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腌臜道人突然造訪,贈曾國藩四句謁語;團練大臣夜半擬折,決定先斷提督膀臂。
(正文)彭玉麟站起身,正要到外面去看個究竟,一個腌臜老道旋風也似闖進門來,在轅門外站哨的兩名親兵一前一后跟將進來。
曾國藩一見道人,慌忙站起身來。
一名親兵搶先一步施禮稟道:“大人容稟——”
腌臜道人旁若無人般地一屁股坐到炕上,大咧咧說道:“能把貧道拉起來,貧道認他做師傅!拉不動貧道,休怪貧道無理。”
腌臜道人話畢便閉上眼睛,做出酣睡狀。
曾國藩喝令親兵退下,這才手指彭玉麟對腌臜道人說道:“親兵冒昧,還望道長海涵——這位是衡陽彭雪琴。”
曾國藩又對彭玉麟道:“這位道長是我的故交。”
彭玉麟見曾國藩對腌臜道人恭恭敬敬,盡管腌臜道人極其傲慢,根本不睜眼,也只好施禮道:“不才彭玉麟見過仙長,仙長請了。”
腌臜道人卻倏地跳下炕來,兩眼一睜說道:“酸氣!酸氣!讀書人都是滿肚皮酸氣!貧道卻沒時間聽你們聒噪。貧道大限不遠,即將去與一真會面——貧道連夜趕來見你,是要送給你四句話,助你成就一番偉業,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場。貧道去也。”
腌臜道人話未說完,人已跨出門去。
曾國藩、彭玉麟二人急忙跟出,門外早沒了人影。
彭玉麟驚道:“看不出,他還真是個奇人!腳法好快!若非親眼所見,鬼都不會相信!”
曾國藩愣了半晌,黯然道:“他說要送我四句話,如何一句沒說便走了?可見神仙也有犯糊涂的時候。雪琴,我們回房吧。”
彭玉麟一邊往門里走一邊小聲說道:“他眼見是個瘋顛之人。說起話來糊里糊涂,不足信。雪琴這里要勸大人一句話,以后不要什么人的話都信,會誤事的!”
曾國藩苦笑一聲沒有言語。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簽押房,未及落座,曾國藩當先發現,炕上放著一張寫滿黑字的公文紙。
曾國藩與彭玉麟對視了一下。
彭玉麟說道:“這大概就是他留給您的四句話了。”
曾國藩拿起紙來,在燈影里細看,見上面寫有這樣四句話:“扶教不扶清,仕子皆響應。參將升協臺,萬莫轅門行。”
曾國藩把紙遞給彭玉麟,口里自語道:“他還真是個好人!可惜再也見不著了!”
彭玉麟接過紙讀了讀,又想了想,把紙還給曾國藩,忽然一笑道:“奇人奇事,怎么總能讓您遇著呢?這四句話,讀不懂。”
曾國藩一笑,把紙折起來收好,說道:“我也讀不懂。雪琴哪,你明天就去衡州吧,會同劉子默一起,在各州縣實地考察一下。你先要給陸勇選一處駐扎之地,地域要寬闊,起碼能屯扎五千人;再沿江選一處造船之地,水域也要寬闊,可以操練水勇。另外,你還要就近雇一些工匠、夫役。人數由你來定,薪水也由你說了算。你去歇吧,明兒起早趕路。你明兒上路前,我著案上給你開一張札委。這樣一來,地方衙門就不能阻攔了。”
彭玉麟起身道:“大人還未明示,我們要造多少只戰船?船數定下來,才好決定雇工匠、夫役的數目。”
曾國藩道:“先試造幾艘各種型號的船只。圣旨到后,才能大量地制造。雪琴,造船的工匠如果近處尋不著,就到省城來招;省城如果也缺少,就到外省去招。工匠關乎船的質量,萬不能馬虎,一定要仔細些。”
彭玉麟點一下頭說:“我以前認識幾位能造小舢板的工匠。我一到衡州就寫信過去,請他代雇一些工匠。大人,您也歇吧。”
曾國藩一邊鋪紙一邊說道:“我還要給朝廷擬折子。參清德這件事,不能再拖了,更不能讓外人知道。”
彭玉麟輕聲嘆了口氣,默默地走出去。
曾國藩先擬了《移駐衡州折》。
該折開篇這樣寫道:“竊臣奉命查辦土匪,惟衡、永、郴、桂尤為匪徒聚徙聚集之藪。擬扎衡州就近搜捕……”
