
婠婠露出一個動人的燦爛笑容,柔聲道:“奴家要靠自己的努力來振興圣門!”
凌風莞爾道:“你不與我這個邪帝大人合作了嗎?”
婠婠秀眸閃閃生輝,美目深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你明白的!”
說罷一陣風的飄然而去,還數次回頭對他揮手。
凌風卻沒有瞧她,將目光投往不遠處燈火點點的凈念禪院,喃喃自語道:“是啊,我明白的。”
他明白,再次重逢時,或許已經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