談到移駐衡州的理由,折子這樣寫道:“至省城防堵事宜,江西與湖南交界之區,共有四路相通,北為平江、通義、寧州之路南為茶,攸通吉安府屬之路,中間二路,一為瀏陽通瑞州、上高,一為醴陵通袁州、萍鄉。現在瀏、醴二路已派兵勇防守隘口。北路去賊蹤尚遠,惟南路茶、攸一帶、與吉安府屬之安福、永新緊接。目下土匪竄擾吉安、茶、攸,去長沙較遠,去衡州甚近。臣到衡時,急宜設法堵御,以防土匪勾引,乘虛竄入。商之撫臣意見相合。其省城守備,經撫臣等悉心籌劃,尚屬布置周妥,堪以仰慰宸廑。所有微臣移駐衡州緣由,謹繕折由驛三百里具奏,伏乞皇上圣鑒。謹奏。”
在折中,曾國藩只字未提兵勇交惡、勢成水火的事。在曾國藩看來,把這種事作為移駐衡州的理由,等于是向國家經制之師叫板。憑目前區區兩千名湘勇,根本沒有交板的資格。
構思此折,曾國藩沒費太多的躊躇,幾乎是一揮而就。
但在寫參清德的附片時,曾國藩卻動開了腦筋。
參清德,既不能參他指使兵弁砸毀發審局的事,因為這件事曾國藩并沒有真憑實據在手,更不能把彭玉麟的老友賣出來;亦不能參他與鮑起豹沆瀣一氣、故意刁難湘勇的事。
那么,究竟應該從哪里下手,才能把清德徹底參倒呢?
曾國藩眉頭緊鎖,苦苦回想自己到任以來,綠營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兩刻鐘后,曾國藩提起筆來,先在紙上寫上標題:請將副將清德交刑部治罪片。
曾國藩放下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又甩了甩右手,然后便重新提起筆,刷刷點點寫起來:“再,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去年九月十八日,賊匪開挖地道,轟陷南城,人心驚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為笑柄。今春該將自岳州回省,旋至常、醴一帶,查辦土匪。所過地方,雖經賊匪蹂躪之區,尚復苛索供應,責令各屬備弁,購買花盆,裝載船頭。臣到省半年,每逢三八之期,督率弁兵校場操閱,該將并未到過一次,實出情理之外。臣面商撫臣駱秉章,函商督臣張亮基本擬會參請旨將該將革職,惟思此等惡劣將弁,僅予革職,不足蔽辜。現在逆匪圍逼南昌,湖南已調兵數百,擬往救援。臣兩次接江忠源書函,囑添募楚勇三千,現已次第募到。擬領會陛任知縣朱孫詒及江忠源之弟江忠浚等管帶,于日內起行,星馳赴援。湖南本省防堵,亦在十分吃緊之際。惟將士畏葸疲玩,已成錮習。勸之不聽,威之不懼,竟無可以激勵之術。相應請旨將長沙協副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幾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作士氣。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縮,致釀今日之大變,是以為此激切之請。若臣稍懷私見,求皇上嚴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謹奏。”
放下筆,曾國藩又把一折一片重新讀了讀,稍稍更動了幾個字,便開始謄抄起來。
發審局原本有兩位起稿師爺,尋常折子,曾國藩都委托他們來擬。
但今天這一折一片,卻非比尋常,它不僅關乎自己的安危,更關乎湘勇以后的發展。
這就是曾國藩要選在夜深人靜時來寫這一折一片的原因。
曾國藩盡管慎之又慎,自認為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萬無一失,但他并沒有預料到,就因為他這一折一片,不僅險些丟掉自己的身家性命,連塔齊布,也差一點駕鶴西游。(本章完)